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裕家离开的第二天上午,孙绪真所遗忘的期盼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实现。雷振铭把唐帝调了过来,四班的榜样,学生的标杆。他上课不说话,不哼歌,不睡觉,也不打鼓。每一堂课都认认真真,所作笔记一丝不苟,并恪守每一条纪律。但孙绪真却接受不了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卑得恶心,甚至对新同桌催生出敌意。这样的交换亦如暗地里达成的肮脏交易,他坐立不安,有时会胡言乱语在只有一个人的环境里。谁也不清楚他说过些什么,而现在又闭上了嘴,仿佛失去语言的能力,习惯审判式的沉默。穆芷善不再扭过头来分享有趣的乐事,就连她自己也很少说笑了。渐渐地,变得和其他人一样,至少这段时间都不会有所改变。整间教室是张巨大的棋盘,一个座位一个格子,守着自己规矩,服从班级的纪律。
神经接受到了疼痛的信号,以至于头颅内像是被插了根银针,这根针刺在深处并朝着更深的地方移动。孙绪真抓绕天灵盖和后脑勺,隔着密封的头骨里面搅成一团,自己却束手无策。他尝试摇晃脑袋,一股恶心反胃的感觉如破土而出的污泥翻涌不止;干呕,然后把唾液咽下去。体育课的后半程属于自由活动时间,学生们似成堆的石块布满了整个操场。惨白的天空总是悬浮着几缕灰云,阴霾不散,好似孙绪真恐慌的情绪肆意蔓延。宽广的操场拥有开阔的视野,又是个隐秘的窥镜,躲藏在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孙绪真避开人群,疲惫不堪地坐在跑道旁的看台边,躁郁不安地紧闭双眼。疼痛,在皮肤与肌肉间;灼伤,不是燃烧的火而是极寒的冰。若是烈火,那将是焦糊的模样;但这是种被剥落的感觉,钻心挖骨的撕裂……
一颗足球毫无预警地击中了建立在孙绪真周围的感官屏障,除了引发的震动外,他察觉不出是哪儿收到了冲击,脚踝,膝盖,还是臂膀。耳膜外的世界如同真空的环境,都成了静止的哑巴;如果声音就像蜂鸟扇动的翅膀,那孙绪真见到的就是被慢放了一百万倍的速度。也许弱者的身上真会释放致命的气息,就和尸体会吸引食腐动物一样。几张扭曲的怪脸在孙绪真面前嘲讽挑衅,他不是不理会而是感受不到,仿佛按下静音键的电视画面。
“我叫你把它捡过来。”
是有人在说话,但近在咫尺的足球吸引了孙绪真飘渺的注意力,似乎所有的视线都陷进了漩涡里。他面无表情地低着头,辨别不出脸上的神色。一张凶悍的脸挡在孙绪真面前,那人露出乖戾的笑容。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话,可孙绪真仍旧麻木漠然,一言不发地把视线穿透对方的身体,望向别处。
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时刻,孙绪真想到了那个上午——丁裕家和卢释腾相互冲突的晨读。如果自己的同桌从一开始就服软,是不是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呢?还记得有一次在雷振铭办公室里的遭遇,孙绪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只是心惊胆寒地背对着丁裕家。他又被揍了,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谩骂。孙绪真僵直地耸着肩,不敢转身,也不敢回头。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也能猜到丁裕家被揍得有多惨。用拳头和用鞋尖打出来的声音是不一样的;用尺子和用课本打出来的声音是不一样;扇在脸上和捶在背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撞在木柜和玻璃上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丁裕家忍气吞声既不求饶也不反抗,不时用双手遮掩脸颊和被虐打的部位。呻吟和哀鸣在孙绪真的背后犹如鬼魂般不肯散去,惊声尖叫着贯穿他的身体。
“我叫你,把球,捡过来。”
男生压低音量威胁着说。这时,不远处体育老师吹响口哨,催促学生排队集合。那男生回头望向人群,各个班级的学生陆陆续续地汇聚在一起,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辨认出了某个人。孙绪真迟钝地转过脸,梦游似地浮动眼球。
“你,”那男生见对方略有反应,便前倾身体伸直食指戳向孙绪真的额头,“四班?”
说出自己的名字,好让他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孙绪真一度以为这咆哮的来源是心底的愤懑,但他犹如漂浮在半空的灵魂,除了俯视枯朽的躯壳外,只能自怨自艾。滋事挑衅的男生返回自己的集体,那是十六班的队伍。
“嘿!”从旁边路过的女生停下脚步,“集合了。”她焦虑地说。孙绪真迟缓笨拙地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集合点。柳宫花挤压锋利的眉毛,雪白的前额便出现两块浅灰色的阴影,她把视线越过身边颓丧的男生并推向远处,外班的学生正朝着这边叫嚣。
心脏突然加速悸动,柳宫花收拢鼻翼,刀刃似的眉梢愈发尖锐。她焦躁地用牙齿撕咬嘴唇,是孙绪真触怒了自己,懦弱且胆怯的人令柳宫花焦灼,烦躁地要发疯。追上前去,想要用对付男友的那一套去对付他,逼他说话,逼他承认——承认什么呢?柳宫花在惶恐中跟随孙绪真的身后,她差点因为慌乱而丧失了理性的主导,自己还不想这样,还不需要有人分担。
“什么情况?”体育老师问道。
“脚崴了。”
无人识破女生的谎言。孙绪真不对称的步态连自己都没察觉,倦怠疲惫的模样犹如疼痛后的麻木。柳宫花躲在男生的一侧没有动手搀扶,只是揪着他的衣角。在快要接近四班前,她便松开手指加大步伐超过身旁的孙绪真,自然而然地走进女生队伍里。班级解散正逢下课铃声,学生几乎铺满了校园的空地,穆芷善环顾四周也找不到孙绪真的踪影。回到教室,这才发现要找的失踪人士已经在座位里待着了,她按捺住招呼的愿望径直走过去和同桌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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