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

“嗒嗒嗒……”

连续不断的敲击声传遍整个房间。

十根手指在布满拂尘的键盘上连续敲击，几乎不停歇。发出微弱光芒的电脑屏幕上不断地弹出新的字符。

坐在电脑前的年轻男人紧咬住自己叼在嘴里的烟，用力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摆放在电脑屏幕左侧的烟灰缸早已堆满大量的烟头。数不清的烟头堆成一个小山丘的形状，堆放在顶部的两根烟头还冒出微弱的烟雾。

“哈……哈……呼哈……啊……”

夹杂着大口喘息声的低吟声从房间左侧的墙壁传过来。粗重和娇媚的喘息声交错响起。与它们一同响起的，还有时断时续的“吱吱嘎嘎”声。两种声音相辅相成，混合得毫无瑕疵。

男人用力抬起头，把脑袋往后仰，抬起双手，用十根手指扣住脑袋，把自己原本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的长头发揉得更加杂乱。乱揉一通之后，他用力向前挥动手臂，把十根手指同时拍到电脑的键盘上。已经有些旧的二手笔记本电脑轻轻地晃动一下。

他用力站起身来，抬起头，向正前方看去。他面前的桌子上方，便是房间的窗户。窗外的景物早已被夜色完全笼罩，对面的居民楼中只有几扇窗户亮着灯，从他所在的角度看，什么都看不清。

他长呼出两口浊气，把自己口中的烟味全部从敞开的窗口排出去，随即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椅子腿差一点撞到紧贴另一侧墙壁的墙边上。

除了他面前的桌子、身后的椅子，以及紧紧地夹在桌子和墙壁中间的床，房间里没有其他家具。狭小的房间被这三件仅有的家具和摆放在床边的背包、塑料袋挤得满满当当，只留下能够打开门的空间。

还没等他继续开始码字，喧闹的音乐声又从另外一侧的墙壁后方响起来。

两种不同的游戏音乐先后从墙壁后方响起来。其中一种是舞蹈类游戏中的舞曲，另一种则是枪战类游戏中的背景音乐。

“他妈的！”

男人忍不住怒骂一声，一拳打在床铺上。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却在准备拉开房门冲出去之前停住脚步，长叹一口气。他转过头，看向悬挂在墙面上的一面没有边框的镜子。这是上一个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留下来的。

镜子里的脸，是一张瘦削而憔悴的脸。二十五岁的他，脸上早已布满令人感到沉重的沧桑感，双眼昏暗无神，下巴上布满胡茬，几粒粉刺突兀地从两边脸庞上显露出来。

他径直向后倒去，整个人重重地瘫倒到身后的床铺上。

“叮！”

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他一把将自己的手机抽出来，把屏幕挪到自己面前。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条看不出发信人的信息。内容只有五个字：

你想成功吗？

“屁！”

男人怒骂一句，直接把手机往床边一丢。手机屏幕表面的狭长裂纹在光照之下显露出来。

屏幕上再次弹出一条新的信息：

只要你答应，你可以用你现有的东西来交换。

男人再次像是被抽走灵魂一样，重重地倒在床上。他转向手机屏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打开手机，打开自己刚刚收到的信息。

他用力地点击手机屏幕，向未知的发件人发送出一个字：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转动。房间中的一切近乎全部凝固。

未知的发件人再也没有任何回复。

“屁！”

男人再次怒骂一句，一把将手机摔到堆积在床边的被子上。手机没有再发出声音，但屏幕却反常的连续发光两次。

男人用双手撑住床板，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再次坐到电脑前，继续打字。

越来越多的字符逐渐占据整块电脑屏幕。

……

五年后。

“请大家保持安静！保持好队形！不要吵！”

站在高台边缘位置的主持人高举起话筒，向排列成长蛇状队列的书迷们发令。

站在人工架设出来的蛇形通道周围的保安们继续维持秩序，示意在回环状通道中排队的书迷们不要吵闹。

手中端着已开封或者尚未开封的书本的书迷们自觉地安静下来。翘首以待的书迷们要么侧过脑袋，要么踮起脚尖，只为更加看清高台后方的长桌和座椅。守候在书店的玻璃墙外侧的书迷们更是几乎要把脑袋紧贴到墙壁上。越来越多的路人停下脚步，加入围观的人群之中。

三十岁的男人缓缓地从高台后方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走到长桌后方之后，他抬起手，轻轻地扶正架在自己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向排成一条长队的书迷挥手致意。

顷刻之间，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传遍书店内外。一部分女性书迷甚至像某些偶像艺人的疯狂粉丝一样，一边尖叫，一边挥动自己手中的书和海报。

男人微笑着挥手，坐到长桌背后的椅子上，向守在通道口的保安挥手。

在保安的引导下，书迷们开始缓缓上前。男人拿起笔，不紧不慢地为书迷们签名。一个又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先后显现在新书和海报的表面。

“呃……”

签完一百多个名字之后，男人突然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额头，连续摇头，手中的笔落到女书迷递过来的海报上。笔尖在海报上画出一道痕迹。

“呀？”

中学生模样的女书迷被吓得尖叫出声，连续后退两步，差一点从高台的阶梯上摔下去。

“老师，老师！您还好吧？”

主持人和守卫在高台两侧的两名保安先后冲过来，从两个方向搀扶住男人的身体。

“没……没事。”

从疼痛中缓过来的男人重新露出温和的微笑，向主持人和保安摆手，再向几次眨眼间便陷入骚动中的书迷们摆手，告诉所有人，自己没有事。他重新拿起笔，在海报上签名，并将签完名的海报重新还给女书迷。

很快，求签名的队伍又重新开始向前挪动。书迷们依次上前，仿佛之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装在男人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嗡”。他把左手伸进裤兜里，按下按钮。

……

十年后。

“老师，我认为您的说法是不太合适的，甚至可能是有些偏颇的。”

学生模样的女观众从观众席最前排的一个座位中站起来。她接过工作人员递给她的话筒，随即转过身，面向位于舞台左侧的嘉宾席。

三十五岁的男人抬起手，有意无意地露出自己左手腕上的高档手表，用两根手指把自己新换的金丝眼镜向上一扶，略微低下头，看向正在对他提出质疑的小女生。聚光灯的光芒照亮他的头顶。从他双眼中露出来的，是锋利如刀的目光。

坐在长沙发两侧的另外两位嘉宾先后转过头，看向他。观众席上的大部分观众也先后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站在舞台右侧的主持人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觉得，您可能对年轻一代人有偏见。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环境，与您这一代人是不一样的。我们接触到的事物，以及接收信息、了解新鲜事物的方式，与您这一代人也是完全不同的。我认为，您不应该完全按照您这一代人的标准来要求我们这一代人……”

长发女生将从自己耳边垂下来的秀发理顺一下，随即再次拿好话筒，侃侃而谈。越来越多的观众被她吸引住，对她露出赞赏，甚至是敬佩的目光。

男人抬起手，用指尖按住自己的额头，用力揉捏额头的中央位置，再揉太阳穴。

莫名的疼痛感再次向他发动袭击。随之而来的，还有遍布全身的无力感，以及头晕目眩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化成模糊的重影，在他眼前连续晃动。

他没有发出声音，更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身下的沙发坐垫。

“您应该知道，时代是在向前进步的，人们脑海中的观念也是会发生变化的。有很多新生的事物或者思想，按照过去的标准，都是所谓的‘毒草’，或者是‘大逆不道’的东西……”

女生似乎完全没有感到疲倦，端着话筒，不停地发言。她像一名饶舌歌手一样，两片嘴唇和一条舌头似乎具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几乎不需要休息。

“你说够没有？”

男人感到忍无可忍，瞬间爆发出一声低吼。

女生瞬间便吓得脸色惨白，差一点跌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手中的话筒也差一点摔落到地上。

“无论是什么时代，什么社会，总有一些基础性的、根本性的东西，是永远都不会改变，也永远都不应该改变的！只读过那么几本书，学过那么一丁点可怜巴巴的理论，就想指点江山，就想教训任何人，这才是最可笑的！”

男人直接伸出右手，抬起食指，指向女生的脸。他自己的一张脸瞬间变得无比狰狞。原本顺着皮肤流下来的几滴冷汗四处飞溅。

全场哗然。

观众席瞬间陷入一片骚乱之中。

主持人和另外两位嘉宾瞬间变色，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

长发女生的眼眶瞬间泛红。两行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男人像是耗尽全身力气一般，瘫倒回到沙发上。

“嗡！嗡！”

两声短促而微弱的手机振动声响起来。它实在太过微弱，以至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

……

十五年后。

“真是抱歉，老师……”

西装革履的编辑站在长桌面前，诚惶诚恐地面对身穿休闲服的男人。

四十岁的男人把自己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合上，扶正自己的金丝眼镜，紧盯住年龄比自己小几岁的编辑。即便如此，从外表上看，他和这位编辑几乎像是两代人。他的头顶已经变得稀疏，仅存的几撮头发中也夹杂着肉眼可见的银丝。

“这是有关部门刚刚颁布的新政策……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

男人脸色铁青，平放在书桌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缓缓地把右臂抬起来，刚举到空中，又重新放下。

“您的这部新作品……恐怕……实在是没有办法通过……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们爱莫能助……”

编辑面露难色，把自己的手机屏幕展示出来。这是他收到的一条消息。屏幕上慢慢都是长度达到好几行的条条款款。

“好了。你走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男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向前方摆手。

编辑离开之后，男人仍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他缓缓地抬起头，环视自己的书房，从悬挂在墙壁上的油画看到书柜里的藏书，再看到摆放在玻璃柜里的瓷器和高档名酒。把整间书房环视一遍之后，他狠狠地咬住牙，高举起右拳，一拳打在书桌的表面，发出“砰”的一声响。

“嗡！嗡！嗡！”

摆放在笔记本电脑边缘的手机连续振动三下。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真不好意思，老师。我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告诉您一个坏消息。”

从电话的另一端传出来的，是一个低沉而又沙哑的男性声音。他的声音从好几种难以辨别的噪音中传出来。

“您所有的畅销作品，全都在预定的名单中。”

男人顿时眼前一黑，瘫倒在椅子上。他的整个身体瞬间向下滑落，几次眨眼之间，便滑倒在地面上。

手机再次振动起来，随即摔落到色彩鲜艳的地毯上。

……

二十年后。

身材粗壮的护工推着宽阔的轮椅，沿着石板铺成的小路，穿过围绕在小路中央的两片绿色植物。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花坛。花坛中一片万紫千红。稍微靠近，便能闻到混杂在一起的几种香气。

四十五岁的男人端坐在轮椅上，全身都被松松垮垮的病号服包裹着。他紧闭双眼，双手无力地平放在轮椅的扶手上。越靠近花坛，他就愈加贪婪的吸气，企图吸入更多的花香。

护工按照老样子将轮椅推到花坛边缘。

男人抬起双臂，用双手紧紧握住轮椅两边的扶手，费力地撑起自己衰弱无力的身体。他向护工摆手，随即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只有十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花费掉很长时间，才走到花坛前方。每走一步，他就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喘息两下。

护工面无表情地站在轮椅后方，眼神中却饱含无比复杂的情绪。

“嗡！嗡！嗡！嗡！”

装在护工衣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连续振动。一连四下。

护工露出手忙脚乱的表情，在自己的衣服口袋上连续乱摸几下，才确定。正在振动的手机，不是自己的低档手机。

紧盯着一朵花看的男人缓缓抬起手，接过护工递给他的手机。

给他发信息的，仍然是无法显示发信人的未知号码。这一次，发来的信息是空白的，只有连成一片的空格。

他关掉信息，打开自己手机上的通讯录，把自己拨出后却没人接的几个联系人依次拨打一遍。仍然没有一个电话能够接通。

他苦笑一声，把手机往花坛里一扔，闭上眼睛，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

“叮！”

手机提示音再度响起。

男人从床上惊醒，不停地摇头。他一转身，翻滚到床头靠近桌子的一侧，一巴掌拍在开关上，把房间的灯打开。看清自己的房间景物之后，他才重新确认，自己仍然在自己租住的合租房里。

“这他妈的……什么鬼梦啊……”

男人苦笑两声，骂出一句脏话，随即转过头，看向仍然开着的电脑，以及早已不再冒烟的烟灰缸。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床上睡着的。

窗外已经是拂晓时分。天微微亮起来。两栋居民楼之间的路上已经能够看到人影。

“叮！”

清脆的响声再次传出来。

男人露出惊慌的表情，抓起手机。一看，手机上没有新信息，只有刚才收到的那条垃圾广告。这一次的声音，是电脑传出来的邮件提示音。

男人坐回到电脑前，打开邮件。

邮件是一位编辑发来的。内容只有两句话：符合标准。可申请签约。

男人忍不住笑起来。他把文稿保存好，开始穿外衣，准备下楼去吃早饭。

202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