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馒头!”韦伯慈祥地叫道,蹲下身子抚摸自己的爱宠,“你知道吗,馒头要生了。”
“怪不得,你看她圆滚滚的。”孙绪真去拥抱馒头,被热乎乎的舌头舔了好几下。“伟大的狗妈妈。”他笑着说。不一会,韦伯的老伴便把馒头抱进去了。
天边的落日如熟透的橘子,喝着凉爽的果汁,孙绪真第一感受到了夏天的味道。“如果还需要帮忙,”孙绪真说,“你知道接头地点的。”
“我有的是时间,陆陆续续地,也就差不多了。你们这些高中生啊,怕是时间不够哦。”
“高考而已,”孙绪真摆着手像是在驱赶嘴边的蚊虫,“小意思,唯一的出路而已。”
“世上本没有路……”
“我知道我知道……”
“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人迹更少的,从此决定了我一身的道路。”孙绪真笑着问道,“是所有的长辈都喜欢说教,还是只有你?”
“嗯——”韦伯郑重其事地说,“所有的长辈。”
“现在可是假期,我们可以谈些像馒头那样惹人爱的词汇吗?”
“我明白。有时候,在年轻人面前,得显示权威。”
“Why?”
“为了证明他们还有价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孙绪真环抱双臂在藤椅里抖个不停,皮下的腹肌紧紧地绷成一块,上方的肋骨震颤不已,空气也在胸腔里呼啸。这是类似于疯癫的抽搐,他张着嘴从椅子边缘滑落,跌坐在地面上。孙绪真失控于这种极端情绪无法自拔,宛如裂嘴的小丑只能用瘆人的笑声来表达痛苦,“……哈哈……哈哈。”从狂热的表演中恢复过来后,孙绪真缓慢地爬上藤椅,疲惫地躺在里面。他惆怅且凝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癫痫病症的突发。
韦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孙绪真,随手捣鼓起旁边的工具,像是吧台里擦拭酒杯的服务生,即使手里的玻璃已经近乎透明。他漫不经心地翻开工具箱,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清空,然后用抹布逐一擦拭。
“最近,”韦伯说,“有看什么书吗?”
“有,”孙绪真后颈枕着椅背仰望天空说,“语文,数学,英语……”
“现在可是假期,你说的。”
“让我想想。噢,对了,诺诺洛亚沃夫斯基。”
“Who?”
“诺诺洛亚沃夫斯基。”
“听上去像是北方人。”
“对,北方人。”
“他写过什么小说?”
“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作品。”孙绪真望着装满潮湿泥土的花盆说,“打算栽些什么?”
“植物。”
“噢,所以馒头不是种出来的。”
“海芋。”
“还有呢?”
“各种颜色的海芋。”
孙绪真站起来把沉淀在杯底的果肉倒进自己的嘴里,酸甜的滋味伴随牙齿的咀嚼被舌头吮吸干净。顿时,疲倦感从双脚萌发,软化着他的膝盖,沉甸甸的身体失去了仅有的支撑。一个仄歪,孙绪真蹒跚地倒向木桌,他打算再来一杯果汁,兴许晚上能睡个好觉。韦伯摊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花语》?”
韦伯把书按在胸前,低眉瞄了眼封面,“嗯。”接着又继续阅读起来。孙绪真扭头瞧了瞧身后的藤椅往回走去,突然,他像是记起了刚才要说的话,跨出步子重新站到木桌边,“海芋的花语是什么?”
“还没看到那一部分。”
展开的封面和封底像副面具挂在韦伯的脸上,但他的眼光却穿透层层书页留心洞察着周遭的一切。
“那看到哪一部分了?”
“罂粟。”
“罂粟?”
“嗯。”
“罂粟的花语是什么?”
韦伯放下书本,向前方递去。孙绪真伸手接书,调转方向,念道,“希望,死亡;初恋,遗忘……”迟疑地抬头,发现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但其中的柔和消除了紧张。“你该不会相信……”孙绪真笑着把书还给韦伯,“……上面写的这些东西吧。”
“为什么不呢?”
“希望?死亡?初恋?遗忘?”
“多么美好的希冀。”
“希冀?这世界不存在希冀。”
“可你还记得弗洛斯特……”
“什么?”
“弗洛斯特。”
“我只是知道,知道而已,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孙绪真歇斯底里地说道,“文字能阻止战争吗,不能;文字能阻止疾病吗,不能;文字能阻止灾难吗,不能;文字能阻止……”孙绪真咬住舌根,不再让自己滔滔不绝下去,“据我所知,植物不会说话,花也不会。”
“你阅读,却不相信。”
“就拿这个来说,不过是人的意识。”孙绪真对着木桌上的《花语》指指点点,仿佛这本书随时会丧心病狂地跳起来吃人,“罂粟,它是用来提炼鸦片原料的,这才是事实。晚清政府,鸦片战争,我们的耻辱。”
“不可否认。但是——”韦伯和颜悦色地回应道,“罂粟不可能自己变成鸦片,正如海芋不可能自己说话,那又是因为谁呢?”
“人。”孙绪真不情愿地说。
“都是因为人,很奇怪不是吗?”
“为什么罂粟可以同时代表希望与死亡,初恋和遗忘呢?”
“所以,在你看来,”韦伯挺直腰杆,离开椅背,“鸦片和花语是矛盾的,就像希望和死亡是矛盾的,初恋和遗忘是矛盾的。”
“难道不是吗?”
“有趣。”
“有趣?我想知道为什么,那所谓的希望,死亡,初恋,还有遗忘。”
“别问我,”韦伯说,“我不是植物。”话毕,便舒适地躺在藤椅上。
孙绪真遥望着落日的余晖惆怅地问道,“我可以再待会吗?”
“可以。”
天色如泛紫的蓝莓渲染了晚霞,渐渐地,融化为缀满星辰的夜幕。孙绪真再次拥抱了可爱的馒头,然后与韦伯道别。回到家,路过荧光闪烁的客厅,孙国忠和袁丽莉接受着来自电视的辐射,忽视了进来的那个人。洗澡,刷牙,更衣,孙绪真平躺在床上,风扇把凉爽从脚底吹来。他闭目养神,依附在身上的重负如冲刷流走的泥水,顷刻间烟消云散。也许那酸甜可口的果汁确有安眠的功效,孙绪真静谧地躺着享受意识的幻象。
内脏如核反应堆源源不断地释放能量,从和床铺接触的背部开始发热,然后把所有的安逸舒坦全都分崩离析。在和韦伯相处的时刻,他几乎快丧失对自我的控制,即使没有真的发生但内心的懊悔却不断地分裂繁殖。孙绪真恐惧这样的状态,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还是他不清楚是哪一个先起的作用,自然也不知道哪一个应该先停止。宇宙之所以是无限的,大抵是因为人脑是无限的;若把所有的所有都倒退过去,自己也只是太空深处里的虚无。生命的诞生是时间节点上的意外,之后的延续也是无能为力。
细长的手臂酣然入睡,眼睛在腕处停留,精巧的蓝色小闹钟时隐时现,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所指的时刻——一点四十五分。孙绪真正欲构想某张笑脸,但纤弱的思绪已逐渐溶解。他睡着了,并且错了钟爱的火车笛声——那划过天际,渗透夜云,漫长悠远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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