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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佩索阿《自决之书》

读佩索阿《自决之书》

作者: 思_zs912 | 来源:发表于2019-02-13 15:48 被阅读129次
    读佩索阿《自决之书》

    读佩索阿《自决之书》

    文/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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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索阿在18岁时写到:“我过着健康和自然的生活,因此心怀悲悯之心。我并不渴望可能的事物,而是热望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我并不渴望用程度衡量的不可能,而是热望着用性质判定的不可能。

    我的童年是安静的,我的教育是良好的。可自从我意识到我自己,我就感知到,我的自我中存在着天生渴望神秘的倾向,渴望艺术化地说谎。此外,这种对精神的强烈之爱,对神秘的强烈之爱,对朦胧的强烈之爱,毕竟都只是我的另外一种形式的特性,是一个变种,我的性格就是忠于直觉,求得圆满。

    我是一个受到哲学鼓舞的诗人,而不是一个会写诗的哲学家。我喜欢欣赏美丽的事物,喜欢在微妙之中,通过极细微的事物,追寻宇宙的诗歌灵魂。”

    比起卡夫卡,隐约感觉佩索阿更能获得性情与心理上自我平衡的完美,虽然在《惶然录》(又名《不安之书》)里,也偶见他对写作与思考的疲惫低徊,那也是一致的低音,它通过强健的自我修复能达致平衡,这种强健背后是一位作者完善的世界观—— 他对世界恒定的一套看法,使他心安,无论如何,它能让人心理趋向平缓、平和。虽然,佩索阿有七十多个面具。卡夫卡稍微倾斜、动荡一些,正是这种不安、紧张,他不停地向内、向自我挖掘,直到社会本质的症结暴露无遗。卡夫卡的思想多与社会关联,更像社会属物,佩索阿更像形而上的哲学家,它没有依附的旁枝……

    是的,卡夫卡一生都在抵制父亲,认为自己的性格是那一代类型教育的失误,或者,他更需要这个反抗力量,让文学的世界在窄缝中前进。而佩索阿呢,毫无这方面的困扰,所以他的精神偏向自我和形而上学的哲思,这是他们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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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索阿借牧羊人之口说:“我发现,阅读就仿佛一种奴性的梦想。如果我必须做梦,那为什么不做我自己的梦呢?”想起叔本华有句话,大意是:阅读是在他人思想的原野上驰骋。世界上最大的一部书是社会之书。佩索阿写下如此字句,是他已完成了一定的阅读积累,另外,他支持的文学和哲学方面的未来主义是感觉主义,所以他信任他创造的阿尔伯特·卡埃罗——一个未受过学校教育的牧羊人诗人,他信赖他具有的完整的感官感觉。

    佩索阿谈到他的异名起源,主要异名者有阿尔伯特·卡埃罗、贝尔纳多·索阿雷斯、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和里卡多·雷斯等,他说:“我有人格解体和模仿的倾向,这个倾向持久且具有根本性,而我的异名的精神起源就在于此,但幸运的是这些现象会自行理智化,它们并不会出现在实际生活中,它们只会在我内心中爆发,我与它们共存,并且最后只会终结于沉默和诗歌中……”

    我猜测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要跳脱主观去客观反省自己所作所为 ,就是一个自我衍生的癔想人格 ,共享自己的所有内在外在的经历但不受自利的影响 ,去做判断 ,只是都没有人想到要去命名而已。但这倾向在演员和作家中比较突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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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介绍亲爱的导师卡埃罗时,其门徒阿尔瓦罗·德·坎普斯这样描述过他:“人们最后注意到的便是他嘴上的动作,仿佛对这个人来说,说话并不重要,他嘴唇的动作像是一个微笑,人们会用诗文说那是美丽的毫无生命之物,那个笑只为了让我们愉快,就和花朵、郁郁葱葱的草地、洒满阳光的水面一样,那是一个存在的笑容,而不是要说话的笑容。”

    这样的形象过目难忘,有时,我们偶见这种迷人的、不经意的微笑,他还没有升起对外界的戒备意识,自然不迎合同类的喜好关注,那一刻,他脱离了社会身份与属性,成为最纯粹的个人,他就是存在,就像一朵花或一片叶子的存在,舒展开放,自顾自吸引着他人,也许观者习惯于自己的身份角色太久太久,偶然剥离,才又会觉得㤞异又亲切,那不是我们本来该有的样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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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索阿借里卡多·雷斯之口说:“情感不应该进入诗中,除非是作为与韵律有关的一个元素,而这是音乐通过诗的方式实现的最微乎其微的幸存。若要达到完美,那么这种韵律应该出自于思想,而不是来源于文字。一个完美构思的思想本身就具有韵律,被说出来的文字没有能力去贬低这个思想。文字可以坚硬,缺乏热情,却不能镇压;文字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是最好的。作为最好的,文字也是最美的。”

    这一段有五句话,分别表示:

    (1)诗歌必须是冷静的艺术品;

    (2)完美的艺术品内部必须有着一个或多个共振源;

    (3)任何时候,思想性都应该是第一位的;

    (4)文字是虚无的实化,被说出的文字因其思想性而美好,因其实体性而独一无二;

    (5)在看得见的事物里,文字最美;在看不见的事物里,感觉最美。

    每一个热爱文字的人都会把文字等同生命情感本身的显现,甚至,超过它能承载的赋予,提升为更高的理想与神话膜拜,这是人在有限中寻求无限的矛盾。你可说这是愚蠢,是华而不实,但这样你就好像在否定文学与理想本身,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文化坍塌……你好像更应该说这是壮烈,因为我们带着天生的匮乏……

    是的,文字本身并没有情感和生命,每一个单独的文字是孤寂的、生硬的、冷僻的。但是一旦被人们使用,组合成一段话或者一篇文章,文字便鲜活起来,有了生命张力和活力,有了生命情感和精神。不同的人使用着相同的文字,由于赋予了文字不同的内涵和精神,表达出来的思想却各有千秋。这就是文字神奇而美妙所在。于是,文字变得千媚百态,风姿卓越,风情万种,在生活中无处不在,有血有肉地存在,让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喜乐哀怒。古往今来,被赋予了情感和功能的文字,孑然于世。让我们深知,历史上的风云际变,人生旅途的变幻莫测,犹如那一个个小小的文字,滋生着,蔓延着,丰富着,流传着,痛并享受着……

    在“惊惶之书日志”中,佩索阿说:“文明在于赋予某种事物以不属于它的名称,然后以做梦结束。这个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梦并未产生新的现实。这个客体变成别的东西,因为我们使它作出改变。我们制造现实。现实的原材料保持不变,但我们通过艺术赋予它形态,使它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张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松木旁边。尽管爱是一种性本能,我们并不是出于这种性本能去恋爱,而是出于对其他情感的臆测,而这种臆测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所以,有人说艺术永远不会进步,变化的只是各种不同的形式,比如,我们赋予的不同观点的表现及其组合……勿庸置疑,现代爱情,更多是文化产物,它催生出各种看起来不同又内在一致的变体,所以,同艺术一样,爱情具有游戏和讨好我们欢愉的人工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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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电车上,偶然瞥见一个女孩,佩索阿感觉,“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打开,仅仅因为在我前面,我看到浅绿色的裙子上有一个深绿色刺绣。我感觉到了所有劳动者的爱、秘密和灵魂,一切人类的社会存在都在我眼前铺展。我有些晕眩。电车里的座位用坚韧的密织纤维制成,载着我去向远方,扩散成种种形式,有工业、工人、他们的房子、生活、现实和一切。我下了电车,头昏目眩,筋疲力尽。我刚刚经历了生命的全部。”

    是的,思维在意识中调整计算时,它是线性的,在不大有意识时,它是散乱的、网状的,像各种晶片在黑暗里闪耀,我们像经过自己,只模糊感到那些光泽。前者催生逻辑,后者常被诗歌捕捉。

    如何对待痛苦?我们看见佩索阿与卡夫夫一样,是一个类似的受虐狂:“将痛苦稀释并变成快乐,将怀疑和忧虑转变成一张柔软的床。首先,我们需要塑造另一个“我们”,赋予这个“我们”以苦难——使这个“我们”——遭受我们所遭受的一切。然后,我们需要在内心塑造一个受虐狂,形成一种彻底的受虐心理,享受这种苦难,就好像是别人在受苦。”他无不苦中作乐,称这些方式为自创的“情感教育”。卡夫卡与佩索阿,与其说他们柔软地屈从了狭窄的环境,不如说是深深领悟了生活中的辨证,比如自由,比如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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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索阿说:“我带着蔑视的态度,忍受着我那敏感的感觉。我拥有浪漫派诗人称颂的所有特质,而如果一个人缺乏这些特质,便会成为一位真正的浪漫主义诗人。我不了解自己,我甚至是一个缺乏自我观念的人。在我的自我意识中,我就是一个流浪者。”

    什么意思呢?我想是自我嘲讽,更嘲讽话语者,人们规定的浪漫派诗人品质是狭獈的,真正的诗人超过规定本身,由天地万物及无限定义……

    佩索阿改变了定义,他称:毫米,即轻微之物的感情。他在细微处丈量,给出事物新的命名,就像尼采的颠覆——重估一切价值。不过,说出它们,他们并非以诗性语言来重塑,而是,有时候,展现思想过程本身的流动,即是韵律,是一首诗歌的呈现。佩索阿借里卡多·雷斯之口,说:“诗是用思想创作的音乐。通过情感,你能创作的,唯有音乐。凭借趋向于思想的情感(通过积累思想来定义情感自身),你可以创作歌曲。” 我们发现,他们是诗人中的思想家,是思想家中的诗人,在一个人身上获得一致性,合一为“完整、完美”。

    因为微小事物在幽暗中,尚未被众多人触摸,尚未被定义与规范,从某方面说,它意味着新事物,它在我们惊讶的眼光里展现,它的自为存在,正等待人们给予命名,诗人并不多情地命名,他展现它,发现它,还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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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索阿下面一段话相当精彩,他说,“人应该不能看到他自己的脸——没有更凶险的东西。自然给予人们一份厚礼,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不能够盯着他自己的眼睛。只有通过河水和池子里的水,人才能看到他的脸。他不得不采取的任何姿势都具有象征意义。他不得不俯身、弯腰,承受耻辱来注视他自己。发明镜子的人毒害了人类的心。”

    这里我们想到了“凝视”一词。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到了“双重凝视”。这种凝视不仅主体对客体的凝视,更主要的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凝视:在两个具有自我意志的个体的相遇中,两者相互凝视,在对方的眼光中辨认出自己的欲望,力图让对方承认并接受自己的欲望——这种确证自我欲望的斗争将使互为他者的个体进入成为(普遍)“主体”的过程,个体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改造成认识主体,以这种新身份去凝视客体,争夺“真理,进而把客体改造成认识客体。

    又想起拉康的镜像理论,拉康的镜像阶段从婴儿照镜子出发,将一切混淆了现实与想象的情景都称为镜像体验。其主要出发点,是改造过的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它的核心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欺关系;其另一个重要的内里逻辑是由形象——意象——想象为基座的小他者伪先行性论。拉康的先行性,通俗地说,就是一个不是我的他物事先强占了我的位置,使我无意识地认同于他,并将这个他物作为自己的真在加以认同。

    由于我们常为自己所盲、所欺。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德尔斐神殿石碑上刻下的文字“认识你自己”,永远都不过时。

    佩索阿又进一步补充到,“如果有人要和我探讨,是什么社会因素使我的灵魂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会默默地指向一面镜子、一个衣架和一支钢笔。” 我觉得现代社会还要附加两项:1,照像技术。 2,自弗洛伊德始心理学的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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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索阿认为,“持有明确而清晰的观点、本能、激情和保持可靠、可辨识的性格——所有这些都会导致将我们的灵魂转变为现实、物质和外在事物的可怕结果。” 我想,他的意思是劝诫,让我们对“人” 这种生物,保留最后一点点神秘认知余地吧,是为了给更进一步的探索欲望留一个开口,人啊,在认知上的谦卑永远必要……

    他也认为,“没有时代会将其情感传递到下一个时代,只会传递那种情感中蕴含的智慧。通过情感,我们就是我们自己;通过智慧,我们可以成为他者。智慧将我们分散,我们才能存活下来。”是的,情感是瞬时的,爆发时就像水面上盛开的莲花,慢慢就萎谢了。情感发生在具体某人身上,一个人无法将它传至后代。情感中的智慧是提纯物,一种可以流传的文化篇章,情感是个体的,智慧则可推己及人。

    佩索阿提及认识论的一段话特别让人印象深刻,他说,“从异教层面来讲,神明——而异教神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只是一个存在对其自身所产生的智慧,因为就其自身所产生的智慧就是其自身的客观形式,因此可谓理想形式。在形成我们自己的智慧概念的过程中,我们就我们的自我形成了神明。人们很少能形成这种就其自身而言的智慧概念,因为智慧从根本上来说是客观的。即便是在伟大的天才之间,那些为他们自己而存在的人也很少能拥有完整的客观性。” 如果,在主体意识与客观间存在距离,在语言表达与真实间存在缪误,所以,认识论是一种相对论?又想起梁漱溟先生那句话,从某方面来说,所有观点都是一种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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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索阿信奉和主张“感觉主义”,他认为感觉主义的中心态度是,“生活中的唯一现实是感觉。艺术中的唯一现实是对感觉的意识。完整定义的艺术即和谐表达出我们所意识到的感觉,正如培根所说,艺术并非“人与自然的相加”,而是通过意识叠加的感觉。感觉主义代表了一种新的世界观,不是排他的,它不会宣称自身为唯一正确的审美感觉。只是认为自己一部分是态度,是对所有洪流的补充。这并不是说每个感觉主义者都不该有政治观点,而是意味着作为一名艺术家,必然是什么都不该有,又该拥有一切。而艺术的终点在于增加人类的自我意识。其标准在于迟早普遍(或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因为这可以证明艺术确实会提升人类的自我意识。”

    并且,佩索阿认为“感觉即是创造。感觉就是在不产生思想的情况下思考,感觉就是理解。去理解其他人的感觉,就是要成为那个人。成为另一个人,具有伟大的形而上价值。上帝就是所有人。永远都要将自己进行替代。你对你自己而言并不足够。为了你自己,要始终出乎意料。让你自己在你自己面前发生。让你的感觉在无意中出现,而这是偶然发生在你身上的冒险。你必须是一个没有法则的宇宙,这样才能出色。” 这些话,让我们想起佩索阿那首动人的小诗《我下了火车》,他说,“所有那些人性的东西打动我,因为我是人。所有那些人性的东西打动我,不是因为我有一种与人的思想和人的教义的亲缘关系,而是因为我与人性本身的无限的伙伴关系……而我的心略大于宇宙。” 对佩索阿来说,感觉是至上的,它类同他自己的宗教和仪式,他信赖它,感觉自己就是人人,这也解释了他的七十多张面具的伪装,符合他追求的艺术观念。这也使我常常想到,一个艺术家的艺术终极理念,不管他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悄无声息指引着他的艺术创作,向着它靠拢……

    同样,在巜惶然录》里,虽然用的是会计员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异名,我们仍有意无意把它当作佩索阿的自白,每一段无不在剖析和拆解,关于他个人、及达至的人和事物的共通性与普遍性。个人展现为天赋异禀,上升的普遍性思考一般为哲人的智慧。这也应合了他的写作理念。这个极度敏感、自知、热衷于文字思考想象与幻想的人,极度清醒现实的边界,又狂热模糊它们,在其间自由切换,又受缚于现实与幻想之境的牵扯而悲欣交集。真应了那句“现实越现实,文学越清醒地想象。”但他的想象与思考是基于对生活与人最本质的可靠理解,异别于众多天马行空的泛泛和乌托邦,借于现实的纽带,深入那个最本质的形而上思考的肌里与骨骼,由表及里,触及人最大的可能性,关于生活、思考与想象间……

    以前读巜惶然录》,总秘密将主人公即作者,其性情与思想同佩索阿对应起来,偷窥端倪,显然这是读者易犯的错误,佩索阿申明,“会计员贝尔纳多·索亚雷斯一边与我有着不同的理念、感觉和看待与理解事物的方式,一边用着与我相同的方式表达他自己。”有时他放弃以自己的身份去表达的权利,和莎士比亚放弃表达权利,让位于麦克白夫人的灵魂并无不同。这也正应了他的“作者人格解体说”,比如,他认为,“抒情诗的第四个等级(最高级)更为罕见,这种诗人更聪明的同时,还富于想象力,人格完全解体。他不仅感受而且生活在这种灵魂状态下,他进入戏剧诗里,就像莎士比亚一样,他是一位主要通过人格解体来展现戏剧的抒情诗人。”佩索阿告诫,他的以他者身份写下的卡埃罗、里卡多·雷斯和阿尔瓦罗·德·坎普斯的诗歌,便要以这种方式进行阅读。读者不要试图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诗歌中找到他的思想或情感,“因为他们所表达的许多观点他并不接受,他们的情感他也从未有过。因为,正如人格解体的至高典范莎士比亚,他不是在戏剧中创造了哈姆雷特这个角色,而是把他塑造成一个普通的人,若要通过这个人物对莎士比亚的感觉和思想作出定义,则是无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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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索阿终生有过一段恋爱,最后也无疾而终。他认为,“最好的情诗一般描写的都是一个抽象的女人。强烈的情感都是自私的,它吸取灵魂的所有血液,这种充血使得双手过于冰冷,继而无法写作。三种情感可以催生出伟大的诗作——强烈却短暂的情感,在经过时抓住艺术,在它来之前则无效;时隔很久以后在记忆中依旧强烈且深刻的情感;虚假的情感,也就是通过智慧感受到的情感。所有艺术的基础不是不真诚,而是转化了的真诚。” 我们再一次发现,他与卡夫卡一样,用对写作的爱置换了对女人的爱。也许,第一种因狂热投入情感,像被神魔驱驶,凭借这种迷醉状态可写出慑人心魄的诗句;第二种情感催生绵长、细腻与哀痛的挽歌;第三种是思想之诗,用清醒的头脑写作。第一、二种写作靠际遇,也许第三种是最稳定而成熟的写作。

    在我们为之激动不已的文学冠之以“伟大”的爱情方面,佩索阿似乎又有更为清醒的局外人思考,有他自己的独特判断,他认为:

    (1)“压抑的爱,比爱的真实体验更能体现出爱的本性。”

    (2)爱只是幻想,因为当我们爱着别人的时候,“我们爱的是我们自己的观念——即我们的自我”。

    (3)观察爱要比体验爱美好。

    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关键是他没有用“爱”填充他的生活时,他却用“思”填充了他的生活。

    佩索阿说,“艺术家可以不聪明,但必须理性。艺术就是通过表达来使感觉理智化。理智化存在于表现之中,并且以表现为手段。最高等级的抒情诗创作天赋包含各种类型的情感,将情感化身成人形,并压抑自身,在这种情况下,打个譬喻来说,歇斯底里就演变成了纯粹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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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来看看佩索阿如何评论莎士比亚,“他那摇摆不定的意志,易变的决心,强烈且虚假的情感;他那伟大且无形的思想;他那最准确的直觉,看穿了思想,将这个思想表达出来,仿佛它自己在说话,从骨子里过着别人的生活,以别人的身份说话,好像别人永远都办不到这一点;他的观察能力,将一个整体聚集成一个最重要的方面;他能很快了解事物,因此具有实践能力……”读到这里,我们不禁要惴测在众多戏剧身份的分裂里,佩索阿有向莎士比亚师承吗?显然有,传统与创新一直是文学并行的两驾马车,卓越的后来者懂得承继宝贵遗产并发扬光大。

    在巜坎普斯的非亚里士多德式美学札记》中,坎普斯认为,“希腊人的智慧概念中不仅包括美、和谐和比例,还包括感觉的内在倾向。所以,他们是有审美观的民族,始终在一切事物中探索美,需要美,每个人都是如此,所以,他们对未来世界有着如此明显的敏感性,由于他们的统治,我们在未来的世界仍臣服于他们。但现代,我们的感觉已变得如此不同——被许多如此复杂的社会力量所重塑——我们只能通过智慧而不是感觉去获得这种敏感性……”佩索阿一再重申感觉这一重要主题,没错,感觉是生命力,是存在,感觉也是新生……我们或许该重读一下马尔萨斯情感法则:

    “情感的刺激呈几何级数增加;感情本身则只是呈算术级数增加。”

    “情感(这里说的是最为广义的情感)是所有文明创造之源。可只有当这种情感适应于情感发挥作用的环境,才会出现文明创造,共同努力的伟大和力量与创造性情感及其环境之间的互动程度相称。”当今让人尴尬的是,情感因为这种不适应而无法创造出巨大的价值。

    “而简单的直觉或对事物简单直接的观感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完全彻底地去知晓、理解和感受事物暗含的(内在)原因,它们是如何引起(产生)的。形而上学的、内在的深刻原因,是只有感觉才能做得到,只有至高纯粹的思想才能找到事物形而上学的因果缘由。”佩索阿只希望思想可以自我超越,到达眩晕的至高状态!一些人站在思想的这一边(离思想更近的这一边),而佩索阿站在其纯粹的另一边。

    12

    在巜无政府主义银行家:虚构的故事》里,佩索阿采用两个人物的对话形式,阐释了他异于常人的概念,什么是无政府主义者?他借一位银行家(同时也是一位自称为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之口说,“反抗生来受到的社会不公,从根本上来说,这就是无政府主义者;其次是反抗造成这种不公的社会习俗。”打个譬喻说,他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将人们转化成为无政府主义的心理动力……” 通过无政府主义,反对传统和社会规则,得到激励与能力去废除这一切……银行家鄙视理论上的无政府主义者,然而,无可避免的,在实践与行动中,他同样掉入一个个囧境,因为一些人必须生来就是个奴隶……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说的,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当奴隶而求之不得的时代。显然,人性、观念与社会制度皆在此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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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特伊夫男爵的唯一手稿《自决之书》里,佩索阿让他成为这本书的作者,副标题是“论创造卓越艺术的不可能性”,我们看见,“特伊夫男爵得到了一个悲惨又令人着迷的命运:追寻完美,这让人联想到马拉美的探索,可带着残酷的逻辑,他却走到了一个苦涩的结局。正是男爵身上这种不能缓和的特质,与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不安之书》又名《惶然录》的主角)那没完没了的逃避、自我剖析和自省形成了鲜明对比。”佩索阿拿他们作对比,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种现象的两个例子,即不能适应现实生活,而且受到共同原因的驱动。“他们的风格却不尽相同。贵族男爵很理智,缺乏想象,有一点——该怎么说呢?——呆板和狷介,而那个中产阶级则很灵活,爱好音乐和美术,对建筑则没什么研究。贵族男爵思维清晰,作品明白,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但不能控制感觉;会计员既控制不了情感,也控制不了感觉,他的思想取决于他的感觉。”

    但我觉得,他们又有相似的影子,比如对孤独的渴望、自省聪慧、过分敏感、犹豫且忧郁。有自杀倾向。绝望的影子撵着他们,有时他们本能地逃避,有时,理性与习惯又自觉停下来自言自语,与它对峙、对话,孤独让他们感觉丰富完整,在小屋里,他们数着为数不多的、人性可能所占有的闪闪发光的珠宝,沉入和提炼黑暗,拥抱黑暗,自行在黑暗里落幕,留给我们的,是你我在读的、文字忽明忽暗的闪亮碎片……

    没错,“《不安之书》是一本绝望之书,《自决之书》则是一本自杀之书——不光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创造者,在与他自己的限制抗衡。男爵最终与自己的汇合就是他与死亡的汇合。正如男爵最后坦言:“我感觉我彻底运用了我的理性,这就是我即将自杀的原因。”

    “杀死男爵的,可不仅仅是他那超理性思维所具有的残忍逻辑,还因为他的超理性思维是有限的,而且他拒绝接受这一点,换句话说,他很骄傲。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和特伊夫一样,适应不了生活现实的一面,可他并没有因此绝望。他忠实于他中产阶级的教养,他尽量从他无从选择的单调生活中得到他所能得到的东西。所以,在《不安之书》的一个段落开头,他这样写:“除了生命,一切都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虽然平凡的事一件接一件,他从观察和叙述中得到了很多乐趣,带着渴望的喜欢,甚至是谨慎的热情,这些渺小的事情填满了他的日常生活。可男爵为人冷漠,他有一点“呆板”,不知道该如何享受简单的事物。”

    “与其说贝尔纳多·索阿雷斯是个禁欲主义者,倒不如说他是个享乐主义者(在《不安之书》的开头段落中,他培养了一种“精致的享乐主义”),他不仅承受痛苦,还对痛苦进行探索和发掘。事实上,为了方便他自己使用,他将两种古希腊哲学融合在一起,因为禁欲主义毕竟是享乐主义的严格形式,他尝试从他的不幸中寻求一些乐趣。”

    这里,佩索阿似乎又道出了一个隐喻,如果理性主义无法全然使我们生命的圆满感觉获救,那么文学的感觉方式不失为一个补偿的办法。

    14

    而附录中“事后调查”的理查德·齐尼思所言对佩索阿的剖析更为犀利,“特伊夫男爵的存在不仅仅是个提醒——他的死不仅是由于他极度清醒,还因为清醒带来的骄傲——他还是个牺牲品。佩索阿需要特伊夫男爵,或是需要一些和他一样的异名者,为他的罪孽而死。佩索阿最大的罪孽在于(他有一个一成不变的习惯,那就是把一切都分解成再也不能分解的公分母)他是个人,具有这个物种所共有的正常态度和反应。他躲不开骄傲感和虚荣心,他拥有非凡的智力,可他也知道,智力根本不算什么,他不能因此太过看重自己。他知道,确定就是疯子的特权,生活短暂又荒唐,绝不能对生活认真。于是他创造出了男爵,将他自己的渴望、骄傲和智慧赋予男爵,并且带着绝称不上无辜的笑容,将他杀死。”我们看到,另一方面又可说明,佩索阿自知且谦卑,是一个永远清醒着的作者。

    另外,我们不得不再次陷入佩索阿异名澄清与自我隐匿的争辩:是不是所有异名者的“差异”,都逃不出他们的创造者所具有的心理状态的界限?

    15

    佩索阿也说过这样一段话,令我们感动:“在文学匮乏的现今,一个有天赋的人除了把他自己——仅他一个人——变成文学,还能做什么呢?我拥有文学,我会提升这个宇宙,因为不管是谁在去世的时候留下一行美丽的诗文,都能让天空和大地变得更加丰富,而这就是星辰存在、人类在情感上更为神秘的理由。”

    我们看见,在“爱比克泰德花园中”的散文沉思,和牧羊人卡埃罗诗歌中的感觉与思想如出一辙,他们对自然的态度都是形而上的,是佩索阿认可的自然主义。

    最后以牧羊人卡埃罗的一首诗歌(当然是佩索阿的杰作),也是我最喜欢的其中一首诗,在大自然的轻抚中,来结束掉安慰他又折磨着他的无无止境的“思”吧,就像他最终向他宠爱的牧羊人的回归,以及文学本意的回归:

    《风很静》

    风很静

    正轻轻越过荒废的田野。

    它好像

    是那种……青草由于对自身的惊恐

    而颤栗,而不是由于风。

    但这温和的,高处的云

    在动,它仿佛

    大地正飞快地旋转而它们,

    因为了不起的高度,正慢慢经过,

    在这宽广的寂静中

    我可以忘记一切---

    甚至我难以复活的生命

    在我赞美的事物里也不会有它的小屋。

    我的光阴,它错误的旅程将用这种方式

    品尝真理和现实。

    2019/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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