2016年之前,根据历史经验,我从未成功的把一张健身房的卡,用上超过三次。每回激情办卡的钱,最后证明全打了水漂,既没能吃了玩了物有所值,还搭上一整年对自己深沉的鄙视感,给心灵带来了双重伤害。
不过,生活总是出人意料,谁也想不到顽固的自己会在哪一个点,发生匪夷所思的改变。过了元旦没多久,心情不好走在街上,无意中看到公司附近新开家健身房,进去转了一圈,会籍还没来得及推销,我就主动办了张年卡。
一个以典型的冲动消费开始的行为,后来居然陆陆续续坚持到了昨天。从某种意义上,今年一半的命,算是健身房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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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怀疑人的运气都是一年好一年背的,有时候连背几年也是有可能。14年,在经历了三个多月深度焦虑的低谷后,我的人生从15年呈上升趋势,到了16年,毫无预兆的又来一个大俯冲。似乎当我遇到一点幸福,就该小心翼翼的藏起来,不能表现出极大的欢欣,不然老天总是连这微小的开心,都不会让我拥有太久,分分钟就把它收回。
年初最冷的冬天,我几乎走遍了北京周边的大小寺庙,上香,磕头,更多时候,并没有什么心愿了,只是默默长跪不起。寺庙的下午寒风透骨,香客散去,余烟袅袅,几乎呵气成霜。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冻得双手通红,却为这片刻的出尘,些许的慰藉,久久不肯离去。
春节,过的是记忆中最悲伤的两个年之一。上一次,是妈妈去世后冷锅冷灶的一年。这一次,是在万家灯火的团圆喜庆背后,独自在午夜的大桥边徘徊。我以为河水都结冰了,其实并没有,它闪着破碎的白光,冷冷的铺在面前,如一条亟待吞噬的巨蟒,与我对视。那是能将人所有的希望和生活的勇气,将一切有热气的东西,都扼杀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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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有些缘分是必然的,洪荒岁月里早就埋好了线索,不管他们之前隔着多么远的距离,时间一到,这个网就拉起来,让两个人必须相遇。
我有一个在英国念书的朋友,联系的不多,回国后,我们俩在彼此不知情的情况下,住在很近的小区,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都办了同一个健身房的卡。命运的手轻轻一划,把惊奇的我们推到了星巴克。
那之前我已经深度抑郁了,除了必要的打字,已经很久没和人开口说话,不参加任何聚会,连平时常去的餐馆,都刻意避开不再光顾,我害怕隔着时光看到曾经愉快的自己,那时并不知道,还有什么躲在后面藏着刀。
这个姑娘的出现,以及我俩的对话,也许再加上映在大玻璃窗上彩色的夜景,还有咖啡氤氲的香气,让我在那个晚上,感到了许久没有的热气,活着的热气。就像一粒小石子丢进深湖里,咕的散开一圈涟漪。
很快我们约了买同一个私教的课,其实我并不想上课,也丝毫不了解那个私教,但是我感恩这个姑娘。所以她说什么我都欣然应允。买了课,就不得不开始了约课训练的生活。教练希望我一周至少上两到三次,这样课时要不了多久可以用完,就能顺理成章的买下一阶段的课。后来他发现,谁也控制不了别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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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练,我私下喊他卖课狂。算是健身房里身材最好颜值最高的,但是张嘴就是你的指标有这个那个问题,你这情况至少得买一百节课。我笑笑没接话,心里想,越捉急越赚不到钱你信不。其实除了打发时间,我当时健身压根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那会儿已经跌到近些年体重最低值,可是学员手册上非得要填,我只好顺着说,那就减脂,塑形吧。
教练排的课是每次先带我力量训练,再自己做有氧,同时控制饮食。但我没有忌口,没按照他要求的这个不吃那个少吃,而是随着自己的心情,要么暴饮暴食,要么不吃。每次记录饮食,我都如实交代,把教练气个半死。然后他就加大训练量,我咬着牙汗如雨下的练,伙同教练一起把自己往死里虐,不偷懒也不抱怨。
健身并没有立刻改变我的生活,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我依然每天揣着巨大的伤口去上班,若无其事的和客户说话,在所有人面前,没有破绽的演一个正常人。就算痛到心如刀割,还是会在需要开玩笑的时候,让对方感觉轻松。
在镜子里惊觉自己迅速衰老之后,我不再照镜子,有时连头发都不梳就出了门。养的花,也不再浇水。一天一天,我就坐在那儿,冷漠的看着它们枯萎,绿叶变黄,黄叶掉落,和我一起,慢慢死去。朝九晚五的几个小时中,拼命地找活干,哪怕是非常无聊的永远被拒绝的电话销售,我都能持续的打几个小时。但是下了班,走出写字楼,不管裹的多厚,都扛不住如涨潮般再度来袭的悲伤,寒彻骨髓的悲伤。
有几个月的时间,睡眠特别差,每天半夜就会醒来,有时两三点,有时四点,然后再也睡不着。躺在床上,黑暗中瞪着天花板,房间静的像被抽了真空,一种深深的窒息感。往事都涌到脑子里,情绪积累到极点,万般郁结于心,无法释放。只能拉过椅子,呆坐在窗前,等着看夜航的飞机闪着红灯飞过。有时很久也没有飞机,所幸对面的灯火总有一两盏是亮的,就是那不知为何亮起的窗口,给了孤寂的人一点陪伴。
上帝关上一扇门,也关上了所有的窗。我觉得人生全部的路都堵死了。一个闺蜜在找我聊天中发现了反常,可能是因为探讨生与死的问题时,我在字里行间不小心流露出的绝望。我不多说,她也没有多问,只是每隔三五天就发微信来,问是否还好。我只要回一个字,哪怕只有一个表情,她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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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房的课仍在继续。因为没见效果,教练三番五次表达了对我的不屑,同时上课的学员里,他对那个买了上百节课的大哥格外热络。我练我的,并不多言。时间长了,所有的教练都认得我了。很多会员开了卡,新鲜几次就不再来了,健身房挣的就是这些人的钱,而我经常过去,一言不发一待就是三小时。
这些教练里,对我最友好的是大白羊,他是北京人,性格温和,不急不火,见面必然隔着老远就打招呼,give me five,时间久了,和朋友一样。经理也对我很照顾,自从我有次在健身房突然发病后,经理认识了我,没事常来聊会儿天,给我指导姿势,讲各种原理。经理一般不带课,因为他的课最贵,我是不是赚到了。
流水的会员里,我也见了一批又一批形形色色的人,有身材奇好的,也有肥胖过度的,有娘里娘气穿着粉红色紧身运动裤的辣眼小哥,还有大冬天只穿运动文胸和超短裤(真的特别短露着半个臀部)不嫌冷瞎转悠的不咋地身材小姐。有办了卡后带孩子来洗澡的大妈,还有动不动就在器械区额啊乱叫的举铁大叔,不行就减点重呗,这样叫真的很难听。
课上完后,我开始了自己默默苦练的过程。基本上是一小时力量,然后四十五分钟跑步。跑步机,起初6的配速都呼哧带喘,慢慢的开始跑6.5,后来上到7。当一排排的人,都在有节奏的跑动,多少有一种力量,能给颓废的灵魂一点鼓励。
后来,我从一个二十四小时手机不离身夜里也不关机的人,慢慢剥离了那种期待和依赖,变成了半天都可以不看也不带手机的人。难得有人找我了。
回望或遥望,我都两手空空。
无数个汗流浃背的晚上,躺在健身房的地板上,头顶是明亮密集的灯光,不得不闭上眼睛。无数次在心中默念: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无数次汗水混着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在我极度落魄的这段时间,爷爷去世了。落棺填土时,心脏突然揪着难受,一下坐在了潮湿的田埂里。回程时,走在队伍后面,忍不住频频转头去看爷爷的坟,坟头竖着一个巨大的凄冷的花圈。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死亡,就是再也没有了。这个世界依然车水马龙,可是逝去的人,什么都不能再感受到。我的爷爷,九十四岁高龄,在活着的每一天,仍然按时吃饭,认真度过;而我呢,我的人生才到哪儿,怎么就能如此不堪一击。
这不是我家祖传的风格,也不是我的风格。
花草基本都枯萎了,这一天,我一盆盆把黄叶都修剪除掉了,只剩下寥落的根,全部浇透水,搬到阳光下。没几天,它们又活了过来,新发的叶子绿意盈盈,顽强的向上生长。花事如人事,我蹲在地上,抚着叶子和它们说话,说,对不起,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再也不会抛弃你们了。
上帝关上一扇门,也关上了所有的窗。而现在我想,即便眼前全是厚重的推不开的铁门,我徒手挖地,也要挖出一条路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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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变迁,在受过最大的打击后,其他事似乎都轻如鸿毛,多少烦恼,睡几觉便轻易消化了。依然是健身房的常客,并且日益如鱼得水。已经能够控制饮食,在吃的好的基础上,不再暴饮暴食。有选择的针对不同部位做力量,耐心保持水滴石穿的努力。跑步机已经可以7.5配速轻松跑完一小时,看心情有时加十分钟8。至此,体能和一年前相比,提高不少。
健身这件小事,以润物细无声的姿态,终于开始慢慢改变我的生活。虽然没有感受到运动释放的多巴胺,也没有练出马甲线,没有让我不再孤独,也没有让伤口痊愈。但至少,它从一项短期行为,变成了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件事。让我从爱去不去,慢慢变成:不管这一天经历了什么,闲着放空还是忙到吐血,到了训练时间,就应该出现在健身房。
健身,不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为了抽出时间来认真的锻炼身体,保持健康的常态。它用看得见的汗水,和看不太见的变化,把冰封的活力慢慢解冻,让一个坐在悬崖俯视深谷的人,终于有力气站起身来,向后转。
经过了一年的风吹日晒雨雪雾霾,一直沉积于心的疑问,渐渐不再需要答案。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被人爱,受到伤害,被误解,被背叛,都是非常普通平凡的事。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是我,现已不再困惑,为什么不能是我?当然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世界从无公平可言,非但如此,人与人之间,付出与拥有的差别,也大的出奇。和优不优秀无关,和努不努力无关,这本是生活的真实与残酷,不必为此否定自己。凡事但求无悔,结果尽由天命。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四个字,能妥帖的总结,刚刚过去的,不知道怎么一分一秒熬过去的,难以详述的一年。那就不总了吧。好好睡觉,好好吃饭,早晨起床去健身房打卡。新的一年,已经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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