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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D 到底该不该让你/妳看那两个演讲?

TED 到底该不该让你/妳看那两个演讲?

作者: 洪靖 | 来源:发表于2014-07-20 03:23 被阅读1042次

    最近在网路上,有一个关于 TED 的科学争议。知名部落客王大师前些日子写了一篇〈TED 死都不想让你看的两个演讲! 〉(繁体,后简称王文),批评 TED 删去两场演讲──谢尔瑞克(Rupert Sheldrake)「科学的迷妄」与汉克(Graham Hancock)「意识之战」──的作为, 无异于「论述守门人」(gatekeeper of narratives),看似中立地提供有意义、有价值的观点一个发表管道,但实际上却一再过滤那些不符合主流科学研究的论点,因此公信力需要打个折扣。此文受到大量转贴,引起泛科学(PanSci)常驻写手 Gene Ng 的注意,并且为文〈TED 死都不该让你看的两个演讲? 〉(繁体,后简称 Gene 文)回应,指称 TED 的精神标语本来就是「Ideas Worth Spreading」,而被删除的那两场演讲本身不论是科学哲学上或研究证据上都不够科学,只能归属科幻小说,所以理当没有传播的价值。

    Photo Credit: ~C4Chaos~C4無秩序 (CC BY-NC-SA 2.0)

    根据王大师的一些「自述」与文章内容,大概可以知道王大师的背景立基人文社会领域;而 Gene Ng 在泛科学的个人资料则明白写着一路接受生物学训练,换句话说有着坚实的科学背景。对于从理工转换到人社的我来说,这样的争议自然容易引起我的高度兴趣。更有趣的是,Gene Ng 在文章中大量引述科学哲学作品,尤其是厍恩(Thomas Kuhn)的范式理论,来说明不符合常态科学(normal science)的理论自当不具价值。回想当初,正是因为受到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的影响,进一步接触其他科学哲学作品,也才逐渐坚定转换跑道的志向,加上目前研究又待在以科学技术为研究对象的科技与社会(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领域,因此对于眼前两造争议、对于怎样算是科学,不禁想说点什么。

    首先,Gene 文对于厍恩(以及其他科学哲学家)的引述相当正确,大体能够忠实传达厍恩观点的主要内容,不过不得不说,有些地方确实有待商榷,甚至有误解范式理论之虞。厍恩虽然指出常态科学是科学发展的动力,但他同时也认为常态科学是科学发展的阻力。原因在于,常态科学可以提供理论基础、提供世界观(worldview),奠定科学社群的努力方向,使得各种案例、证据、与应用能够大量累积,直到出现众多或关键无法被既有范式吸纳的「异例」(anomaly),才会逐渐导致既有理论失去公信力以及新理论的兴起,然而,在提供路径(approach)的同时,常态科学其实也在限制科学社群的研究取向,哪些问题应该被问、哪些主题值得研究、哪些答案算是合理,几乎都被常态科学给定,也因此常态科学是种类似「拼图」的解谜活动:我们大致知道图案为何,因此总是能够拼出最终图案。换句话说,依循常态科学来做研究几乎「保证有解」。这就是厍恩学说最为暧昧的地方,因为透过范式理论,有些人强调范式作为动力的正面效果,而另一些人则聚焦范式作为阻力的负面效果。厍恩把这种既是动力又是阻力的范式特质,称之为「必要的紧张关系」(the essential tension)。

    Photo Credit: Dennis Wilkinson (CC BY-NC-SA 2.0)

    厍恩根据他的科学史研究,认为新的理论之所以能够取代旧的理论,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新理论比旧理论能够解释更多的现象、或者比旧理论有更准确的预测能力,而是经过科学革命以后​​,整个「问题意识」都转换了:哪些现象需要被解释、哪些事情值得预测,都已经不同于以往。换句话说,我们无法衡量或比较新理论与旧理论哪一个比较好(或者这样说──哪一个比较科学),因为就连比较的参照点都已不再相同。这就是厍恩一直到过世之前仍然坚持(与修补)的「不可共量性」(incommensurability)概念。所以,不同于 Gene 文所言「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出现,是因为当时已经无法用牛顿力学解释的现象愈来愈多了,于是就出现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孔恩自始至终都认为爱因斯坦相对论与牛顿物理学两者无法比较谁的解释能力比较强,因为就即​​使是一样的「质量」(mass)一词在两个理论中都在指涉不同的东西。对于厍恩来说,新理论能够解释的现象越来越多,是在新理论已经逐渐成为新范式之后──有越来越多的科学家投入新理论并证明它──而不是之前。换句话说,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创生主要不是要用来或企图解释牛顿物理学无法解释的现象,而是在前者的导引之下有越来越多人注意到后者无法解释的现象,然后再回过头来说后者的「不足」。

    Photo Credit: Wally Gobetz (CC BY-NC-ND 2.0)

    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如果两个理论无法比较,那么科学社群究竟要选择哪一个?或者,我们要怎么解释新理论「赢了」?对于厍恩来说,新理论其实没有赢:科学社群之所以采纳新理论而忽视或抛弃旧理论,不是因为科学家们经过实验(精确地说是「决断实验」)而获得较多的证据数量或较高的证据强度,而是因为旧理论的支持者逐渐凋零、退出、与死亡。也就是说,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是一个与时间推移有关的淘汰过程。另一方面,科学家个人选择何种理论其实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包括那些被视为「不科学」的因素,美学就是其中之一。例如,克卜勒(Kepler)(对,就是孙燕姿歌里唱的那个)的「行星轨道为椭圆形」之说,之所以要在他死后几个世代才渐渐被接受与承认,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学说与主宰西方千年以上的亚里斯多德(Aristotle)学说相互冲突:亚里斯多德认为天体的运动轨迹必然是圆形(天体本身也是圆形),原因无他──因为圆形是最完美形状,而「天」体属于神圣领域,当然要是圆形。

    那么,我们能说后人(克卜勒)比前人(亚里斯多德)更科学,所以不会再被「美学」这种没有科学根据的因素「误导」吗?,厍恩认为,美学偏好在理论选择与理论创生上一直扮演重要角色,例如公式是否简洁、结构是否对称…等,而我们找不到什么「科学」证据来支持这些偏好。相反地​​,我们甚至有可能找到这种偏好对于理论创生与选择的不利影响,例如略去太多细节以至于方程式过于「理想」,导致理论总是需要「特置假设」(ad hoc hypothesis)来保护与补救。

    Photo Credit: NASA's Marshall Space Flight CenterHere (CC BY-NC 2.0)

    厍恩的科学史研究,之所以成为当代许多学科──无论人文或理工──以及科学哲学(一个有许多理工博士或教授参与的领域)无法绕过的重要著作,正是因为他给出了一个重要启发: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我们是否绝对正确,也不知道当前的范式可以走多久又走多远,很可能今日的常态科学到了下一个十年、二十年就变得不再常态。换句话说,爱因斯坦很可能成为后世眼中「曾经伟大」的科学巨人,就像亚里斯多德那样──他有一整套科学理论、曾经被视为科学的代表,但对于当代来说只有去哲学系才会需要读他。有了对于厍恩的这个理解,王文的忧心与批评──主流科学正在不断排除各种边缘学说──就不难理解了。我想,对于王大师来说(虽然我没真的问他),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而 TED 只是具体而微地再现了这个现象。就这一点来说,我确实有与王文相同的担心:如果我们只注意常态科学的正面作用,那我们可能忽视这个正面作用所带来的封闭效果;如果我们真的严刑峻法地排除任何不符合当前常态科学的观点,那么我们很可能因此屏弃具有价值的学说(最好的例子是「中医」),或者拖延与扼杀新理论的提出。

    不过,王文也有值得疑义之处。从王文的字里行间看来,颇有一点「 TED 故意如此」或者「 TED 主导一切」的阴谋论意味,但对于 TED 删除两个演讲的现象,我们大概不需要做这样的解读。就像 Gene Ng 后来在个人部落格追加的〈为何倡导伪科学是犯贱? 〉(繁体)提到,TED 删除两个演讲其实「有咨询网友的意见并开放讨论」,这表示至少 TED 不是专断独行。不过,两则演讲争议性极高以至于「下架」一事,其实更突显了当代科学范式的「力量」,因为就连大部分听众(至少英语系听众)都认为两个演讲「不科学」 ,而这不啻是当代科学「常态化」的最佳例证。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很难说 TED (或科学家、或民众)是「故意」排除那些不符主流的演讲,因为长期在典范下工作与学习的人们,往往是「真心」相信常态科学的正确性与真实性,而不是因为有「利害考量」──例如担心另类理论成真会让自己失去工作与名声──所以抵抗与排斥。换句话说,王文对于 TED 以至于整个主流科学的阴谋式理解很可能走得太过了。对于常态科学的负面效果过于强调与提防,有时反而会让我们轻易指责那些支持主流论述的人们。

    TED 網站首頁(2014-07-15)

    如果要说王文与 Gene 文的争议可以带给我们什么启发,大概可以这样来说:我们必须同时注意到当代(常态)科学作为动力与阻力的效果,不论是在评论时或实作上,舍弃任何一个都有欠公允。在大部份的时候,当代科学都能给出扎实的证据以及可靠的预测,成为日常生活与国家发展不可欠缺的要素,但我们不能因此不给另类观点保留空间,因为我们始终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是下一个范式、或者是下一个被称为「(真)科学」的东西。不过,这也不表示我们要给予这些另类观点大量的发展资源与投注,因为我们始终需要面对一个实际问题:金钱与人力有限。在这种无可避免的条件限制下,选择投资与挹注「一定有解」的常态科学会是比较保险与务实的作法(注)。简单来说,就像生物多样性一样,我们必须尊重自然界的天择淘汰机制,但却也要保护那些快要灭绝的物种。面对常态科学的动力与阻力,「留下后路」或许是取得平衡──有益的紧张关系──的最好办法。

    至于TED 事件本身,我认为它完全有权利作为一个「论述守门人」,只要它能够承认自己并非中立而有过滤,而且我们也不再误认 TED 只是个单纯的发声平台。更重要的是,TED 必须说明之所以两则影片──以及未来任何影片──上架却又下架的原因。 TED 标语「Ideas Worth Spreading」无论如何都暗示了存在某些判断「值不值得」的标准,而公开「这些标准是什么」会比不予说明要来得更好,至少对于熟悉或重视典范负面作用的听众来说,有助于增加 TED 的公信力、减少被惯以阴谋论诠释的机会。TED 也不需担心会因此减损在一般听众心中的可信度,因为在他们原本就接受与遵循常态科学的情况下,TED 的筛选标准看来暨合情又合理,甚至可以被视为正在捍卫科学呢!

    注:换句话说,我们不需要像费若本(Feyerabend)「Anything goes!」一样走得那么远。

    参考书目:
    Kuhn, TS (1970).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Kuhn, TS (1979). The Essential Tension: Selected Studies in Scientific Tradition and Change (New edi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Feyerabend, P. (2010). Against Method (Fourth edition). London ; New York: Ver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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