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村里住,和邻居来往最多。每到吃饭的时候,一个胡同里的人都端着碗蹲到门口,家长里短的边吃边聊。谁新买了件衣服,谁家新添了件家具,谁家孩子考了第一名,谁家孩子不争气惹了事,都是大家下饭的佐料。我父亲特别喜欢向人家炫耀自己的孩子,见人三句话就会说俺家四个闺女怎么怎么样,弄得对方只得点头称是。遇到厉害的也会把他家的孩子显摆一番,如此就较上了劲,甚至发展成两家之间的战争。
又是很长时间没回过老家了。多长时间也记不清了,因为不像纪念日那样需要有仪式感,得提前准备,早早的把日期想法都准备好了。回老家有时候想起来就去看看,有时候临时有事不去的情况也很多。
去村里的公路曲曲折折的,快到村里的时候,公路突然被一座民房拦腰挡住,只好从房子西边蜿蜒绕过。听说这是修路时遇到了钉子户,人家死活不搬,路才成了现在这样子。
村子比原来大了不少,房子都盖到公路边上来了。车开进村里,才发现村里的街道不是直的,经常有几间房子突然凸出出来,占了街道的一部分。
街上仍然有小卖铺,小卖铺的房子还是矮矮的,门口支着一个小摊子,上面放着糖果、玩具、烟酒、还有一些日常百货……,我远远地看到胡同口有个人,走进一看,是院里三叔在那里卖馍馍。三叔家有馍馍房,二十年前他就在那个胡同口卖馍馍,那是他很年轻,说话声音特别响亮,是村子里的致富能手,现在他头发白了,脸上长出了皱纹。他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让我们快进家,说我父母在家等着哩。
在胡同里,遇到院里的二叔。二叔是跑外的人,很小的时候就走南闯北,把村里小家庭作坊生产的摩托拉线拿到南方去卖,听说那时一根可以赚五块钱,二叔靠做生意成了村里的暴发户。那年春节,他领着一个漂亮媳妇进了家。那小媳妇脸蛋圆圆的,眉眼间都是笑。录音机里一放音乐,她就会唱出动人的歌声,把村里人羡慕坏了。后来,听说那漂亮媳妇吃不了村里的粗茶淡饭,在村里过不下去了,找机会跑了几次,都被二叔劝说回来。再后来,听说她又跑了,被一辆车轧死了……
到家的时候,看见胡同里的姜大爷在里屋坐着,父亲在床上坐着,两个人在谈话。我进来跟姜大爷打过招呼以后,就拿了几个香蕉放到桌子上,让他吃。姜大爷连忙推辞说不吃。父亲高兴地说:“吃嘛,孩子都买了,吃不了也会烂掉的。”这时,后院的四大爷也来了,父亲就说:“这四个闺女买的东西都吃不了。”四大爷听了,紧绷着脸,也不做声。我就让四大爷坐到椅子上。
四大爷四大娘两口子是村里的名人。四大爷年轻时候是村里的帅小伙。四大娘长得也美,不过个子有点矮,嗓门大,村里人送外号“矬子”。他们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可让四大爷两口子在村里吐气扬眉了,走路都横着走,别人给他打招呼的时候,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四大娘是个爽朗脾气,村里家家户户有红白事都找她。村里人也想沾沾他家的运气,凡事把两口子请到家里商量。这两口子也不相让,一切做主安排妥帖,即或有不顺劲的地方,街坊邻居没有一个敢上来叫板的,最多几个人私下里叽叽咕咕一阵就算了。
以前的四大爷家风风光光的,现在两口子上了岁数,请他们的少了,以前的热闹场景不再,四大爷也学会主动去别人家串门拉家常了。四大爷刚坐下,就问我:
“你还在镇上上班吗?”
“还在镇上。”
“还在办公室吗?”
“还在办公室,我能做什么,有个工作就不错了,就那样吧,也不图熬个一官半职的。”
四大爷听了我的话,脸色缓和了一些,很赞同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笑着说:
“我们家小军在单位管审批,咱村里的人都找他,比你哥强多了。”
这时,父亲故意“咳咳”了两声,打断了四大爷的话。屋里谁也不说话了,姜大爷见状走了,四大爷也说回家吃饭。他们走后,母亲从里屋出来,气嘟嘟地说:“他小军只是个科长,怎么能跟咱小兵比,还一村里人都找他,这话也说得出来。”母亲气得脸色通红。
母亲越说越激动,索性把往日郁结在心中对四大爷一家的不满和愤懑全倒出来了。我看到她嘴唇略抖,声音略微颤抖:“人家还光说你爹壮呢,说身体壮的人不好,容易得急病……”,我忙打断母亲的话,也气愤地说:“别听她胡诌了,你就信她说的话!”
一胡同的邻居就这样打打闹闹、疙疙瘩瘩地相处着。不要以为他们之间只有别扭和战争。晚饭后,他们也会几家一伙、三三两两地去散步,刚刚发生的不快似乎都抛到脑后了。谁家有急事的时候,互相呼朋唤友地热心帮忙,有时候甚至谁也离不开谁,好像没有了对方,生活就空落落的,无所适从了。
前几个月,母亲突然脑出血住院,在急救室呆了一星期,病情稳定了转到普通病房。刚转过来的那天晚上,刚喂母亲吃过晚饭,四大爷家两口子就来了。四大娘站在床边,弯着腰,一边看母亲的脸,一边握着母亲的手,嘴里呼唤着母亲的名字,当她看到母亲认识她时,又提了很多高难度的问题让母亲回答。那时母亲刚恢复意识,还不是很清醒,我赶紧让四大娘坐下说话,其实是下了逐客令,一般人听到“别站着了,坐下坐下”的话,就会赶紧告辞。可是四大娘偏不走,她仔细观察着母亲,好像在判断母亲的病情。看着艰难思考的母亲,我们姊妹几个有点束手无策了。这时,父亲进了病房,用他那大嗓门喊道:“四嫂,她刚醒了,医生不让多说话,咱们外边说吧。”四大娘才“呃呃”着出来了。
到了晚上,四大娘和老家北邻三婶子都到医院看望母亲。那时,我正在倒热水给母亲洗脚,三婶子盯了我一会儿,看到我给母亲洗脚,眼睛忽闪忽闪了两下,我明白她目光的意思,“赞许”,老家人每有不直接表达的意思,都是用目光说话的,全身上下扫描,或盯着脸看,或用眼睛眨呀眨的表明复杂的感情,不懂的就要吃亏。三婶子跟母亲讲,她的亲戚也是脑出血,恢复起来很慢,不过她的亲戚硬是靠在院子里爬来爬去把病治好了,现在跟没事儿人一样。母亲听了三婶子的安慰,连连点头,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母亲在医院呆了三个月,我们姊妹几个轮流守着,做按摩、吸氧、喂饭、做康复训练,母亲像小孩一样听话,脾气也好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火爆,还经常微笑着和我们说话。她的语音功能受了一点影响,但是头脑清楚,并不影响沟通交流。回到家以后,左邻右舍都来了,有送米面的,送菜的,送干粮的…,吃过饭,就有邻居来家里坐着,和母亲聊天。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母亲手脚恢复得不错,做饭、收拾家务,丝毫不受影响。邻里间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
一天,我去母亲家,见四大爷远远地推着车来了。他弯着腰佝偻着,完全没有以前帅气精神的样子,我就说:
“四大爷,你去哪儿?”
“哦,去那边转转。”他含糊其辞地说。
“不去我家坐坐吗?”
“不了,不了,你去吧。”
四大爷想把我支走,他的眼神不定,脸色灰灰的,瘦瘦的,看上去很不健康。
我回到家,跟母亲说起刚才遇到四大爷的情景。母亲说:“别提了,他是愁成那样的。大儿子离婚了,两个闺女都判给了他儿子,他儿子那么大了还带着两个孩子,再找媳妇也不好找。二儿子三个闺女,每天还是他老两口带着,三儿子家一个闺女。三个儿子,没一家有小子的,他说他回家都抬不起头来了。”听了母亲的话,想想村里人多少年来重男轻女的思想,一家子没个儿子,出去就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确实让人感到压力山大,我不由得同情起四大爷来了。
快到年关了,突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说“昨天晚上你四大爷心梗住院了,情况很严重,我去看了,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没意识了。”我和妹妹急急地赶到医院,四大爷的三个儿子都在。他们说,四大爷进重症监护室了,还没醒过来,情况比较严重。这时,四大娘从那边走过来了,眼睛红红的,也没有了往日的大嗓门,脸色凄然,只是说:“这可怎么好啊!”看着无奈又慌乱的一家人,我们只能尽力安慰,说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昨天早上,父亲打来电话,说四大爷走了。我那几天单位有事太忙了,没时间前去吊唁,只好让朋友捎了个礼过去,感叹回老家的时候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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