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本里的冬天总是白雪皑皑的一片,洁净又肃穆。那是触不到的宇宙苍穹、看得见的田埂屋檐在诉说着风雪之间一场气势浩荡、遮天蔽日的狂欢。
事实上这种狂欢,它不但对接了天地,粉妆着万物,也惊动着每一个人。雪花它落在脸颊化成水珠,刚刚好融开那些紧锁的眉头;积雪它沾在衣裤变成翅膀,突然就飞扬起那些沉重的脚步……总之,有雪的日子,人们都雀跃起来。
萌萌就是在这样一个雪花飞舞的午后走出家门,准备赶往学校的。
一听见堂屋门响,灶火里的奶奶立马扔掉手里的小火钳,急匆匆追出来,点着萌萌的脑门直嚷嚷:“穿真少,咋不冻死你个死丫头!快回去添件毛衣!”
那一嗓子划破苍穹。
一直以来,“奶奶”两个字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她性别本身的柔弱之美,二是生育了儿子,她就具备了雄性力量发源地的强悍之态。你大概不愿意承认,自从丢掉了裹脚布,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老太太就变得暴烈强悍,张狂得不得了,萌萌忿忿地想。男权时代她们有多羞怯,眼下她们就有多嚣张,这是一种专属于这个物种的强压释放后的反弹。
“哎呀,要迟到了。”萌萌小声嘟囔。
“快穿上,冻感冒了还不得折腾我啊?”奶奶不依不饶,“你爹妈千儿八百里的,啥都指望不上,这一天天的,都能把你奶奶我累死。”
“我18岁到你们家,当了一辈子丫头,伺候一家老小四代人,真是命苦。”奶奶接着说。
“哎,我6岁都开始站在小板凳上和面,你看看你,都11岁了,咋穿衣服还得大人操心,真是只长个子不长能耐!”这是个又厉害又啰嗦的奶奶,她的话题由远及近,从古到今,通通落脚在嫡亲孙女身上。
……
这一番话,萌萌已经听了八百遍,她想,要是耳廓长得大一点,像八戒那样就好了,那样,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按下去,将耳孔遮起来。
是的,应对噪音的方法,无非是这三种:一是消除声源,二是切断传播途径,三是把耳朵挪开。
把奶奶的嘴堵上她还办不到,把一个人的耳廓无限放大,直到八戒那种程度,却有物种方面的难度,所以,她挖空心思总结出来的一二三,前两个注定只是空欢喜。
靠谱的只有第三条!遍施妙计走为上,萌萌皱了一下眉,没有说什么,一扭身,挣脱了奶奶的手,旋风一样消失在大门口。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留下谩骂声在小院里久久回荡。
虽说奶奶的一顿牢骚把萌萌对父母的想念彻彻底底牵动了起来;虽说,这样的抱怨时常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负担,但奶奶的提醒是对的,她穿得是少了点。一出大门她就明显感觉到北风甩在脸上,躲都躲不开,迎着那耳光一样的风跑上一小段,她的小脸就开始变得绯红,像极了一朵可爱的花蕾,那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在刺痛,手也渐渐失了知觉。
但是,但凡能成功从一个灾难里逃离,心情必定是欢快的。她一路上轻轻哼着歌,拨弄着落在肩头的落雪。这个11岁的姑娘个子已经接近成熟女性,模样却有点清瘦,因为还不曾参加过田间劳动,她少了妈妈和姑姑这些长辈身上的粗糙之感。
今天是不会在上学路上耽搁的,从前上学她都要叫上房前的小南,可是今天她感冒请假了。萌萌一边想着,一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那种劫后余生的欢快渐渐被北风吹淡。
从家到学校大概有四里路,虽说是村里铺满了水泥,非常清爽,但那段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才最让人向往。萌萌常常在想马路尽头是个怎样的世界,是姑姑家那样的吗?楼下有书店、对面有饭馆……可姑姑家没有住在马路尽头,她分明感觉到公交车跑着跑着就转了弯,不久就停了下来,然后一车人一哄而散,赶集的赶集,看戏的看戏。
今天这样的下雪天,马路两边的田野空荡荡的,那是五谷尽藏后的萧索沉静,路上的公交车是要停发的,人们大多躲在家里烤火,或聚在一起打牌,此刻,原本不太繁忙的柏油马路更显冷清了。
萌萌正琢磨着这条柏油马路出神,突然,“哧”地一声,一辆自行车停在了脚边。一个爷爷模样的男人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看她。
“闺女,你这是去学校呢?”老爷爷问。
萌萌愣了一下,侧退两步,下意识地与老男人拉开了一臂远的距离。
“坐我车吧,比你走路快多了。”这老爷爷看起来很好心。
“不用。”萌萌推辞着。
“怕啥啊,都是一个村的,要不是我孙女从小在县城读书,你们都坐一个教室了。”老爷爷是庄稼人的寻常打扮,黑色的棉衣泛着白渍,那是洗衣粉没有涤净的残留,宽阔的迷彩裤束着脚踝,这个人远看是木讷的,但一开口和气风趣。
萌萌对“县城读书”这件事有着特殊的好感,在她看来,它就像是风中摇曳的氢气球,牵着这个气球的孩子不用说一个字,在人群里都特别醒目。爸爸说,用不了多久,这样的气球她也会拥有。所以,一听说有个县城读书的小女孩,萌萌就仿佛看见人家敞开双臂作欢迎状的亲昵。
“爷爷你还有孙女啊?”萌萌问。
“是啊,也和你差不多高,现在的小姑娘个子真吓人,拽着长呢吧。”说起孙女,老爷爷满脸都是笑。
萌萌被逗乐了。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可那个小时候手牵手送她上幼儿园的爷爷已经过世了。想到这,她有些黯然。
“上车吧,闺女。再不走路上就该积雪了。”老爷爷再次发出邀请。
这次萌萌没有推辞。
这是一辆陈年旧式自行车,带着横大梁,模样有点类似电视剧里老邮差的座驾。车很高,她双手撑着车座,轻轻跃起,然后准确地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老爷爷会心一笑,脸上划过一抹小女孩看不懂的狡黠:“坐好喽!”
“好。”萌萌很乖巧。其实在隆冬时节,自行车后座并不是一个值得向往的去处,无论你面向哪个方向,那刺骨的寒冷总能无遮无拦地砸过来,可怕的是,此刻人还静坐着,手脚、身体,所有的血液循环都慢下来,体内释放不出足以抗衡严寒的热量。对这样的情况,萌萌大概是没有经验的,或者,她一想到自己的爷爷,就顾不了那么多——她仅仅是想再充当一次孙女,哪怕是片刻。
车稳稳地起了步,顶着风、冒着雪、吱吱咛咛一路往前赶。
“闺女,冷不冷啊?”老爷爷问。
“有点。”萌萌回答说,“没事!”
“把手伸进爷爷衣服里面暖暖。”老爷爷缓缓地说。
“不用。”萌萌迟疑了。
“怎么?嫌弃爷爷的衣服脏啊?”老爷爷接着问。
“不是,不是,”萌萌赶紧否认。
“不嫌弃就快伸进来吧,小孩子不耐冷。”老爷爷极力劝说。
“老爷爷这么好心待我,我怎么能让老人家觉得被嫌弃呢?不能不能!”萌萌一边心里想着,一边犹犹豫豫地把手放进老爷爷的棉衣下面。她隔着毛衣,瞬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度。
“手再往前点,前边暖和。”老爷爷告诉她。
“啊?”萌萌有些吃惊。
“听话,乖,看你小手凉的,爷爷给你暖暖,”老爷爷紧接着说,“快,手再往前点!”
萌萌又把胳膊伸长了一些。这次她摸到了皮带扣,当即触了电般地缩回了手。
这一缩手,老爷爷有点急了,他左手掌把,右手扯过萌萌的手,一把塞进自己的裤腰带里。萌萌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脑袋“嗡”地炸开了,紧接着有一堆橘皮一样又特别油腻的肥肉随着脚蹬的节律在手里颤动,散发着蛰筋痛骨的温热,那是经历过饥荒的男人们曾引以为荣的将军肚随着年龄增长,出现萎缩之后软趴趴松耷耷的残余,她“啊”地大叫一声,抽出手,跌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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