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朱伟时一家在朱家村有两件事情是出了名的。一件是朱伟时兄弟两个都跃出龙门吃上了商品粮，一件是朱伟时母亲的意外之死。而坏事往往更容易刺激人们的唾液腺，使人津津乐道。所以，母亲的死，不仅使整个家庭的经济陷入瘫痪，而且全家人的脸面也一下子被人们的口水淹没。朱伟时和他的父亲、妹妹在村人异样的目光中，在人们背后的指指戳戳中度日如年。从人人艳羡的榜样到家家诟病的对象，这巨大的落差不能不说是对朱伟时人性的一次巨大的考验。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日子总得过下去。这个时候，朱伟时的二哥朱伟豪倒是想了一个办法，他的单位里正好有家咖啡馆要出让承包，朱伟豪就想方设法把它承包了下来，然后把父亲和妹妹两个人的田地转给堂兄弟耕种，叫父亲和妹妹一道过去帮忙。因为母亲的亡故，妹妹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惊恐之中，她没有继续完成高中学业，参加高考。到衢州之后，在咖啡馆经常遇到一个二哥的同事，日久生情，妹妹后来就跟这个小伙结婚了。从此朱伟时一家搬离了朱家村，那间老房子此后再也没有住过人。舒雅后来看到整个台门都冷冷清清，似乎没有人居住，大概是邻居也忌讳这家吊死过人，感觉不吉利而搬走了也未可知。
一家人只剩朱伟时一个在暨北农村教书，妹妹和父亲去了衢州二哥那儿之后，除了清明冬至给母亲上坟之外，朱伟时再也不愿回到那个伤心之地。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失落，孤独，内心极度自卑，而表面又表现出极度的自负。自卑使他斤斤计较，敏感多疑；自负又使他轻慢，自以为是，一意孤行。
三年的师范让朱伟时见识了城里人的悠闲和轻松，多年的农村生活让朱伟时穷怕了也苦怕了，他再也不想回到农村，回到过去，再过那种苦哈哈的日子。可是毕业分配还是把他分到了农村的小学校，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在他不经意的那几年里，世道变了，他班里的学生摇身一变就成了富二代，比他这个老师有钱多了。他们的家长大都是靠养珍珠起家的“万元户”，而朱伟时当时的月工资只有几十元，照这样下去他就是教一辈子书也赶不上人家一年的收入。朱伟时心里极不平衡，他觉得命运似乎跟自己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年复一年的苦读，考试，就是为了跳出农门，捧个铁饭碗。可到头来还不如人家小学毕业，初中毕业就回家养珍珠，收珍珠的小老板。他极不甘心，做梦都想着发财，可是母亲的死不仅毁了他的发财梦，还似有若无地落了个不孝的骂名。
朱伟时太想混出一点人样来了，他也想过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在乡亲们眼里重新拾回自尊，成为村人眼里的神明，人中龙凤。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把你们培养出来了，将来娶媳妇可一定得是国家户口的，如果是农村户口哪怕是西施美女也别领进家门。”朱伟时牢牢记住了这句话。母亲已经去世了，自己已然对不起她，但至少得实现母亲这个愿望吧。朱伟时在师范的时候就是全年段年龄最大的老大哥，一开始工作便已经到了晚婚年龄，他等不及地想找到母亲口中的那个“国家户口”。可是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一没背景二没钱财，他凭什么让人家姑娘看上他呀？朱伟时看到很多年龄比自己大的同行迫不得已娶了“农村户口”，这些同行们好不容易告别了田地，却又因为娶了农村老婆而在农忙假、暑假等各种假期里重新下田耕作，成为半拉子农民。朱伟时不想重蹈覆辙，他必须离开农村，走进城里去。于是在母亲离世之后，朱伟时见发财无路，就只好着手忙进城一事了。他想尽了各种办法，一开始想调到二哥单位里的职工子弟学校去，可是二哥的单位是部队编制，要求非常严格，他进不去；他又想通过各种关系调到城郊的学校去，可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个普通教师要从乡村调到城市那简直比登天还难。朱伟时报告递了一张又一张，关系找了一层又一层，调动的事却始终如石沉大海，没有丝毫的动静。朱伟时感觉已经走投无路了，但进城的念头却是越来越强烈。他怪社会不公，恨自己投靠无门，最后毒毒地点一点头：“只要能进城，干什么都成！”
朱伟时的身上有着很多凤凰男的特质，在进城这件事上，他任性到撞了南墙都不回头。在他教书的第四年，他终于通过一位同乡的帮忙放弃了教师编制，调进了一家二轻企业。与朱伟时同时调进那家企业的还有另外一名大学生。一个不到一百人的小厂子，大家像看西洋镜一样地看着这两位“天外来客”：这两个人都长得一表人才，戴个近视眼镜，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两个书呆子，做什么事都僵手僵脚的。因为没有技术，厂长安排他俩从学徒开始到各个岗位转了个遍，可他们总是捅各种娄子，不是材料报废了，就是手指差一点被机器轧了，啥事也没干成。最后只好大材小用地安排他俩每天擦窗子，扫地面，俨然成了厂里的保洁工。朱伟时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命运戏弄了：堂堂学校毕业的国家干部，却在这样一个垃圾工厂里干着如此下三滥的活！太丢人现眼了！
朱伟时在厂里干了不到半年，便又心思活滴滴地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准备下海经商了。朱伟时办停薪留职手续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好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又一次为了那点狗屁的自尊而贸然做出了决定。就在朱伟时办好手续准备离开工厂的头一晚，他到当初帮他调进企业的同乡那里去辞行，不料在同乡家里碰到了介绍人——同乡的妻舅。介绍人向朱伟时提到了舒雅。约他们第二天晚上见面。朱伟时从介绍人那里了解到了舒雅的大致家境，不由得内心狂喜，他认定舒雅是他要结婚的不二人选。“老天垂怜，我朱伟时终于时来运转了！”
朱伟时后来在舒雅面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缘分注定的，不早不迟，偏偏在那一天有人做介绍了，再晚一天我就离开了，就绝对没有可能见到你了。”朱伟时让舒雅相信一切都是天注定，想躲也躲不开。舒雅潜意识里也多少默认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这样一段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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