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坑，我的家园 之 神武的奶奶

        奶奶出生在解放前，她的前半生我是不知道的。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

        其实按年龄推算，我记事起，奶奶也不过50出头。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是个老太太，很老很老的样子。

        奶奶身材瘦小，有一双小脚，但也不是“三寸金莲”。奶奶告诉我，她那双脚叫“解放脚”。也就是说，奶奶小时候是缠脚的，但是后来解放了，就把正在缠的脚放开了。所以她的脚就变得很尴尬，不大不小，不伦不类。

        奶奶经常一身深蓝色的装扮，头发全部收在一只网兜里，再把网兜往头上一套，像个尼姑一样，裤腿扎在小脚上，穿着斜襟的上衣，几十年如一日，一直是这身老气横秋的打扮。也难怪我一直以为她很老很老。

        小时候，奶奶就是我们姊妹兄弟的庇护神。

        每当父母打了我们或者骂了我们之后，我们一定会跑到爷爷奶奶那里寻求庇护。爷爷奶奶也毫不含糊，先把父母说一顿，给我们拿点好吃的，看我们不哭了，再给我们说说道理。

        村里的伙伴霞曾经无比羡慕地说，她最嫉妒我的就是我有一对贤惠的爷爷奶奶，这样我无论受多大的委屈，只要跑到爷爷奶奶那里一说，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尤记得分家后，由于父亲欠了大量的债务，所以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于是奶奶就经常私藏一些吃的给我，有时候是一个包子，有时候是一把葵花籽，有时是两个水果糖，有时还是两块饼干……尽管有一段时间，父亲和爷爷闹的很僵，父亲的倔脾气犯了，不让我去爷爷奶奶家。但奶奶依然会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地把吃的给我。

        奶奶一生生养了五个子女，父亲弟兄三个，一个姑姑，还有一个最小的叔叔在小时候就过继给了别人。

        奶奶的亲孙子有八个，大伯家三个孩子，我们家姊妹三个，三叔家两个。奶奶每次有了什么好吃的，都是提前按孩子的数量分好，人人有份。即使父亲不让我去，但在奶奶心里，她还有个孙子没吃好东西呢，所以她会一直把我的那一份儿留着，瞅机会偷偷给我。

        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好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儿女均已成家，所以奶奶，就伴着她的儿孙们，走过了将近20年的寡居生活。

      寡居的20年里，奶奶虽然生活在大伯家，但是我家和三叔家的事儿，她也从来没落下过。一会儿来帮我家劈劈柴，一会儿帮三叔家看个门，一会又给大伯家喂喂鸡，整天忙得脚后跟不沾地。

        一起生活得时间久了，难免会起摩擦。但是不论奶奶受了什么委屈，她都装聋作哑，从不说出去。奶奶曾经告诉我：人老了就要耳聋眼瞎，否则就是不明智。

        但是偶尔，奶奶也会有强悍的时候。

        大伯脾气特别暴躁，和大妈吵了一辈子，时而还动手打人。

        有一次，大伯和大妈又吵架了。

        不知道大妈骂了个什么脏话，大伯一怒之下就要打大妈。众人在一边都拉不住，形势特别危急，大妈情急之下，就躲到奶奶身后去了。

        只见奶奶随手在路边操起一根玉米杆，劈头盖脸就朝着大伯打下去，一边打一边骂：“你凶的吃人呀？媳妇是我娶的，我磨过了你才能磨，你先过了我这一关再去打她。”大伯气得眼都红了，但他被奶奶的阵势摄住了，最终只能一边嘴里喃喃地嘟囔着奶奶的不是，一边转身不甘心地离去。

        大妈成功获救。

        当时被吓坏了的我，特别佩服奶奶的神勇。

        又联想起她平日所受的委屈，颇为不平地问奶奶：“奶奶，你就不怕大伯冲上来把你冲倒吗？”奶奶平静地说：“他是我养的，难不成他还打我呀？”

        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教书。离地坑比较近，自然也成了奶奶的贴心小棉袄。

        每每回村，首先跑到奶奶那儿，给嘴里胡乱塞上一通，然后才回家去吃饭。晚上也不在家里住，非得跑去跟奶奶一块睡，因为奶奶的炕头最热。偶尔也给奶奶买一些头疼脑热的药，这些小恩小惠，让奶奶对我更是比对其他的孙子亲近些。

        大姐去世，都怕奶奶接受不了，所以大家一直瞒着她。但心里亮堂的奶奶怎么可能被长久地欺瞒，她对我说：“不用瞒我，我早知道了，这是娟的命呀，谁能逃得过命？”大伯病重，她又对我说：“我不能死，你看你大伯那样，我再死了添乱，这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呀？”

        奶奶顽强地挺过了那一劫。

        后来我带孩子回来，因为二姐嫁的远，所以我的孩子，便成了奶奶的心尖尖。

        她天天给孩子买些小零食，孩子吃习惯了。到后来只要奶奶一来，塑料袋一响，孩子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奶奶，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太奶奶，娃——吃——好吃的呀。”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有一次，父母去地里，我得出去办点事，就把儿子托付给奶奶照看，不过心里一直惦记：儿子正淘气，乱跑，万一奶奶追不上怎么办？

        办完事急急赶回来的我，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只见门口的苹果树上，吊着一只还活着的田鼠，跟前放着一只扣着的碗。孩子远远站一边儿看着，手里还拿根小棍子作势。

        见到我，孩子拿棍子指一下田鼠对我说：“妈妈，看田鼠。”

        “哪来的？”我惊讶地问。

        “太奶奶捉的，我拿的碗。”孩子奶声奶气地说。

        不一会儿奶奶出来了，她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

        原来最近她发现地里的菜总是枯死，就猜想是被田鼠咬断了根。果不其然，她刚刚带着孩子玩的时候，发现了那只正在毁坏庄稼的坏田鼠，就决定要把它捉住。

        她堵住了田鼠逃跑的路，但是没有办法抓住身手敏捷的田鼠。情急之下，对我儿子说：“快去给太奶奶拿个扣的东西去。”

        儿子尚小，一想扣的东西，就拿了只碗出来了。

        这不，这一老一小，用一只碗，抓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田鼠。不知道田鼠的家族们知道了，会不会从此不耻做田鼠？

        我笑得泪都要流出来了。

        为了哄儿子开心，奶奶还找了根绳，把田鼠五花大绑，吊在了树上。

        一旁的众人也都笑得直不起腰。望着这一老一小，老的将近70岁了，小的还不满三岁，被他们的神武彻底降服了。

        奶奶在我孩子四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走得特别突然，我没有见她最后一面。

        到现在，孩子依然会提起她的太奶奶，记得他曾经对我说：“妈妈，你把我带到学校去，不带我回去看太奶奶，太奶奶是因为太想我，才死去的。”我心里无比懊悔，为自己忙于工作，没有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多陪陪她，还带走了她最最心爱的曾孙子，奶奶一定惦念了很久，她一定走得心有不甘。

        奶奶去世后，儿子拉着我的手问：“妈妈，太奶奶什么时候可以再活过来呢？”

        我本想借机对他进行一通生命教育，但看了他稚气的眸子，又不忍说下去。灵机一动，说：“太奶奶会在明年青草长出来的时候活过来，宝宝只需要每天去看看，然后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而今，奶奶去世已经十多年了，虽然青草更深处，再也不见奶奶的足迹。但是，奶奶一直活在我心里的那块绿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