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起
千山绿
倦鸟归
淙淙山水
入吾怀
······
溪水边的巨石上,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一边磨刀,一边轻声吟唱。那是一首埋藏在他记忆深处的歌,残缺不全,他只记得几句,不过那旋律却始终萦绕在他十几年的人生时光里。他的动作很轻柔,恨不得一去一回都要耗费半日光景,那模样就像正在思考要如何落子的对弈者。
巨石下,是山顶奔流而下的清澈泉水,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新气息,令人迷醉。也只有在此,少年白羽才能找到一丝慰藉。
每天清晨,阳光堪堪照进树隙,白羽就如归乡的候鸟一样准时出现在巨石上。他来这里磨刀,而且是一柄极为锋利的刀,他不知道为什么。师父把这柄刀给他的时候,只告诉他要磨,至于磨到什么时候,师父却是没说。最开始的几年,白羽时不时要追问师父磨刀的原因,但每次都被师父骂的体无完肤,久而久之,白羽也就不再问。
这么多年下来,当年的刀几乎被磨成了剑。现在,白羽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把磨刀当成一种负担,所以他动作慢而轻柔,他怕有一天,这柄刀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是一个本性淳朴善良的孩子,对身边的一切都怀有深厚的感情。他爱师父,爱这树木、这水、这山里的清风和走兽,也爱他手里的刀。
许久以来,白羽的磨刀声已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林中昆虫走兽早已见怪不怪,更有调皮者,时而跳到他的对面,闻声起舞,还有鸟儿就落在他肩膀上唱歌。最奇怪的是一只长着白毛的松鼠,总要时不时跳到他滑动的刀上,甩起尾巴,眼中满是疑惑地盯着他。天长日久,那只白毛松鼠就成了他的朋友。不磨刀时,白羽喜欢躺在巨石上胡思乱想,白毛松鼠就躺在他胸前,四脚朝天。白羽唱歌时,它也喜欢在旁边吱吱叫个不停。于是,白羽就给他起名叫“吱吱”。
说不清哪一天,当白羽磨刀时,吱吱突然狂叫不止。白羽纳闷,抬头却见一女子正站在对面的水边,浅笑不止。白羽纳闷,手里动作也戛然而止。
女子说:“我是青竹,循着松鼠而来,不想却是公子的。”
白羽浅笑:“它不是我的,不过是我朋友。”
青竹说:“人与动物怎能做朋友?”
白羽说:“当然能。”
青竹说:“公子可否教我?”
白羽说:“教不了,要自己悟。”
青竹扭头走了。
第二天一早,白羽提着刀下山,一眼就看见石头上的青竹。她盘坐在白羽常坐的地方,一动不动,如一尊女神像。
“喂,姑娘,你占了我的地方。”白羽说。
青竹睁开眼说:“我叫青竹。”
白羽无奈,说:“青竹姑娘,你占了我的地方。”
青竹笑了笑说:“明明是我坐在这里,怎么成了你的地盘。”
白羽说:“可是我天天坐在这里啊。”
青竹说:“可是你今天没有。”
白羽不再言语,动作干净利索地跳到旁边一块较矮的岩石上,径自磨起刀来。吱吱老早就已经等在树上,见白羽来了,几下便跳到他肩膀上,朝着青竹吱吱叫个不停。青竹气得直握拳,但也没有办法。她侧身躺在石头上,眼镜一眨不眨地盯着白羽。
时间飞速过去,许是一月,许是两月,白羽与青竹不再势同水火,他们成了朋友。当然最快乐的非吱吱莫属,原来他只有一个肩膀可以栖息,现在有两个。原来只有一个人陪他玩耍,现在却有两个。
白羽不知道青竹来自哪里,他也不想去问,天下之大,凭他的见识,不过九牛一毛。他只知道,青竹来了,在他身边,带给他无穷乐趣。白羽磨刀时,青竹喜欢坐在旁边一语不发地看。她常常问白羽,为什么他会喜欢磨刀,难道他不会枯燥吗?抽出时间,走走天下,做点有意义的事岂不快哉。每每这时,白羽会说,磨刀就是我喜欢做的有意义的事啊。青竹无语,心想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呆子。
当秋风吹来,不少树叶由绿转黄或是转红时,青竹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花一般站在白羽面前,仰头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要走了。
白羽说:“还来吗?”
青竹说:“可能不会了。”
白羽从怀里掏出一对木雕,伸手把其中一个递给青竹,目光深沉,他说:“以前无聊时雕的,送你做个纪念。”
青竹望着手里栩栩如生的吱吱的雕像,没来由地心痛起来。她把木雕紧紧抓在手上,轻轻拍着白羽的肩膀,嘴唇微颤着说,后会有期。
青竹转身走了,留给白羽的是纤柔而朦胧的背影。
空虚,寂寞,孤单,一股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
三天后,当白羽敛刀入鞘准备归去时,青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说:“跟我走。”
白羽说:“去哪?”
青竹说:“天下之大,哪里都可。”
白羽说:“我得告诉师父,你等我。”
白羽跑到师父面前,说他想和一位姑娘去闯闯天下。
师父南阳子笑着说:“白羽,你长大了。但你不能去,你保不了她,更保不了自己。”
白羽说:“为何?”
南阳子笑而不语,他说:“让那姑娘走吧,你不属于他,你属于这里。”
白羽悻悻返回时,却见几个挎刀大汉正架着青竹向远处走去。白羽大喊着冲了上去,却被为首大汉一脚踢飞,口吐鲜血。白羽趴在地上,气血上涌,眼睁睁看着青竹被抓走。
白羽跪在南阳子身前,叩首不止,请求师父教他武术。之前,白羽也请求过师父,不过南阳子只是以一句时候未到,就搪塞过去,仍然让他去磨刀。这么多年下来,白羽已经不知道师父到底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名传大江南北的南阳子了。
看着跪在身前的白羽,南阳子说:“你真的想学?”
白羽说:“想。”
南阳子说:“为何?”
白羽说:“为了要保护的人?”
南阳子说:“你可知,刀出鞘,便无回头之路。”
白羽说:“弟子知。”
几个月后,南阳子从一口锁了多年的箱子里掏出一把刀,递给白羽说:“这么多年来,师父让你磨刀,一是磨练你的心性,二是让你与刀更亲近。武器是肢体的延长,只有当你与武器建立亲密无间的关系,武器才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把刀跟随我多年,现在给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拔刀。”
白羽背刀,闯荡江湖,他谨遵南阳子的教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拔刀。这几个月来,他遇到过强盗,遇到过恶霸,遇到过精神不正常的变态。不过饶是情况危急,他一概未曾拔刀。一次偶然的时机,他得知青竹的下落。原来她是平南王的女儿,已于近期被选送入宫,即将与当今天子喜结连理。
深夜,白羽站在宫墙的阴暗处,眼望皇城,那密密麻麻的守卫让他绝望。他知道自己可以悄无声息潜入进去,但想带出一个人来,却是绝无可能。
白羽飘下城墙,如幽灵一般在皇城里游荡。最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他听见熟悉的歌声。
佳人在
眸光转
揽身入怀
天地不在
舞姿娉婷
世所不见
白羽闪进去,见青竹黑发如瀑,面容憔悴,一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嘴里是哀婉凄绝的声音。见到白羽时,她愣了一下,接着便扑进他的怀里,嘤嘤的哭泣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如一曲令人心碎的哀乐。
东方闪出鱼肚白,青竹推开白羽,让他尽快离去。她说,生于官宦人家,生死早已由不得自己,但她不能连累白羽。白羽想带她离去,哪怕一死,也想试一试。青竹不从,且不惜以死威胁,白羽无奈,才黯然离去。
回到山林中,回到水边的巨石。每每看见吱吱,白羽就会忆起青竹出水芙蓉般的面庞,柳叶般的弯眉,一颦一笑,仍如在眼前。
白羽忘不了青竹,他把所有的思念全都融入进刀中,每一刀,刚猛中都带着一丝如水的温柔。
时常,白羽会坐在巨石上,哼起那首记忆深处的歌,哼起青竹唱的那首歌。
寒风瑟瑟,白羽一袭白衣,站在风中,犹如一尊雕像。夕阳西下,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女子一身红妆,襟飘带舞,却有一丝狼狈之色。见到白羽,她似乎松了一口气,高声喊道,快走,越快越好。
白羽来不及多问,飞身上马。青竹说,新婚之夜,他偷听到皇帝和父亲的谈话,他们说白羽是数年前被杀的先帝遗孤,已经调遣大批高手前来围剿。说话之间,山林中响起细碎的马蹄声,四面八方涌来大批身穿黑衣的人。白羽知道,他们走不了了。
一个身着戎装的中年人出现在远处的山岗上,他长须飘飘,目光中透出不容抗拒的威严。
“青竹,跟爹回去,不要再任性了。”中年人喊道。
“爹,从小到大,我都听您的,可这次请恕女儿不能从命。”
“傻孩子,难道你想跟这个乱臣贼子一起死?”
“不错,你就那么想死。”另一道声音传来,一个长发飘飘,身着黄色丝绸短衫的身影出现在远传。所有将士立刻拜倒行礼。白羽知道,那是皇帝。
“青竹,你若回到朕身边来,我可以饶他不死。”皇帝说。
“真的吗?”青竹问。
“君无戏言。”
青竹回头看了看白羽,嘴唇颤抖,两行泪缓缓流下。她飞身下马,快速向皇帝跑去。皇帝面含笑容,不过那笑容里偷着诡异。
白羽骑在马上,单手握刀,他知道,无论如何今天非拔刀不可。他可以死,但青竹必须活下去,他不能连累她,看她走到皇帝身边,他的心才缓缓沉下。
“来呀,把贼子白羽的手脚给我砍了。”皇帝号令道。
“不!”青竹一生高喝,“你说过不杀他。”
“没错,我是说过,所以才让人砍了他手脚。”
“这与杀他有何分别。”
青竹说完,突然夺下旁边一人的马,一边飞奔一边喊:“白羽,快走。”
“顽固不化。”皇帝说完,张弓搭箭,一下把青竹射落马下。
“青竹!”白羽策马狂奔,眼中早已没了这天地万物。
青竹就那样倒在血泊里,用最后的气力把吱吱的雕像交给白羽,嘱咐他活下去。
白羽握着刀柄,怒气几乎将胸肺撑爆。他盯着团团围住自己的黑衣人,第一次毫不犹豫拔出了刀。刀光起,风云变。此刻的白羽,已然成了一柄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皇帝脸色大变,迅速躲在人群中央。不过那有何用,只是片刻,白羽便杀到近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你敢?!”他大声喊道。
“有何不敢。”白羽手起刀落,皇帝的长发立刻变成短发。
“记住,你欠我一颗头颅。你若不勤政爱民,我随时可以取走。”
说完,白羽抱起青竹,骑马远去。
南阳子站在远处的树顶,轻轻叹息着,摇着头,他当年从血海中带走白羽的时候,就知道他终有一天要面临自己的劫。此劫,唯有用一颗坚韧的心,才能慢慢磨去。他纵身一跃,如电光般一闪而逝。
时常,有人传闻在东海边,在长城顶,在昆仑山看到过少年白羽的身影,更有人说白羽已羽化登仙,早已非凡人。只是那首歌,那首白羽母亲作的歌,那个暗恋白羽母亲的青竹的父亲也会唱的歌,总是与白羽紧紧相随,流传了下来。时常有人传唱。
千嶂里
愁云惨淡
瀚海阑干
天涯远
巫山云雨
西窗红烛
已黯然
唯记尔
芙蓉如面柳如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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