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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高楼上眺望海，海下也是楼，被淹没的楼和没来得及逃出来的人。
今天是晴天，也是末日。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袭而来，城市一瞬间变成海底废墟，而水中没有一条鱼。短短一周之内，幸存者就已经展露了人性的全部，这么说来，那些第一天就死去的人还算是幸运。
在那之后，就只听得见水流动的声音。世界安静了，天空如初，陆地却不复存在。末日迎来了最后一天，今天之后，地球不再有任何生命。
这么想着，她不由自主地轻笑了一声，突然没有了恐惧和压力，内心只有一片寂静。她闭上眼睛，微微仰头，感受到风很温暖，现在是春天的三月。
“如果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你最想和谁待在一起？”
很久以前，朋友问过她这个问题。当时她没有回答，那么，现在倒是很有闲心想一想。
和谁呢？
不是母亲，不是父亲，不是朋友，也不会是爱人。对她来说，在末日的那一刻，她更想要回归于一种纯粹原始的感情，类似于……人对神，或是神对人的感情。
不，一周以前，人对神已经失望了。一周以后，神对人也是。
她走到高楼的栏杆边上，看见高楼之间有曾经的幸存者所制造的简易索道。没有任何目的地，她开始向另一处高楼移动。
这不是她第一次使用索道。为了生存，她在海面之上滑行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胆战心惊。海底下并没有怪物，可她知道，只要她不小心掉落，不会有任何人救她上来，正如她没有救过任何在水里呼救的人。水流很快会将他们带去远方，也有的就死在不远处，第二天尸体还在附近漂浮。
她看着那些逐渐变小的人影，最终变成蚂蚁般的黑点。她和他们一样，知道少一个人就是多一块面包。但她和他们也不一样，每到这个时刻，她会跪下来，虽然已经不懂得哭喊，但她依旧会痛，会流泪。要知道，眼泪在末日之后弥足珍贵。
二十层——只有高出水面二十层的高楼，才会在末日的开始幸存，之后是十五层，十层，七层，明天，这里只剩下绝对平整的海面。
但今天，她很喜欢滑行索道。风穿梭过她的发间，衣襟，脖颈，吹散她心中的躁动和不安。高楼之间是海，海上是太阳，将海面照得发亮，泛着银白色的细细闪光。她第一次细心欣赏这片风景。
“你——好——”
在她双脚落地的瞬间，一个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在高楼之间回荡，一层又层。
这可能是世界最后的声音了，她想。
她顺着声音的来向望去，看见那个人在城市的最高楼，站在最顶层，正朝她呼喊，声音就如同海风，清爽。
“你——好——”
她本来不想再接触任何人，但是，既然明天就是终结的末日，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无法用索道向高处走，除非有人在另一头帮忙。但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懂，两个人都原地等待了一会。她索性放弃沟通，在高楼边上坐下，两腿悬空，随着风摇晃。
他忽然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她看见一只橡皮艇慢慢悠悠地向她漂来。
他划着皮艇靠近，跳上一面倾斜的断墙，抓住了索道的套索，向她招了招手。她在这头转动把手，艰难地将他一点一点地拉上来。
“你居然有皮艇？”
她气喘吁吁，摊开腿坐在地上。
“是从别的地方漂来的，我一直收着。”
“漂来的时候没有人吗？”
“有，死了。”
她沉默了一刻，最终说道：“一切都太快了，也太奇怪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和她一起看着远方的海平线。
“你不该来的。低处的人没法独自用索道往高处走，你回不去了。”
他耸耸肩，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人的笑容了。她一眼就发现这是一个眼神干净而笑容简单的人。
“无所谓了，不是吗？我只是想和一个活人度过最后一天。”
她躺下，地板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她闭上眼睛，想象她躺在海边的金色沙滩上。
“那么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要去做什么呢？”她问。
“我们去冒险吧。”
她一下子坐起来，显然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惊讶。
“冒险？”
“我刚才是第一次滑索道，”他不看她，依旧眺望着远方，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微笑，“你去过其他地方吗？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哪里都一样的。”
他站起来，逆着阳光，笑着朝她伸出手：“走吧！”
于是，在末日的这一天，他们在废墟里展开了冒险。
其实也不算是冒险——不过是在高楼间滑行而已。每滑一次，他们就会落在更低的楼上，离海面更近。有时会降落在完好的平台上，有时也只撞上墙柱，还需要努力往上攀爬。她对这个人有一种微妙的信任，她知道，他也是。他们不曾相识，也不必相识。
他乘着索道滑向对面的楼。阳光正好从两座楼之间照射过去，破败的楼房，耀眼的太阳，徐徐的海风，高楼之间飞跃的身影，末日的旅行，同行的伙伴——莫名地，她居然觉得这有一种特别的浪漫。
“来！”他在对面喊。
她也抓住绳索，纵身跳下高楼，向他飞去，他张开双臂，在那边笑着迎接。光线正好擦过她的眼角，她的眼睛有些温热。
她顺利地扑入他的怀中。他后退两步，抱得很紧，没有松手。两个人拥抱着，感受着最后一点温存。他们靠得很近，呼吸缠绵在一起，气氛一时间有些升温。
“……等等，”她最终还是笑了，“就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了，我也没法就这么爱上你的。”
他愣了一愣，一时间没有动作，似乎在思考。
“我依旧记得今天是2025年的3月27号，也是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天，”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退开一步，抬手假装摘下一顶帽子，向她绅士地弯腰，“那么，既然今天是末日，你愿意和我成为一天的恋人吗？”
她忍俊不禁：“什么？”
“拜托，”他微微抬头，也是笑，但依旧弯着腰，“如果再也没有明天了，至少在今天给自己留点值得带走的回忆吧。”
“嗯……说得也是。”
“那么？”他直起腰，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朝她伸出。她想了一想，也伸出手，将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掌心。
他们握紧了手，十指相扣，在大楼里慢慢地走。四周的墙壁已经残破，依旧可以看见楼外的天空。
“你知道吗，”他们并肩而行，“我听说，北边有一座漂浮的小岛，美丽，富饶，永不沉没。”
她抓着他的手，跳过倒塌在地上的石板：“那座小岛会有沙滩吗？”
“肯定会的。”
“有小鸟吗？”
“有森林就有小鸟。”
“森林里面有没有湖泊？”
“有，冬天还会结冰呢。”
“冬天会有漂亮的棕熊吗？”
“我说了，”他笑，“美丽，富饶，永不沉没。”
他们走到楼的尽头，又用索道滑行，逐渐离开这个城市。黄昏来临，时间被渲染成绯红和金黄，绚烂夺目，晚霞既温柔出挑，又慵懒娇艳。
“还真是哪里都一样啊！”他有些泄气。
“听上去原来你真的在期待？”她笑着晃晃他的手。视线内再没有一处平地，她回头望那座最高的大楼，那已经很遥远了，“我们回不去了。”
远处的海面在涌动，新的一轮海潮即将来临。
“是啊，就算我们在海面上漂回去，还没有抵达就会先淹死了。而且，那座楼也坚持不了多久。”他眯眼打了个呵欠，侧脸沐浴在柔和的黄昏之中，就像一幅古旧油画。他转过头，收起了笑容，认真地对她说：“等一下握紧我的手，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冲散。”
他的双眼中有一点光，像两颗星星漂浮。她点点头。
“好了，”他重新笑起来，“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了，女朋友，我们要不要表现得像一对痴情恋人一样来结束一切？”
“比如？”
“比如接吻？”
“不，我想以一种更纯粹的感情来等待末日。一种……和爱无关的，你懂我的感觉吗？”
“嗯……”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那我想亲吻你的额头……像上帝亲吻人类那样。”
她浅浅地微笑：“好。”
他慢慢靠近，海潮也靠近。她微微低头，他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双唇落在她的额头，很轻，很简单，像羽毛从天空飘落。
“如果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你最想和谁待在一起？”
世界都化为水，在她心中静静地流淌，流入那座小岛上的湖泊。
我想和仍然相信希望的人在一起。
海潮也亲吻了这座城市。
黄昏时刻，一切归零。海面之上，唯有太阳，明天依旧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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