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打了,我没有骗你。
要是你不相信我的故事,你完全可以看完后转个身就忘掉。可我知道你会相信,因为你喜欢别人比你更惨的故事;要是有人跟你描述他家财万贯,如何享受,你就会嗤之以鼻。
我跟很多人说了我被打的遭遇,有的人听了之后,露出替我极为惋惜的表情,并且摇了摇头;而有些心怀善意的人听了以后,我观察着他们的表情,他把水从厚厚的双唇间灌下去,发出喉咙蠕动的声音,然后说:“这不是你的错”。
所以我知道有人会相信我,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比我更可怜的事了,这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在说出这不是你的错时,并不会把自己害惨一丝一毫。
那天我刚下班准备回家,在一家水果店前停下了车,因为我突然想吃上几个橘子,或许口渴了,或许觉得吃一个橘子毫不费劲,也不至于把肚子撑着。
我从车上下来,理了理衣襟,我知道怎么把西装穿成一个大公司董事的样子,只要再作出一副微笑的神色,把亮银色的便宜手表露出来,人们就会对你彬彬有礼。
但我只是去买几个橘子,卡手腕的表我也没带。
水果店是新开的,虽然我几乎没买过什么水果,但我知道小区对面的这家店以前是做什么的,附近的每个人都知道。它打着小旅馆的名义,每个人从外面看一眼就不会再想去住这该死的破旅馆,但仍然有顾客入住。因为那个外地跑过来的女老板。
于是有天晚上,店老板被警察叉着推进了警车,还有个半裸的胖子跟在后面。后来听说那个胖子是一家超市的经理,因为这件事就被炒了,老婆也跟他离了婚。
水果店旁边贴着一块破布,上面潦草地写了“水果店”三个红色的字。
我进去时,看见一个化了浓妆的女人正坐在桌子旁玩着手机。桌子上铺了黑一块红一块的布,还有一盒吃剩下的泡面,叉子飘在汤上面,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抬起头端量着我,问道,“要买什么?”。
“橘子。”
“外面的纸箱子。”,她继续去看手机。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袋子在哪。”
她白了我一眼,走到一个放杂物的玻璃柜里翻了翻。里面乱得要命,什么东西都挤在里面,就像这个小区一样,剪头发的,卖包子的,还有开着三轮车卖红薯的都能塞进来。
她穿了个格子花纹的短裙,下面套着个肉丝袜,身上穿着一件臃肿的睡衣。我不禁笑了一下,因为她的腿太瘦了,配上睡衣实在是滑稽得要命。
她也敷衍地,面无表情,配合我抬了下嘴,然后把一个塑料袋扔在了我面前。
她知道我在笑什么,我对她有了点好感。但这毫无用处,她还是得卖她的橘子。
“我不用这么大的袋子,我要不了多少。”
“只有这么大的袋子,要是觉得浪费,可以多买点。”
她的话里毫无感情,也没有乞求感。我在想她怎么不开一家电器店,卖不出还可以送去废铁站。
但我随即知道了这就是一个卖不出去东西的店。她无论开电器店,开烧烤摊,也都得送去垃圾场。
我走到那一箱橘子面前时,就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橘子腐烂的味道。摆在上面的橘子有干巴巴的皮,而稍微下面的就有些地方已经变绿,腐烂的地方流出汁水,还有些橘子长了白色的毛。
我把大红袋子扔在地上,冲了进去。
“你卖的是什么东西?”
她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般说“哦!我都忘了,那是准备扔掉的橘子,昨天到的在仓库里。”
她站起身,走进后面的一扇门。
隔了一会,她才说道,“我抬不出去,你进来选吧。”
我本打算走了,但她这样说了,我倒有了种莫名的被需要感。但她请求我,你帮我抬出来吧,我就会回答,你就放里面卖吧,反正也不会有人来。
于是我走了进去,顺便捎了个塑料袋。
我刚打开那扇门,里面就像公共厕所一样难闻,实际上除了厕所的臭味,还有放了很久的湿衣服、人体散发的汗臭味。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脱了套在上面的破睡衣,睡衣下面就是那块格子花纹的连衣裙,衣襟很低,露出一道若有若无的乳沟,面无表情地杵在一箱橘子面前。同样的,她的上半身也瘦到令人反感。
我本该料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但我从来没想过水果店里会发生这种事情,一场发生在自己家门口的阴谋。
她拿走我手里的袋子,蹲了下来。于是正好我的角度可以从衣襟间看进去,她的双膝顶在胸前挤压着两个乳房,乳沟便变得异常深刻了,两块白花花的脂肪在惨白色日光灯里像死人的皮肤,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深褐色的乳晕,旁边是紫色的胸罩,卷着波浪形的花纹。
只要她的双腿一动,乳房就伴随着翻涌起来,像要挣脱衣服了一样。我咽了口口水,把目光移到前面来,我发现自己的阴部已经勃起。而此时她已经选好了几个橘子,我发现她的手也瘦得只剩骨头,手背上似乎许多像针孔扎的小点,又或者是痣。
不过无论发生了什么,橘子终归是好的。
她选了十几个,估摸着够了,便站起身来,假装滑倒,摔在我面前,她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后退。她摔在了给我选好的橘子上,下面很快就有橘子水流出来了。我笑了起来。
她认定我知道了她要干嘛,其实我压根就不知道她要干嘛,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可笑,有人开个水果店来做地下交易。
就在那个破旅馆上面,新来的人为了把生活延续下去,开个水果店来浪费水果。
她一脸愤怒的看着我,直接了当地问,“做吗,五百?”
我只是不想扶她而已。仅此而已,但她一说明了,我便也明白了。
“我只是想要几个橘子。”我说。
她站起来,似乎摔到哪了,扭曲着表情。
但她突然很熟练地,抓住我的左手放在她的胸上,迅速贴近我,用左抵在在我的右胸上。
随即出现一个瘦高的男人,他举着手机对着我。
我知道他拍照了,但我的手还放在她的胸上。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会显露出我恼羞成怒,他们两正准备着看我的笑话。实际上我并不生气,我一想起那个女人倒在了一堆橘子里痛苦的表情就想笑。
我们就这样愣了十多秒,男的率先说话了,“放开她”
“好”,我放下手,
“两万块”
“我只是来买橘子”
“别废话,我不是要听你的解释。两万块,否则明天家里见这张照片。”
“你不知道我家在哪。”
“我有办法知道。”
“你去死吧。”我一把推开前面的女人,准备出去,顺便拿了个橘子。
那个女人再次滑倒在了已经压烂的橘子里,“啊”地叫了一声,紧接着瘦高男人冲了过来,一脚踹在我的腰上,我向前一个踉跄,剥了一半的橘子从手里滑了出去;我转过身想还手,他紧接着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上,一阵酸涩感在脸上蔓延,我不自觉地用手掌捂住眼睛,他又一脚踹向我的肚子,这使我倒在了地上,弓起腰,剧痛感蔓延至全身。
女人靠在墙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点着了烟,她正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瘦高男人又踹了我几脚,他拖起我的身体走到大门去,一脚把我踹了出去,我从台阶上滚了下来,“我有的是办法,你给我等着。”
我从很小就听着这句话长大,有的人喜欢说等着,往往因为他们对事情无能无力又恼羞成怒。我从高中时期就不怕这个词,而至今有些人已经让我等了几十年。
我从地上爬起来,外面没人看到我被打了。我拍了拍衣服,除了几个鞋印和肮脏的臭味外,我什么也没得到。我本只想买几个橘子而已。
我就这样被打了,在小区里的水果店被打了。
我回到家时,妻子女儿问我为什么眼睛肿了,我就说摔的。我不想跟他们解释,因为我没吃到橘子,我只想喝口水。所有的解释都苍白无力,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那部分。
几天后,我在家门口看到了一张卡片,我以为是写着半裸女郎电话的东西。但我捡起来时,发现就是睡衣女人贴在我身上时的照片,背后写着:明天五点之前把钱送来,否则照片会布满整个小区。
我把它撕了,它也许可以成为勒索的罪证。但人们会问,为什么你会抱着那个女人?
我一想到妻子女儿,就想到了那个半裸胖子,要是她不带着女儿跟我离婚,人们会告诉我的女儿,你爸妈感情可真好。而我压根不爱她,我们通过该死的相亲大会认识,一个月后就结了婚生孩子,我们不过是为了繁衍而凑在一起。
况且瘦高男人只是为了钱,他完全没必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第二天我回家时,妻子端坐在沙发上,女儿被她关在了卧室里哭闹。
“全小区的人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的风流故事。”
“哦,我没有风流故事,别人把剧本编好正等着你们去看。你要是不相信我,大可以卷铺盖离婚。”
她捂住双脸,假惺惺地在抽泣。事实上她把手拿开时,脸上一丁点泪痕都没有。
她带着照片去了法院,法院判走了我的房子,大部分资产。因为她没有工作,还要养一个孩子。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我在租房子时,那些该死的房东总会问我发生了什么,我都把我被打的经历耐心地告诉他们。
他们拍了拍我的肩膀,并且十分惋惜地说到,这不是你的错,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我受不了这些人,等我生活真的好起来时。他们就会处处挖苦,他们会说,你看那个刚从小汽车下来的男人,就是偷女人跟老婆离婚的那个。
最后我到了很远的破小区里租了个房子。小区中间有一个垃圾箱,人们把垃圾都扔在那里,满了就直接扔在外边,收垃圾的几天才来一次,所以整个小区总是臭的。
他们整日被自己的垃圾臭味熏着,擦了屁股的纸、女人用过的卫生巾、剩饭剩菜,他们每每路过时,还要用手挡住鼻子。
但这有什么用呢,臭味从楼梯室和窗子钻入,遗留在人们的口袋里,衣缝间。我刚去时,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恶臭味,只有他们自己不清楚。
因为我和他们都是肮脏的东西,所以我决定在这住下来。我丝毫不担心小区中央难闻的垃圾箱,过不了几天,我就会习惯,并且变成另外一种臭东西。
房东是个胖女人,她问了我的以前,我告诉她我被人打了的故事,她说你好好住下来,这不怨你,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样吧,房租给你每月少一百,生活会好起来的。
她还用手擦了擦眼角。
接着几天后,小区里的人们便都知道了我被打过,并且做了一件肮脏事。
有天我在楼下的饭店吃饭时,臃肿的饭店老板小心地跑过来,问我干那事的地方在哪,我看着他脸上满是肥肉的令我作呕的笑容,便吐出了口里嚼了一半的饭菜,慢悠悠地走到用来装剩饭剩菜的铁桶旁,一脚踢翻了它。
浮着白色泡沫和红油的汤汁在地面缓缓流动。
店老板冲了过来,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我被踢得向前迈了一步,正好踩在流出的汤里而滑倒在上面,就像睡衣女人躺在一堆橘子里一样。红色的油从我的衣服裤子浸透,我闻到了无比恶心的气味。店老板在后面哈哈大笑。
我也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没见过比这更惨的事了。在以后许多岁月里,它仍可以让我和店老板娱乐许久。
我知道他此时的笑源自于内心,没有丝毫恶意。因为在可怜的事物面前,人们从来没有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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