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即,本是放假休息的时候,余深却不得不放弃假期而去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此刻,他就在候机大厅的出口徘徊,今天的任务是接待一位来自东南亚的中国华侨。
据说这位华侨已经八十多高龄,长达半个多世纪没有踏进过中国的土地---他曾经的故土。
余深稍稍整理了一下在这次接待任务执行前得到的信息,不免思及起小时候依偎在姥姥身旁时听当时的老人们所谈论的过去。
梁久明,他将要接待的人。
中国华侨,1936年出生于云南临沧,名义上是当时地主家庭的后代。土地革命闹到临沧时,他还在娘胎里,说是地主老财的儿子,其实也没真正享受过锦衣玉食的待遇,尤其是之后的漫长成长岁月里,战乱纷飞,穷苦不堪。他所背负的家庭成分反而让他受尽冷眼。
基于这种现状一时无法打破,梁久明选择了远走他乡。于1956年时下南洋捞金,自此大陆再没了他的消息。
大陆的亲人朋友也曾不遗余力地托人打听过,岁月无声,十多年过去后仍旧是杳无音信,大家都选择放弃了。后来国内发生了一系列的重大事件,梁家人在其期间也都自难保全,渐渐地也都忘记了这位梁氏遗子。
再后来便再没人记得梁久明这个人。偶有人谈起,也只是替他惋惜,生年多难,命途多舛,好不容易过上了太平日子,好景却不长久,正值风华年纪就客死他乡。
自此再无更多。
六十余载音信全无,却在时下归来。不免引人猜测。
“您好,请问是余深先生吗?”
一门心思琢磨梁姓老人和自家渊源的余深充耳不闻。
自是没听见工作人员的询问。
工作人员又带着完美的笑容询问了。
余深这才发觉,连忙点头答道: “我是”
工作人员抬手示意自己身后的休息间,并道:“那里有位梁先生在等您!”
梁先生?他要等的梁先生?
感谢工作人员后,余深径直走向休息间。
不是没有事先勾勒过这位华侨的形象,只是很多时候你不知道始料不及和意料之中哪一个先与你不谋而合。
休息间里有三两稚子,四五青年,六七老人,但余深一眼就分辨出来了,因为某些不知名的感觉。
目光所及之处有一个看似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颓稀的几根白发,不那么健康的肤色,夲拉在脸上的皱纹以及分布均匀的老年斑无一不显现出岁月的无情。
他就坐在那,孤立得像是一座山雕;沉闷的气息向周围的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警告;
微沉的眼角带着深深的疲惫。
梁老先生穿着熨烫妥帖的中山装,斑驳的手掌里握着一根被岁月抹掉漆色的拐杖;一下子仿佛将时间拉回到了上个世纪早期的中国。
连同他的皮鞋也是余深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老旧款式。
不疑有他,余深走过去,向这个有可能是自己姥爷的人打招呼。
余深曾经听妈妈提到过一句姥姥青年时代的故事,虽然是道听途说,可如今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为何姥姥终生未嫁?这个谜题终得缘由,因为她在等一个不确定的人,等一个虚妄的誓言。
而这个人是她当年的未婚夫。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是他当年写在婚书上的灼灼句句。
姥姥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结局不过是等白了秀发,盼瞎了明眸。
可是,固执的人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何况姥姥这个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人。
归来往前好多年里,不是没有收到类似于梁久明被人乱棍打死、坠崖而亡、欠债被杀或是在外结婚生子的消息。只是姥姥一概不信,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寻觅竹马的踪迹。
甚至在她被病痛折磨时仍不忘记。
究竟有多爱,才能让一个女人穷尽一生都在等待彼时撰写婚书的那个人。
其实在余深看来这几乎不可能,一个六十多年没有消息的人,不知生死,不知行踪,茫茫人海数亿人口,要找到何年何月去?
但,那是时日不多的姥姥今生唯一的遗愿,纵使再难,家里也会竭尽全力去满足她最后的心愿。
有人说过,只要你相信,奇迹就会发生。
网络是一项不可或缺的发明,铺天盖地的寻人消息,关切一段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故事,带有一个老人无尽的难言,善良的人们很乐意去出力。
如此,最终找到了,这样算不算奇迹?
拉回时间的节点,余深言而不明的感觉有史以来准确率最高的一次。
下一步,就是带着老先生马不停蹄地赶往市中心医院。因为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可能再没多少时间了。
姥姥出生于一个民族最岌岌可危的时代,饱受战乱的苦楚,也经历过人世的各种悲凉,天灾与人祸无一不落。直到母亲结婚生子后才享受到点点生命的善意;可是早年累积的弊病在晚年间大肆爆发,不容暂缓。
癌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曾经只觉离自己很远,可如今是这样的近,近到余深甚至可以听到死神的召唤。检查结果刚出来时一家人如临大敌,倒是姥姥满不在乎。
她总说:“活了很多年,早活够了,也是时候了。只是终有一人生憾事。”
她的憾事家里人清楚,无非是和那年少时的竹马再见一面。
姥姥和梁老先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美好而纯粹。
那时候的爱情,遇见,约定,便是一生。谈婚论嫁是必然,只是还没等到姥姥过门,当年的小梁先生就随时代大潮下南洋而去,一去经年,竟毫无音信。
离开机场时,梁老先生执意不要余深的搀扶,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触着拐杖一步一步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或许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迎接这次归来。
余深看得出,只怕这几十年来,他过得也不 好,大抵也落下了一身的病。
中间联系的过程完全通过电子邮件,余深甚至不知道老人从哪个国家而来,东南亚三个字总是宽泛的。更不了解老人如今的现状,是否有妻室,儿女子孙后代,又是否记得当年云南临沧的胡兰兰;如果记得又为何迟迟不归?
冒然相问总是不妥,所以便一路无言。
余深心里记挂着姥姥,看到老人孤清的样子,也打不开话匣子。但其实他有很多疑问的。
从机场到医院的这一路上,老先生咳嗽不停,老态龙钟的眼眸也陷进浑浊的深谭,如一汪死水。
余深更加不敢打扰老人了。时隔多年,青梅竹马再相见,谁能知晓还能不能一如当年?
终于到达医院时,母亲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大约是时空与岁月积攒出的距离感,母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这位老人。
事实上,这也是母亲和他的第一次碰面。在此之前,母亲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一张被岁月侵袭透尽的模糊的照片。
有太多的话不知道该怎样去开口,小辈们也不敢妄自评说。
这片土地,这个地方,这个时空唯一还和老先生的过去存在联系的,只有姥姥一个人。
母亲默默注视着这个比自己更加年老的男人。时间已经教会大家宠辱不惊,她没有任何欣喜或是埋怨的神情,有的只是她为人处世多年攒积的修养。
像是问候家中老辈人一样问候老先生的现状,老先生都一一作了回答,同样熟悉得像是已经相识多年。
姥姥目前是听从儿命,一直住在医院里。其实老人最不愿意待的地方就是医院,只是家里的人对医学用药一窍不通,膀胱癌并发症处理起来极为棘手,所以也只得依着儿孙们的一片孝心。
老先生踏入病房时,姥姥是醒着的。这大概是住院以来她清醒时间最长的一次。病痛的反反复复已经将她折磨得不堪其苦,平时里连笑都是不愿的,虽然也安慰小辈的人,可是人到这步了,还能怎样挣扎。
很难想象两个跨越六十余年时光的恋人再次相见会是怎样的场景,余深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也内心翻涌着。
过去的六十余年在姥姥和老先生之间仿佛不存在。
姥姥扬起笑脸望着老先生,牙槽是空的,眼神是温柔的,笑容是甜甜的,像个刚谈恋爱的小姑娘。
原先的治疗早让她的头发全掉光了,长久的时间里都戴着一顶帽子。
余深不合时宜地想,两个老光头倒是蛮般配的。
梁老先生也回望着姥姥,一眼跨越六十余年。
在场的人似乎可以看到多年前他们送别的场景,时光荏苒,你等的人已经回来了,只是半个世纪也已过去。
从前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屋子里的人适时地退出去,将这不多的时间留给两个深情对望的人。
余深除了羡慕还是羡慕,跨越时间长河的深情谁人不羡慕?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到那个对的人,有些人找到了,却也错过了。
他们并没有留下听墙脚,但是余深想象得到姥姥的喜悦与满足。属于她的爱情终于没有成为岁月的遗憾。
有个人,你过去爱着,等待了好久好久,还是爱着,现在,还是爱着;恰巧的是,你爱的那个人也爱着你,时间为证,岁月不悔!
无论是年少时,还是年老时,有他在就欢喜。不去论流逝的过去是谁的错,不去论那些好与不好,只要此时此刻。
收到死亡通知书的那一刻,余深甚至没有多么的悲切;姥姥等这一刻等得太久,太苦,所幸终能达成所愿。
只是后来老先生的逝去终让他忍不住落了泪。
经诊断,老先生几乎是和姥姥同一时间逝去,只不过第二天才被酒店的人发现。
联系老人在国外的子孙后代,可了解之后才发现,梁老先生在国外也终生未娶。
梁老先生年轻时在南洋行事莽撞,得罪了当地不少世家大族。是以在南洋左右碰壁,又一度陷于牢狱之灾,出来后一切政策大改,来时偷渡的他想要回大陆而不得,只得四处求生,浑浑噩噩度日。
来时意气风发,没有荣光怎敢归故里。哪堪想时间竟是这样不等人,等他回望过去,哪里是一去二三年啊,半个世纪已然过去。
归来
说是他的子孙后代,也不过是梁老先生有闲钱时资助过的几个孩子。当年的孩子亦是如今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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