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杰克,三十岁出头,已经胖得滚圆滚圆的了。在白种人里,他属于“姜人”(Ginger)那一类,头发火红,皮肤尤其白皙,眼睛下方、鼻翼两侧布满小雀斑,长得跟“黄老板”有几分相像。不过,“姜人”是种蔑称,我们只有喝多了才敢拿出来开玩笑。杰克在英国做了几年程序员,回国后无所事事,整天喝酒、看书、打游戏。他总是毫不忌讳地说等他老妈死了,就把继承了房产卖掉,去塔斯马尼亚没人烟的地方买一块农场,过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他的前女朋友,劳拉,中国人,告诫他想要“自给自足”就先读读马列,多了解了解共产主义的优越性。
劳拉比杰克大两岁,看上去却像他的女儿。亚洲人占了显年轻的便宜。劳拉是个天生尤物,身材高挑,长得蛮有灵气,齐耳短发、五官小巧,一副白人眼中的东方美人长相。
同是中国人,认识劳拉,却是通过杰克这个“外国人”。这也不奇怪,她自称是混“白人圈儿”的,除了我,恐怕也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同胞”了。但估计她能接纳我,倒不是因为我有多“西化”,而是因为我们都养了柯基犬,一来二去成了“狗友”。我和杰克,还有其他几个朋友时常混在一起,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时常见到劳拉。跟她相熟,或许是我总对女孩子更宽容,或许真的只是因为狗。每次一起遛狗,劳拉那副不可高攀的表情,总像在提醒我有幸认识她都是沾了狗的光了。
今天她又来找我遛狗。是这个礼拜的第三次。
“你们礼拜六还喝?”她问。
我俩沿着海湾走,夕阳照着海水,泛起一层层鲜红的波纹。
“嗯。应该吧。每周都一样。”我说。
“我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晚宴,就在市政厅,‘知名企业家协会’的活动。”
“你那个回国礼品店的生意还好吗?”
她瞥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我那条狗,鞋垫儿。它正在舔地上一坨海鸥的粪便。我连忙拽了一把狗链。鞋垫儿望着我,舔了舔嘴,发出嗞吧嗞吧的声音。她的那条,安东尼奥,凑到鞋垫儿嘴边闻了闻,像是对没舔到鸟粪深表遗憾。
“它们超爱吃鸟屎,你知道不?遇见就像疯了一样。”她说:“狗改不了吃屎,真是一点没错。”
“你这一说,我也发现了。”我笑着说。“还真挺爱吃。但也不是什么屎都吃。比如人屎,鞋垫儿见到就跑。狗吃屎也得挑一挑。”
“恶心不恶心啊你?”她翻了个白眼。“哎,我说,你们几个也差不多点!特别是你,单身女,怎么跟一群‘鬼老外’喝出革命感情了?”
“他们也没把我当女的。”我笑着掏出电子烟,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随着海风倏地飞得很高。
“你说杰克那家伙,”她说:“没出息的呀,我都没话说了。哪有三十岁就什么都不干的?我真是越想越来气,我跟你讲。胖得像头猪,床上功夫也不行,我都不好意思说。他的社交圈……就都是你们这帮人,唉,指望不上。”她耸了耸肩,吸了吸鼻子,把攥着狗链的手揣进了上衣口袋。
我看了她一眼,没做声。两条狗的爪子摩擦着木板路有节奏地发出“哒哒哒”的脆响。
“没别的意思啊。”她说。
“没事儿。”我说。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二十多岁,牵着一条纯黑色的法国斗牛犬。大老远的,三条狗就发现了彼此,拼命地往一块凑,狗绳嘞在脖子上,能听得见它们艰难地喘着气。这种宁可断气也要社交的精神,倒跟劳拉有点相像。
三条狗凑在一起,先是各自前后嗅嗅,闻闻嘴,又闻闻屁股。核对过气味后才开始上蹿下跳地嬉闹起来。我们三个狗主人互相打了招呼,却没有寒暄,都各自盯着自己的狗。
“她绝对把咱俩当成一对了。”跟金发碧眼一分开,劳拉就对我说。“你看到她刚才的眼神了吗?”
“现在的人不会反感这些的吧。”我说。
“我的天呐,你咋活得这么心大?”劳拉说:“亚裔、女、同性恋,你在这个白人男权社会里就是最受欺负的那一类啊。又是种族歧视、又是性别歧视、又是性向歧视……”劳拉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人还不如狗,我跟你说,你看它们,管哪品种贵贱,碰见了都一样的快乐玩耍。人做得到吗?有时候我就觉得太他妈的心累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跟中国男人打交道吗?当然,我是喜欢丁丁大的,个人偏好,没有歧视中国男性生殖器的意思。我就是说,你总要想办法打入人家那个圈层吧?不然出国干嘛呀!是不是?”
劳拉很少说她出国前的事情,我也从来不问。她喜欢强调现在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我佩服她的坚强。
“你就是太拼了。”我附和着。
这时迎面过来一对中年夫妻,棕色头发,方脸,游客打扮,穿着墨绿色防风服,背着很大的双肩包。那个女的兴奋地冲我们说:“我能逗逗你们的狗吗?我最喜欢柯基了。”她的英语带着德国口音。
“当然。”我笑着说。劳拉站在我身边没做声,看着那个女的蹲下来,一边抚摸两条狗,一边用一种逗小孩子的口吻说:“谁是可爱的小宝贝儿?啊?谁是可爱的小宝贝儿?”
那个男的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说:“这种狗很出名哟。女王的狗。”
“它们叫什么名字?”女的抬头问,两条狗发疯似的往她身上扑,争着舔她的脸。她没有躲闪的意思。
“这只叫鞋垫儿,这只叫安东尼奥。”我说。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是男孩儿。”
“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现在好像不多见了。”
“是呐,小短腿儿老了以后都是病。遭罪。”我说。
“它们多大了?”
“一个一岁半,一个两岁。”
“怪不得这么精力旺盛!”她站起身,说:“谢谢了。”
“晚安!”我说。
他们离开后,我和劳拉继续往前走。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海水变成黑色,像沥青。远处的天际线还泛着微光。
“老外都喜欢狗。”劳拉说:“看得比人还重要。有一次我跟杰克一起遛狗。让他出门比登天还难,你知道吧?就喜欢宅着。大白天喝得醉醺醺。每次都是被我硬拉出去。唉,你说我怎么这么苦命,摊上这么个窝囊废?有一次我俩去‘艸居’吃饭。那地方人多得要命,你知道的吧。等座位就等了两个多小时。他想走,我说允许点酒。就这么吊着他,我真是我……唉……最后还是没等到桌子,把我们安排坐在吧台那边,紧紧巴巴的,跟二等公民一样。那天我还穿了‘LV’的小礼服,情调全没了……”她翻了个白眼。安东尼奥在一条木质榄柱边翘起后腿撒尿,她讲得投入,没注意到,硬生生地拽着继续往前走,狗就顺势尿了一路。
“安东尼奥尿了……”我说。
她像是没听见,继续说:“旁边一起排队的那两个,一看就是意大利人,男的比杰克还胖,鹰钩鼻子,蛤蟆嘴,一脸横肉。你知道的吧,就黑手党的那种模样。女的金发飘飘,穿得像个妓女似的。结果,我跟你说,我就眼看着那个男的给餐厅经理手里塞了小费,不到五分钟,就从吧台换到了小包房。我再回头看杰克,用手拿着寿司就往嘴里塞,那个吃相哟……”
她一个劲摇着头,安东尼奥时不时地扭头看看她。
“寿司不就是要用手拿着吃吗?”我说:“传统吃法……”
“你说他咋就不能爷们儿点,给我长长脸?”
“所以你把他甩了?”
“所以我把他甩了。”
路灯亮起来,海港对面的商业楼灯光璀璨,倒映在水中,五光十色。鞋垫儿捡了个角落,转了几圈,弓着身子拉了一泡屎。我取出垃圾袋,把三条油光闪闪的狗屎捡起来。
“你家鞋垫儿怎么这么能拉?这一会儿都三泡了。”她说。
“它上午吃了一整个烤红薯。”
“你们怎么都这样?我也是无语,杰克也总给安东尼奥喂人的食物。我骂了他好几回了,他说狗不就是家庭成员嘛,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那能一样吗?我们安东尼奥从小就是严格吃狗粮的。”她看了一眼安东尼奥,又看了一眼鞋垫儿。“老外真是把狗当人了。我跟你说,那天我们不是出去遛狗了嘛,和杰克。他家附近有个小公园,我们常去。我那段时间住他家。然后,那几天总下雨,草里全是泥巴,我就不想让安东尼奥进去,它就死活不走了,拽都拽不动。你家鞋垫儿也会那种耍赖皮吧?倔得不像样。我就踢了它屁股一脚。就这样轻轻一下。”她说着抬起右腿在安东尼奥屁股后面比划了一下,安东尼奥迅速躲闪开。
我没说什么。
“杰克就不乐意了。站大马路上冲我吼起来,说不能踢狗。我说中国文化里这就是教训教训。他说:‘你最烦的不就是你身上那点中国文化吗?在你向往的文化里,狗就是不能踢。’”她模仿着杰克的语气说,但模仿得一点也不像。“我这个火大。给脸不要脸了还。没见他跟别人这么理直气壮过。”
“你俩就站在那儿吵起来了?”
“怎么可能啊,我还要脸呢。”她说。“我扭头走人。我跟你讲,要不是当时寄人篱下,我绝对绕不了他。”
“我看你还挺享受住那里的。”我说:“怎么说也是北区的豪宅。”
“嗐,再享受也不是自己的。有什么用?哎你知道不?其实,Doris有一次说要不要把我也写到她遗嘱里去,被杰克一顿臭骂。他说一个不相关的人凭什么分遗产。Doris有四、五套房子的,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
“杰克当我面骂他妈老糊涂,也是把我吓死了。”劳拉脸上浮现出中国人说闲话时特有的那种神秘感。“说实话,我对他妈也挺好的,但我也不是图什么啊!再说了,给我一套房子又能怎样?老太太还不都是我照顾着……”
“这就是你第二次把他甩了?”
“对啊,我立即就搬出去了。咽不下这口气。”
“因为他批评你的中国文化?”
“嗯?”她转过脸凝视着我,像是有一瞬间没听懂我的话。“哦……对,因为他批评我的中国文化。对……”
对话突然停下来。沉默让我感到有些尴尬。
“反正,”她说:“我就是说,外国人喜欢狗喜欢得不得了。有时候我觉得我还不如狗,真的。有一次,周六晚上,很晚了,真事,我在家附近遛狗。西区,你知道吧,乱得不像样。”
“是第二次分手以后的事情?”
“嗯,对,就第三次分手之前。我搬走不就要自己付房租了嘛?我就找了个便宜点的地方。可是西区真的好乱。安东尼奥又必须出去尿尿和便便。然后那天晚上,我去了那个‘白色之夜’晚宴,回家就很晚了。你知道吧?”
我摇摇头。
“哎呀,你们这些拉拉,好像都不关心正常女人都在干什么。”她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
“可能就只是我不关心。”
“就是参加宴会的所有人都要穿成白色。这个活动是邀请制的,我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票。我跟你讲,当晚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日本人,就没有别的亚洲人。笑死我了,我跟你说,那晚我穿的礼服是从淘宝上买的,那群老外还一个劲问是哪个设计师品牌的高定。哈哈哈!一群老土。”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你说遛狗?”我说。
“哦,对,大晚上的,西区你知道的,乱得不行,周六晚上全是喝醉的,还有抢劫的。以前不是有个留学生晚上回家路上就被强奸了嘛,还是个男的,结果那人没多久就特批拿到了PR[注1]。”
“因祸得福。”我说。
“这种福我可不要!那天晚上我刚遛到加油站,准备往回走,这个小畜生死活就是不尿,急死我了。后面跟过来两个喝醉酒的小鬼,我头都不敢回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东人。就一个劲在我背后大呼小叫。狗不尿,我都快尿了。真的吓死了!他们离我越来越近,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小妞、小妞’。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他们碰我,我就咬舌自尽,我跟你讲。我真做得出来。没钱我还不能没点贞操吗?现在‘鬼老外’都开放的哟,对性这种事情都无所谓。反正我不行。”
“再开放也不能接受被强奸吧。”我说。
“唉,你没混他们那个圈层你不知道。我跟你说,真的没有下限的。什么都干得出来……”她说。
“后来呢?”
“啥?”
“你被跟踪了。”
“哦,对,两个醉鬼不就跟过来了嘛,我跟你讲,我真的马上就要尖叫了,结果他们看到了安东尼奥,态度一下子变了。其中一个,有黑眼圈的,问我:‘这是柯基吗?’另一个,脸上有疤的,说:‘可不就是柯基嘛!’然后,就问能不能逗逗我的狗。跟刚才那个女的一样,可有礼貌了。我一句话不敢说,就看着他俩在地上跟狗打起滚来。我一句话不敢收,看差不多就拽着狗走人。都走出去三、四米了,他俩还在后面对我说晚安。我也真是服了。没有安东尼奥,指不定我人都没了!都说狗仗人势,到了国外,变成人仗狗势了。什么世道,你说说?”
“说明人们都喜欢养狗的人。”
“这倒是,刚认识杰克的时候,他知道我养狗以后,没多久我们的关系就从炮友变成男女朋友了。说起来,我还真沾了不少安东尼奥的光。”
我们差不多绕回到劳拉停车的地方。那辆白色的1985年“宝马3系E30”停在路边,已经破旧得像个老古董。
“还开着杰克的这辆宝马?”我问。
她瞅了我一眼,说:“是Doris的。”
“你和杰克还有联系吗?”我问。
“他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都是喝醉的时候。说想我,想安东尼奥。可怜兮兮的。”她说:“我也真是无语了。你说他又穷又没工作,对我一点提升的帮助都没有啊!”她费劲地把车钥匙捅进去,继续说:“反正,我不会再给他第四次机会。”
“他是消沉了好一阵子。都是钱害的。”
“都是没钱害的。”
“他没跟你说他在伦敦工作的时候买了一百多个比特币吗?”
“啥?!”劳拉刚把车门打开,一下子直起身子,抓住我的胳膊,死盯着我。
“那几年我们不都是做IT的嘛,接触加密货币比较早。就当玩儿似的买了一些。没想到后来会涨成这样。我估计杰克有点迷失方向了。从英国回来,就一直说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了。”
“你也有比特币?”劳拉问,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杰克没跟你说过这些?”我说。
“没有啊!他什么也没提过。”
“估计他就是想过简简单单的生活。像狗那样……”
安东尼奥已经跳进车里。鞋垫儿使着劲,也想蹿进去,嘴里发出细小的哀鸣。我收紧了狗链。劳拉没再说话。她像是陷入了沉思,直到车子启动才想起来跟我道别。
她把车窗摇下来,笑着说:“过两天你们喝酒我也加入吧!”
“好啊。”我说,向她挥挥手。
车子渐远,鞋垫儿一直盯着尾灯,不舍离开。
我回到家,鞋垫儿先去水盆那里狂饮了一阵,又在客厅转悠了一圈,去它的零食箱附近嗅了嗅,在地中央趴下来,前腿朝前,后腿朝后。我正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劳拉的电话打进来,说是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爆胎了,自己不会弄。
我又给鞋垫儿套上项圈。它一下子来劲儿了,张嘴冲我笑,眼睛里放着光,像是捡了个大便宜。
“怎么样了?”等我和鞋垫儿到了车子抛锚的地点,劳拉正端着手臂站在路边。安东尼奥卧在不远处,劳拉在地上给它铺了一条毯子,说是怕肚子着凉。鞋垫儿也凑过去,老老实实地卧在旁边。杰克正躺在地上,脑袋塞在车底下,上身穿着深蓝色的跨栏背心,下身是花花绿绿的沙滩短裤和一双人字拖。背心已经翘起来,露出圆滚滚、毛茸茸的肚皮。
“哈喽!”我站在劳拉身边,向杰克打招呼。他已经蹭得浑身是土。
杰克探出头,满脸通红,却没有他日渐稀疏的头发红。“你不来帮忙?”他说:“我操,旧车就是难搞,千斤顶卡在了里面了。”
“两个杰克[注2]都卡里面了。”我笑笑。
他又把头伸进车子底下,嘴里骂骂咧咧的。
“这种时候还得靠男人。”劳拉说,没看着我。
我没说话,望着杰克。
“其实,”劳拉说:“他对我也挺好的。有事指望得上。你说我要不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杰克一蹬腿,一只人字拖飞了出去。安东尼奥突然叫起来。劳拉回头瞪了一眼,安东尼奥舔着嘴,老老实实地趴在了毯子上。
注释:
1. PR是永久居留签证,类似美国的“绿卡”。
2. 在英语里,千斤顶俗称“Jack”,与杰克同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