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一）

往事如烟（一）

1.

本来我并不感觉自己小时候的家庭环境有多么好，自己的藏书有多么丰富，可是读到许多文友写到他们上学到初中，都没有拥有过一本课外书，我才感觉到，自己当时的精神食粮和内心世界是多么充实和富足，早已经是“富翁”了。

人就是害怕比较，和富裕的人相比，我一辈子都在受到物质匮乏的煎熬。可是和广大农村的贫困人口相比，我一辈子都衣食无忧，精神充足。虽然小时候受过冻，但是没有体验过挨饿的滋味。

2.

我出生于1967年，文革刚刚开始，陕西秦岭山脉山区小县城边缘的贫农家庭。

开门见山，四面环山，走上一个山头遥望去，还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山限制了我的志向和想象力，走出大山，就是每一个山区少年不变的追求和梦想。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的志向确实不高远。只要不当农民（身体单薄，干农活非常吃力），干什么都行。

3.

那时候每个家庭，每个人都有“成分”，就是现在说的身份和标签。它与生俱来，而且决定你一辈子的命运。

屋子大门正上方，是门牌号“东街3号”，旁边就是红色“贫农”木牌。

天天看到这个木牌，在学校只要填表格，就一定会填写“贫农”，所以印象太深刻了。

现代人很难理解中国在文革中出现的许多匪夷所思的现象和事情，可是许许多多这样荒唐的事在那个时候是司空见惯的。

我很幸运，生长在“贫农”家庭，“贫农”是当时最好的成分，最光荣的成分，前途一帆风顺的成分。

当然现在看来，那是一种耻辱，贫穷是可悲的，可怜的。但是在那个“阶级斗争就是纲，纲举目张”的年代，农村人没有贫农成分，注定要永远提不起头，永远被人歧视，被人欺负，永远没有施展才华、成就梦想的舞台。

4.

我比较幸运，有光荣的贫农成分做掩护，遇到改革开放好机遇，上大学逃出农村，鲤鱼跳龙门，山鸡变凤凰，改变了命运，头上有了光环。

但是我母亲就没有我幸运。1960年她参加高考，是我们县理科状元。

然而考多高的分都没有用，因为与生俱来的“地主”成分，使她不但儿童少年时代心灵创伤累累，自卑胆怯孤僻，而且永远不可能有上大学、就业、当兵、招工等等机会。

“地主”成分是什么概念？只要开批斗会，“地主”就会被押到台上“陪斗”。小时候去外婆家，看到外婆外爷站在台上，当时我太小，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后来长大，读过一些书，才知道他们在接受批斗。

在那个特殊年代，没有人把“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动派、右派）”当人看，能让你上学读到高中，已经够幸运了。

母亲是当年的“学霸”（现在人说‘学霸’，那时候没有这样的名词），考试永远是第一名，常常考满分。

一个人失去了向外发展的可能，失去一切可能得到认可和荣誉的机会，只有学习，可以忘记现实的残酷和无奈，可以用高分给自己增加信心，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存在。

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可悲？一个少年的世界，没有课外书，没有浪漫幻想，没有志向和前途，只有书本课本笔记作业和考试。

加入少先队，红卫兵，入团，入党，提干，永远与你无关，永远都不要想。

半个世纪以后，她的同学们都记得她，因为她学习出类拔萃，个子长相都出众。

有些同学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崇拜了一辈子，把她的名字记忆了一辈子，因为听说她学习太优秀了。

有一次考数学，全班没有一个人及格，而母亲却考了满分。在当时成为一个难以理解的奇特现象。

6.

她身材高挑，相貌清秀，留长辫子，走到哪里都鹤立鸡群，亭亭玉立，引人注目。

然而她注定永远抬不起头，永远孤独，没有人敢爱她，甚至没有人敢于靠近她，关心她，她也不敢爱任何人，她的感情，永远关闭。

因为她有与生俱来的“地主”成分。

母亲好静，理性，孤僻，自我克制，几乎从来不表达内心感情，这些性格特征，都被我继承了。

1960年，十八岁的她永远失去了上大学的可能性，虽然给了她进考场的机会，可是也不过是骗骗她、安慰她而已。

所有老师和同学都为她惋惜，但是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因为谁也不能改变国家政策。在历史面前，在时代面前，人的能力，个人努力，往往微不足道。

什么样的政策？耽误了多少人，毁了多少人的前途，磨灭了多少人的梦想，毁了多少人的一生！

无数中华英才，优秀儿女，被一个时代毁灭了（1949到1978年）。

考了第一名。我认为还不如没有进过考场，还不如从来就不爱学习，不会学习！

梦想破灭，现实残酷，回到广阔天地，修理地球。

她哭过多少次，流过多少泪，做过多少永远考试的恶梦，我无法想象，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经历。

也许上天要把她失去的全部补偿回来。二十岁她结婚，生了三个孩子，个个勤快听话，聪明好学，成绩优异，都考上大学。

我一直不相信智力能够遗传，直到去年，我已经五十岁，突然想到，我学生时代为什么学习那么轻松，优秀，都是母亲遗传的。

我们并没有想到为母亲争光，可是我们得到的所有幸运都是母亲不曾拥有的，不曾经历的。

别人一辈子向往的我们轻易就得到了。有些人奋斗一辈子的终点，还没有别人生下来的起点高。

我们得到的回报，很可能是上一辈人种的因。

一个家庭命运的改变，必须有三代人前赴后继的持续努力。

7.

学生时代，没有人敢靠近母亲。

幸好遇到我父亲。父亲当时家庭是“贫农”，根红苗正，和母亲完全相反。他自己又当了兵，是当时最好的职业，最光荣的职业。那时当兵是非常难的。

好到什么程度？1960到1963年年全国人民都在挨饿，吃不饱，面黄肌瘦，但是父亲在青海西宁市刚察县当兵，住在青海湖旁边，鱼可以尽饱吃，馒头可以尽饱吃，这在当时，比皇帝还幸福。

父亲真心爱她，在生活中帮助她，丝毫不计较、不嫌弃她的“成分”，毅然决然与她结婚，即使永远断了送在部队提干升职的大好前程也毫不后悔。

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也必然会打开一扇窗。

一个最“红”的人，和一个最“黑”的人，走到一起。

虽然父亲品德高尚，聪明能干，组织能力非常强（学生时代是学生会主席），老实勤奋，从不撒谎，永远不考虑自己，心里只有别人，身体健壮，相貌俊美，然而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个子太低，只有一米六几。

上帝给你天使般的内心，却给你普通到常常被人瞧不起的身材。

他们走在一起，相差悬殊，一定会被人嘲笑，所以他们从来不一起走路，不同时出现在别人面前。

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母亲又高又漂亮又能干，却嫁给了其貌不扬，仿佛一无是处的父亲。

其中的原因，母亲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从来不提感情的事情。直到三年前父亲去世，母亲才告诉我她的一点点陈年往事。

没有父亲全家在经济上（饭和钱）的支持，一贫如洗，连饭都吃不饱的母亲不可能读完中学。

结婚后，母亲由“地主”蜕变、逆袭成为“贫农”，后来我们三个孩子都是贫农。

结婚改变命运，是真的。

往事如烟（一）

---

齐悦梦想大型社群第14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