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向星球

１

一年前，我的母亲去世了。对我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

单单每年一次的性格测试，就让我头大三倍。

在此之前，我的每一次测试都有惊无险，那些坐在测试仪后面，打扮得象十一个世纪以前警察们，和我母亲交情不浅。

所以，虽然我的表现平平，有几次还有被清除的危险，都被我母亲摆平，我也就还有机会被送往知识空间。

老实说，我对知识空间的热爱，与日俱减。原因是，我的基因某一部分发生突变，以致于我的性格不象以前那么外向，而且还有变得越来越内向的危险。

尽管我的母亲用尽各种办法，并且打听到有一种药物，专门治疗性格基因突变，但这一切努力，随着母亲去世，化为乌有。

我还记得母亲去世的那天，天空是粉红色的。这是统治者才能拥有的天空，每星期开放一次。母亲垂死的脸庞，因此变得美丽生动，甚至，是我见过母亲最美的一次。

但是，这种美丽没有持续多久。

母亲从浅蓝星空图案被子伸出的手，泛着冰冷的蓝光，脸部也慢慢僵硬。

不久，父亲来了，他从二等星球赶来，正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死后，我和父亲在一起生活。

２

与父亲相处，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比如说，母亲严格按照抚养时间表照顾我，一切都象机器运转，有条不紊。

父亲不一样。

父亲允许我按自己的节奏生活。

起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弄得不知所措。当我询问父亲接下来我该干什么时，父亲以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你可以自己决定应该做些什么。“

我度过了一阵狂乱不堪的日子。

把白色的窗帘换成黑色，这样我就可以在喧嚣的白天，拥有良好的睡眠环境。不再严格遵守食谱，脂肪含量高的食品，比如牛肉，成为我肚子里的常客。我也不怎么去知识空间了，机器老师发了六个信息给我，但我视而不见，把信息删除了。

星星灯亮起的时候，我才会出门。先是附近转一转，看看布告栏上贴了什么讣告，然后我会随便走进一家酒馆，喝上那么几杯。我是在母亲去世后才学会喝酒的。在此之前，我连酒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我那些女同学，早就是酒馆的常客。

我喜欢去酒馆的原因，除了人造酒精带来的幻觉，还因为那是唯一一个不接受性格测试的地方。

在那儿，我尽可以一言不发喝酒，发呆，而不必担心突然有个警察操着个性格测试仪，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但也不是绝对。如果酒馆老板没有和警察搞好关系，便会出现一大群警察冲进酒馆到处找人做性格测试的场面。

3

那次混乱场面，我记忆犹新。

一个高挑个儿嘴唇涂得鲜红的警察，客气地把我请到角落。她二话不说，把性格测试仪放到我嘴边，用严厉的眼神示意我对着测试仪吹气。

我吹了。

确切地说，直到她的脸变得象她的嘴一样红，我吹了。

我用所剩无几的外向因子，与警察搭话。一开始，我说她长得象我以前学校里的校花，警察让我严肃点，配合工作，但眼神明显柔和许多。我又夸她穿着警服很帅气，胸前的乳房几乎看不出来。她更开心了，甚至把虎牙都露了出来。

她几乎转身要走了，另一个警察出现了。那是她的上司，一个马脸警察。

于是她涨红了脸，极其礼貌地请我配合她的工作。

测试结果不出所料，差一分到标准线。

４

父亲把我从警察局领出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湿漉漉的街道。

在谈了一阵无关紧要的事情后，父亲告诉我他的想法。

父亲说警察会在一年后再做一次测试，如果再次不及格就会遣送到四等星球。

四等星球上全是内向患者，在那里，患者接受严格的外向训练，很多人训练不到一半，就因严重脱水而失去生命，在过去的一百年里，能再返回一等星球的人，机率只有百分之十。

你一定要通过测试。父亲说，否则你这辈子就完了。

父亲给我制定的第一项任务是，获知一百个陌生人姓名电话。

这并不算难。

因为身处外向星球，只要你愿意开口，几乎没有人会拒绝你的要求。问题在于，你必须学会巧妙地截断那些人的话头，否则一天时间，只能问到少得可怜的姓名电话。

有些人讲话滔滔不绝，完全不顾他人感受，有些人颠三倒四，说过的话要讲三四遍。

我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收集一百个人姓名电话。

这个结果不算很好，也不算太坏，最起码，我学会了辨别哪些是合格的外向者，哪些是可怜的即将淘汰的内向者。

５

第二项任务是找女朋友。

在一等星球，法律规定年满二十四岁的人才允许谈情说爱。很久以前，早恋现象非常普遍，到处都有背着书包搭肩搂抱的学生情侣，而且过程极其粗陋，常有失恋现象发生。

简直难以想象。

我坐在宽大的屏幕前，几十张女孩照片每十秒一闪而过，这些女孩都是根据我的各项指数，从数据库中筛选出来，被认为是适合我的对象。我选中了一个剪着娃娃头的女生，看起来清爽灵透。接下来，我需要找到这个女孩，如果她也同意做我女朋友，我们就匹配成功。

按照机器人给的地址，我找到女孩的家。

女孩本人比照片还要漂亮。白皙的脸庞，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两只眼睛象原始世界里长着两只角的小鹿。

女孩性格极其外向，估计达到最高指数Ａ级，没等我张口，女孩已经把我拥进屋内，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两只宠物狗，以及她最喜欢的两张铺着七八床被子的公主床。

我记得这种公主床售价极为昂贵，而她一买就是两张。

在她凌厉的言语下，我从开始的嗯啊哦，变得一言不发。

结果可想而知。

６

受了这次打击，我的信心直速下降，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出门。

父亲建议我外出旅行。不是坐在时间舱模拟旅行，而是真正用自己的脚去行走，去丈量这个星球。

我不想让父亲失望，收拾停当后，出发。

目的地是芬来。母亲的出生地。我从来没有去过芬来，只在知识空间的模拟舱虚拟体验过。

当时下着雨，我狼狈地在小镇上转了一圈，便一头钻进一家酒馆。

酒馆里人还不少，甚至比我在镇上看到的人还要多。有女人，也有男人，当然也少不了作为侍应生的机器人。

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五的机器人把我引到座位后，询问我喝些什么。

我对面坐着一个老人，手里端着的红色液体，让我很有品尝欲望。

于是我指指了老人手里的酒杯，说：“给我来杯这个。”

“对不起，这款饮品是这位先生的私人用品。”机器人回答。

我表示无奈，老人却同意与我共饮一杯。

我端详这位老人，除了额头上有道太阳形状的疤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出于礼貌，我接受了老人邀请，互相攀谈起来。

话题转到红色液体。老人说，这种酒叫醒酒，能够刺激人的说话器官，保持外向特性。

”喝了这种酒，能维持外向特性多久呢？“我被这个意外发现激动了，迫不及待发出提问。

”看各人体质了。比如我，天天喝一点，产生的外向因子足以应付基本社交。“

不用说，我对醒酒产生了极大兴趣。

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喝醒酒，我感受到它带给我的力量，感受到身体，以及性情的变化。

面对各形异色的陌生人，我可以毫无阻碍地与之交谈，我甚至交到了一个女朋友。

她是我在这个酒馆认识的。当时她面露焦色地在吧台独饮，是我与之交谈，让其重新焕发光彩。

７

我信心满满地回到家里，安心迎接还有一个月的性格测试。

父亲对我的转变极其满意，唯一让他的不满的是，家里的酒味经久不散。

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每天不停饮酒，我才能保持外向特性，才能在这个星球有立足之地。

有一天，在我给父亲品尝了一次醒酒之后，他吐露了一个秘密。

这当然是醒酒的副作用，因为外向的人，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父亲承认，在他的家庭一方有过内向病患者，并且不止一位。

也就是说，我的内向基因突病，是遗传的结果，而不是别的什么。

如果在知道醒酒之前，我知道这个秘密，也许我会在暗地里怪罪父亲家族一番，但是因为有了醒酒，我慷慨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这的确不是个好消息，不过我们有了醒酒，一切都会好的。“

为了应付测试，我准备了大量醒酒放在家里。

我也开始每天去知识空间，接受各种各样的常规学习。

同学们都对我很友好，并没有因为我的长期缺席损伤半点热情。

这当然也很好理解，因为他们都具有见人就自然熟的本领。

８

性格测试那天，我是一个人去的。

父亲想陪我，我拒绝了。

我相信能应付这样的场面，也不想多一份无形压力。

经过三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我被带进性格测试室。

当我躺在测试床上，感觉并不好。

我没有想到会等这么长时间，出门前喝的醒酒，这会正慢慢失去效力。

冰冷的测试仪伸出八根触角，连接了我的全身和四肢，这更让我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窿。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触角才从我身上拿开，一个机器人体贴地用毛巾帮我擦拭身体，然后，我象个婴儿一样，被包了起来。我任由机器人摆布，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尽管你心里有一百个疑问，还是放在肚子里为好。

我睡着了。很明显，这就是个阴谋。虽然你有醒酒，但是如果你二十四小时之后没有再喝，你还是你自己。

如他们所想，我睡了十二个小时。

这十二个小时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被告知测试通过。

９

回到家，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

我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没有见到父亲的影子。最后，我在我的房间找到一封信，是父亲写的。

信上是这样说的：

亲爱的来左，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在另外一个星球，一个你永远不能到达的星球。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如果长话短说，就是我帮你买到了修正性格基因的药物，代价是我必须充当科学实验品，成为活体观察物。我认为这个代价是值得的。因为这也意味着，不仅你以后不会内向，而且你以后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不会内向。内向性格在很多年前，并非一无是处。但是随着科技进步时代发展，内向性格已无藏身之地。内向被认为是懦弱、胆小、卑鄙、自杀者、失败者的代名词。所以，当我得知你有可能被判定为内向患者，我便利用你母亲生前的影响力，作了这个决定。我和你母亲把你带到这个星球，希望你能快乐地度过此生，这便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现在，我能够有机会为这份责任，作出努力，感到非常欣慰。我也相信，如果将来你的孩子，遇到诸如此类的问题，你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爱你的父亲。

按照常规，内向性格要疗愈失去亲人的悲伤，需要半年至两年的时候。外向性格只需一个星期至一个月。

一个星期后，我成功摆脱父亲阴影，积极投入到新生活中。

我拥有了数也数不清的朋友，约会从早到晚也排不下来，只能赶场子的赴约，只有在睡觉的时候，耳边是安静的。

我还搬了新家，女朋友如走马灯似换，我如此乐此不疲，是因为女朋友换得越多，我的魅力就被认为越大。

后来，一个女孩看中了我，不瞒你们说，就是那个我看过的最漂亮的长着鹿眼睛的女生。

我们结婚生子后，我做了全职先生，每天带孩子，做家务，陪太太聊天，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不过，一年中总有一两次，我会想起那段日夜颠倒的生活，那里有外向星球难以寻觅的安宁与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