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

作者: 林留 | 来源:发表于2019-03-04 22:36 被阅读24次

                     

                            【一】

      这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月华,可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如不会说话的月光,静静宣泄她的美,一种令人舒服的不造作的美。

      月华是浣衣女,很剔透的浣衣女。她只负责大房太太的衣服,与其他普通的浣衣女不同,她仿佛多了种不可名说的地位,无形的铸就的高贵。

      月华是被牙婆子卖到香港的,世道纷乱,她依旧是以高价卖给了香港的富贵人家,她本是广东一个落后渔村的弃儿,吃百家饭长大,被牙婆子看中,也是那与农妇不同的瓷白的脸蛋,穿上穷人专属的黑衣竟有一股难以述说的美,只远方的人瞧上一眼,便叫做仙子。她以一百元的价格入了舒家。

      月华不喜欢与人接触,她怕,害怕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却因由一个莫须有的谣言,又回到那落后的村子,鱼腥味,恶心的黏腻的装有鱼类的铁桶,海风一吹,全身便像裹了一层鱼,对,属于鱼的腥,穷人的腥。因此,大奶奶的儿子光申频频吃闭门关,不仅如此,三房奶奶的远房表弟也对她倾心,骄傲之余是过分的担心,担心人家说她攀高枝,可这些阔人不都是自己上门的吗?

      “算了。”月华手里拿着绣花针,对着窗顾自绣着花样,她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与其他浣衣女隔开的屋子,足以见她特别,她时常这样想,不关是舒家的老婆子,连大奶奶也十分爱护她。所以,人生中那点子事算什么呢?只要安分,大奶奶说不定自会安排。

      天际泛着青,从这间二楼小屋望出去,可以看见海,暗的颜色,与天际相接,又闪着蓝,天要亮了,月华是不敢起晚的,她一直小心的提前几分起床,又轻弄声响,那个度把握得十分好,其他房间的佣人都会知道这个女孩又起早为大奶奶洗衣服去了。

      舒家有一口井,月华手劲小,每每提水都很费难,今日也是如此,就着天光,艰难的提着水,摇晃着身子,冰冷透凉的井水洒落了些,湿了她的鞋袜,还溅了些在她的新袴上,是大奶奶特意给她的。

      月华只得更加仔细,不曾想手中重量越发小,自然是水洒得越发多,她也庆幸大奶奶衣物不多,只是娇贵了些,需仔细。她一直低头,也未曾注意离自己仅有几步远的人。

      “月妹妹,好辛苦。”

      月华抬头,不知怎的,脸上如烧了霞光,红得分外好看,心想道“大少爷有心,是特意在这等吗?

      思考半会,她下意识转身就走,叫人瞧见会说闲话,说她攀高枝。

      “月妹妹,你等等!“舒光申急呼道,快步上前,长手抢过她的水桶,笑眼明明”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又不是占你便宜,跑什么呀。“

      月华愣了,还是没说话。

      舒光申离她不过一步远,从西装裤袋里拿出一个方块形状的物什,上面满是洋文,“喏,就是这个,月妹妹不要拒绝,只是洋人的零嘴。“

      月华接过,低着声音道了谢,眼睛也是低着不敢看他。

      舒光申笑了,替她将水提到洗衣房后就离开,只是回头多看了她两眼,那眼里藏着笑,笑往下又凝了可爱的酒窝。

      舒家的佣人都看在了眼里,背后没有不碎嘴的,说是大少爷二十好几了,留洋回来也有两年,连女朋友都没谈过,现在无论什么都喜个新,大少爷也没个未婚妻,童养媳的,倒是要叫外人捡了便宜。

      月华也听见了,心里一阵欢喜,面上仍不动声色,越发冷,这份得意叫人看出来不知怎么笑话她,笑她也妄想进舒家的门,不过是个乡下的穷人,浑身腥味的穷人。

                            【二】

      大奶奶温厚,时常赏给下人各种物什,一套衣衫,一副首饰,修纂工具,各种散的她用不上的东西,下人因此越发感恩遇上了好人家。

      月华也是,大奶奶给了她一套衣服,苍冷的白色旧绸衣,净黑的袴子,一双小姐的真皮皮鞋,粉红的面,鞋扣镶钻,这一身乱上头,倒真是将她与其他佣人隔开了个层次,她也开始注意仪礼,将自己与舒家的小姐相比,总是不如人意,却又看不起周围放肆大笑的女佣人,她一直在改变,朝着自己欢喜的方向。

      月华不知道,那双鞋是舒家二房小姐穿腻的随意打发给了自己的女佣,那女佣鞋码不适又送给大房大奶奶的底下人,一番流动,最终到了她手里,她不知道,舒家的人见了也没多嘴。

      她开始多了些情绪,不再是冷着脸,开始同小厮打笑,红唇一展,笑落挑花。这份明媚把握得恰到好处,叫人称道“好一个俊俏的女子!”

      她的衣服样式多了起来,穿得更多的还是那纯净的白,简单的花边,简单的美,带着点楚楚可怜的招人疼的怜惜,她喜欢侧着脸对人,只因那侧脸的弧度美得似一弯新月,皎洁无暇。

    毫无疑问,舒光申被她吸引了目光。

      “月妹妹,你且等等!”

      又是急急的呼唤。

      月华刚出了她的小屋子,预备在舒家的小花园散步,那里花团锦簇,乱着鲜艳的颜色,在春季更能衬托她的美。

      “朋友送了我一瓶东京的樱花酒,想来赠与月妹妹再合适不过。”舒光申手里拿着黑色的长方盒子,外面是粉色的缎带,春风一过,几许飘飞,晃眼间,仿佛吹来了京都的樱花。

      月华接过,想着道谢的措辞,这时又听他一句玩笑话。

      “月妹妹喝醉了可不要来找我说胡话呀。”

      月华白皙的脸蛋飞了红霞,声音低低的很好听“谢过大少爷。”同时低下身子,行了一个礼。

      舒光申笑道“若要谢,可得有诚意。”

      “什么?”

      舒光申从怀里拿出一张电影票,递给她道“今晚六点,等你。”

      月华接过,掌心发烫,薄薄的纸,带着一股力量,重重地压在心口,轻轻呼一口气,又轻盈了。

                              【三】

      舒家在香港的宅子建在山上,隔着一条泊油路,一条白色围栏,一条长长的黄色的沙,像丝绸蜿蜒的沙,便是蔚蓝的海,月华的二楼小房间恰好正对着海,她喜欢海的辽阔,这里的海总是高级一些,比起她的小渔村,腥味都高级了些。

      可她从未出过宅子,她怕,香港人实在太过超前,太过摩登,一身珠宝,又一身丝绸,一身蕾丝,而自己却是惨淡的白色,现在她开始厌弃了纯净的白色。

      “出去……呵。”月华想起了那日大少爷邀她去看电影,她拒绝的由头,竟然是身子不爽朗,可笑的理由,真是可悲的理由!她恨自己,恨出身恨这世道为何不公,连电影她都不敢去看,生怕出了差错,叫这些摩登的香港人笑话,香港人等于摩登,这是她来香港的时日得出的总结,哪怕她从未出这个宅子,可来这个宅子的太太小姐公子却是顶级的,顶级的样貌、着装、仪态,无一不叫人伤心,这顶级的家世,顶好的教育……

      “我……真是可怜,可怜人……”月华想着泪珠子无端落下,只能拿出一方手巾轻轻的在颊,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拭去小滴泪水,尽管眼泪是越来越多,她依旧保持这份优雅的姿态,这是她最后能比得上世家小姐的地方——矫情的礼仪。

      现在时辰尚早,大少爷几天未曾寻她,舒家不大,转个圈就能遇到熟人,大少爷却是消失了般,月华哭过后,眼睛红了一圈,她想仔细留着这伤心的痕迹,望谁能说几句慰藉话,一直等着没人,只能出了房间,预备在舒宅遇见大少爷。

      她万万没想到,大少爷没遇见,倒是遇见了三房的亲戚,是不好摆脱的人。

    “阿月,你也在呢!”

      三房奶奶的远房表弟孟余年年纪不大,正是少年时候,一身香港的黑色学生制服,身度高瘦、挺拔如修竹,脸是细白的,眼睛吊着眼尾,一股多情滋味,他手里捧着一大束包装精美的玫瑰,而身边却站了个艳压玫瑰的女孩。

      爱莲娜是典型的英国女孩,皮肤白嫩,浅蓝瞳孔,深紫圆领荷叶袖衬衫,领口垂直腰是竖直外散的花边,雪青下到膝盖的裙子,呢帽斜插飞燕翅,边上的浅金的头发,她腰际绸带随风起,这个美丽的人儿一举一动都散发着高贵。

      月华愣怔,目光一直在爱莲娜身上,不动,直到爱莲哪伸出纤细的手抚唇笑着对孟余年耳语几句,孟余年放声笑着,用利落英语回了几句。

      月华顿时觉得无地自容,转身欲走,被孟余年拉住,“阿月,你且等等。”

      又是等等,他又要如何!

      “这束玫瑰给你,很配。”

    月华瞧见了爱莲娜似乎不屑的眼光,手一抖,玫瑰花落地,华丽的。

      孟余年只说了句可惜,又没有一丝心疼的意思,爱莲娜又笑了起来。

      嘲讽的笑,月华眼睛一酸,匆忙的离去,想赶紧离开,孟余年追了上去。‘

      “阿月,明天去沙滩上玩好吗?”

      月华眼泪掉了下来,叫孟余年摸不着头脑。

      “不……不,我想算了。”

        爱莲娜缓缓走到孟余年身边,看着远去的东方女子的背影,问道“你有邀请她吗?”

      孟余年耸肩“你觉得呢?”

      毫不在乎的语气,毫不在意她的回答是什么,仿佛只是一句不要紧的话。

      绅士的询问,不需要多诚挚的回答。

      月华回到房间后,失神落魄,她又拒绝了一个人,她想,她这辈子都无法结婚了,永远孤寂

                          【四】

        月华变了,她自己这样认为,并且觉得周围的人也应该这样认为。

      一向安静的她开始阿谀奉承,不成熟的话从她口中吐出总是叫人不舒服,没人对她说,大奶奶也只是笑笑说道“月华真是的……“

      月华自认为得了大奶奶的心,越发卖劲的围着大奶奶转,清晨洗完衣服便自发去伺候,她听说大奶奶最近头发掉得许多,看见梳子间隙里夹杂许多头发,不由分说开始动怒,将气全撒在佣人上。月华讨了这差事,是十分容易。

      她不再穿那白色衣服,换了身黯淡的黑色,一身黑色,头发简单挽起,素净的脸带着神圣,特别是拿起梳子的时候,大奶奶的梳子是玉做的,青白的玉,握在手中,凉丝丝的,像清早的井水,凉了人心。

      月华将多余的头发悄悄藏在衣袖,大奶奶很是高兴,今后只要月华伺候梳洗。

      月华是有目的的,她想再见一面大少爷,舒光申,她真的好久没见过他了。在某一个晚上,她想着孤寂的一生,老死的处女,悲哀的人生,她不要这样的活!大少爷,大少爷是她最后的稻草,孟余年还是个学生根本不可靠,大少爷留洋归来,在大公司工作,她虽然没有见过大公司有多大,但听旁人讲起,那肯定是顶高级的地方,高级的人待的地方,她一直盼望接近的地方,奈何身世,这糟糕的命运!

      “月华,该是可以了。“大奶奶突兀的声音惊了她的幻想。

      “是,大奶奶。“月华搁下玉梳,衣袖里的头发弄得她痒痒的,恰好她也想离开这里,赶紧去找大少爷。

      月华出了房门,在舒宅漫无目的的闲逛,这一身黑倒是衬得她皮肤越渐的白,五官越渐的清丽,引来宅里许多小厮的目光。

      她是在小花园里看见了大少爷,可他身旁有人,很多人,很多女人,花枝招展,各种美丽。

      舒光申瞧见了她,远远的冲她举起酒杯,眨了眼睛,调皮的。

      小花园在办酒会,大少爷爱喝酒,花园里四处都摆满了香槟,很多拔开瓶塞的声音,夹杂着欢声笑语,她感觉很乱,仿佛自己是个笑话,在一群高级人面前。

        “嘿,舒,你家的女仆真是美丽,东方的美。“一个英国人随意将手搭在舒光申肩上,嘻嘻笑说。

      月华听清楚了,唇边泛起冷笑,是啊,她不过是一个下人,上不得台面的,特别是今天这一身黑,是为谁守孝吗?是为自己罢!

      舒光申正想将香槟搁在一旁的长桌上,只听一声“哗啦“声,一旁的印度女郎一个不稳摔着,扯上了白色长桌上的精美丝绸,精心摆放的茶点全部掉落在地。

      舒光申只好把酒杯随意扔在地上,好不疼惜,他上前追上了月华。

      “月妹妹,你且等等。“

      语气不急不缓,像是明白是女人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似的!月华越走越快,像是没听见。

      “唉……“舒光申轻易捉住了月华的手腕,”月妹妹,走这样急,上次的电影没你,看起怪没意思。“

      月华一听,心动了动,问道“大少爷可不缺人陪着看电影。“

        舒光申笑道“是啊,可她们没有月妹妹可爱。“

      她们?他们?肯定是第一种,大少爷从来不缺女人,却没有带一个女人回家,又对她这么特别,是消遣,还是别有用心,呵,也是第一种罢!

      “我听余年说他邀你去沙滩玩,你没去?没去是好的,那里的人多是浪荡公子哥,和余年一个样。“

      月华扭着手指,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担心孟余年带坏她?还是别的,比如吃味?这年头少爷喜欢女佣也是许多戏剧话本的热卖故事,现实生活中有也不足为奇了。

      舒光申拉着她的手腕松了,只听他说“月妹妹,我撇开那些人不容易,去看电影如何?“

      月华这次没有犹豫,答应了。

                          【五】

      舒家人都知道了月华与大少爷去看电影的事,大奶奶从佣人口中听的却是另一番故事,她也不捉急,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

      月华照旧为大奶奶梳妆,这面南洋来的镜子,立在银白台上,金色的边框,水滴的形状,一个大弧,镜子里的大奶奶眉目疏朗,淡妆一抹,看不出年岁留下的痕迹。

      大奶奶的头发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头发是越掉越多,天气热了起来,月华照旧穿着长袖衣衫,将多余的头发揽入袖中,照旧是痒痒的,像蚁虫不停攀延似的。

      “行了。”大奶奶摸着松散的发,满意道“你下去罢,顺道将衣帽架上那玫瑰色绒线衫拿去洗了罢,仔细点。”

      “是,大奶奶。”月华低着眼去取下那绒线衫,窈窕出门。

      孟余年守在大奶奶门前,等着月华,见人出来后,连忙伸手挡住她的去路。

      “阿月,我听说你跟光申去看了电影。”

      是肯定句,月华也没想否认,点了头,她自从和大少爷出去了一趟,见了香港真正的繁华,心里有了莫名的底气,与身份高级的人说话也不再低头,而是直视对方的眼睛,想要望进去的,一如深渊的瞳孔。

      “舒光申可不是什么好人!”孟余年急了,突然攥着月华的手腕,“你别听他的话,全是哄骗你的!“

      月华皱眉,“孟少爷你先放开我。“

      说不清的,心里又来了点开心,有人愿意为她生气,有人在意她。

        孟余年气得脸涨红,拉着月华就往前走,也不知往哪里走,胡乱的没有方向,最后来到了小花园。

      “告诉你,舒家的人就没几个好的,你别相信他。“

      月华毫不在意,心想道:孟少爷可是疯魔了,为了追她这样诋毁舒家的人,也不见得他是什么好人,大少爷说过的,孟少爷只是个浪荡公子哥,说花言巧语是惯了的。因此只是敷衍“多谢孟少爷提醒。”

      孟余年更加急了,细白脸又红了一层颜色,“舒光申今天又约了你出去?”

    月华沉默。

    孟余年却是笑了,“这真是……真是好手段,舒光申这人……“

      月华不想搭理这人,偷偷移着脚步,想着离开,大少爷肯定在寻她。

    “今天,你不准和舒光申走!“孟余年察觉了月华的心思,紧紧抓住她的手,逃似的奔去大门。

      月华懒得挣扎了,她其实也没多想拒绝,孟少爷毕竟长得一表人才,只是年纪小,有这样的人喜欢自己,又能有多少难过呢,大少爷那找个借口推说就可以了,若不答应孟少爷,怕不知这人要怎么闹呢。

      这一切被舒家的下人看在眼里,闲碎的话自然少不了,大奶奶也瞧见了,本来不想多事,散步时走到了三房,到底还是说漏了嘴,三房那位可是个泼辣人物,当时只叫道“我倒要看看那狐媚子长什么样,竟敢攀上我孟家的门!“

      孟家在上海是有历史的商门大户,虽说商人金钱味重,可再次也不能让一个洗衣服的当上门姨太!

      月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谣言一起,无人能够逃脱这深沟,阴暗的深沟!

      三房奶奶将月华叫了去,大奶奶是不敢走的,这好歹也是自己身前的人,怎么都是要保下来的,一番好说歹说才让三房的奶奶镇定下来。

      “现在什么都是新式的,交朋友也是,新式的朋友自然开放些。“

      “呵呵。“三房奶奶吊梢着眼,尖利的脸,尖利的声音”可真是新式,什么都是新的,就是人永远是旧的!“

      孟余年被特意支开,月华远远的还能听见小花园传来的笑声。

      月华在此期间一直没有说话,说什么呢,她只是一个下人,旧人!内心沉沉的涌来一股悲凉,难以化开的悲凉紧紧包围着她,有谁疼惜她?

      最后是大奶奶拥着月华回了她的小房间,月华很是感激,这时候陪着自己的不是她心里所想的人,反而是自己一直伺候的大奶奶。

      “大奶奶……“月华哽咽,”我不知……不知怎么说。“说完,两行泪就顺着脸竖直流下,很快的泪水凝在下巴尖,瞬的消失,留下隐隐的泪痕。

        大奶奶安慰道“莫哭,要不明天准你休息一天?“

        “不……“月华凄凄道”谢大奶奶厚爱,大奶奶的绒线衫可等不过一天。“

      大奶奶一听,嘴角一抽,今早的绒线衫她到这时还没洗?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

      月华关上了小屋的门,大奶奶忙从左手手腕玉镯抽出手巾,拍着身子,仿佛在拍散什么晦气。

        大奶奶呼喊着一直伺候自己的老婆子,那老婆子身子短小,一身横肉,紫红的脸闪着精明的光,眼睛也是。

      “大奶奶赶紧走罢,这里死了人晦气得很。“

      大奶奶拿起手巾捂嘴,一脸嫌恶“我早叫大爷拆了这里,偏不听,这下好了,这又养了个小姐!“

      大奶奶再没有叫月华到身前伺候。

                            【六】

      月华还是为大奶奶洗衣,大奶奶坚信手嫩的女儿家应该洗娇贵的衣裳,长满粗茧子的老婆子她倒不敢把衣服交出去。

      月华没去大奶奶身前伺候,也未曾觉得有什么变化,舒家还是照样的,照样的喧闹,照样的沉静。

      大少爷还是想着法子逗她开心,送了许多漂亮衣服,漂亮得她都不敢碰,穿了一次后又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为何要穿得如此小心翼翼,在其他佣人面前,她多了些傲气,令人生厌的傲气。

      舒光申带她坐上自己的汽车,逛了一圈九龙,到了夜晚又去维多利亚港看夜景,星星点点的灯光,红黄一片倒映在水中,是繁华的香港。

      月华特意打扮了一番,本就漂亮的人更添了几分艳丽,她喜欢洋派,穿着嫩黄洋裙,裙身缀了许多蕾丝边,黑色小皮鞋,鞋面光滑如锦缎。她时不时就抚弄下脖子上的项链,要么就是那顶捆着巨大蝴蝶结的斜边帽,不安的抚弄,她总觉得这是一场梦,触不可及的一场梦。

      夜风凉,舒光申将外套披在她肩上,帮她提手袋,陪她散步特意让她走在里,挡了一切危险,上车时又替她挡着车门顶,生怕磕着她脑袋,月华微微红着脸,俏丽的脸蛋任谁看了都得赞叹一番。

      车窗大开,灌入冷风,月华的帽子被风吹到车后,她失声叫道“这风太大了,还是关上窗罢!“

      舒光申笑道“不过一顶帽子,明天再送你就是。“说完他转脸看她,”你的头发被风吹得很好看。“

      月华是飘着脚步回了自己的房间,望向窗外,那无尽的海,美得那样惊心,那样的美,自己也是那样的美,她做的这个梦,真是美极了。

      大奶奶原本是放任的态度,如今也捉急了起来,自己的儿子该不会认真了罢?!

      舒光申一脸神秘,什么都不说,只是和自己母亲打哈哈“莫担心,莫担心。“

      同时捉急的还有孟余年,他是个没有规矩的人,直接来到月华的小屋子前,使劲敲门,“阿月,我知道你在,快开门!“

      月华并不想惊动别人,很迅速的开了门,却冷着脸,“孟少爷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孟余年挤进了门,解释道“是我母亲让你受看委屈,我知道,我知道。“

      月华没有原谅他的意思,讥诮道“孟少爷身份高贵还是别与我这样的下人搅弄在一起。“

      “那舒光申就可以与你搅弄在一起吗?!“孟余年扳着月华的肩膀,暗自用力,”舒光申在外面养了很多女人,不差你,你别信他!“

      月华自然不信,她知道,这是孟少爷的个性,诋毁,诋毁一切,诋毁舒家,大少爷,其实她也能理解,一个男人吃起醋来有多失去理智,因此只能松了语气,“我知道了,孟少爷请回罢。“

      孟余年一喜“那你以后可不能与舒光申来往。“

      月华点头,其实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大不了以后悄悄的,躲开他便是。

    孟余年低头,在她耳边呼了热气,惊得她身子一抖。

      “阿月,我可是看着的,你别骗我。“说完他轻轻的在她耳廓啄了下,很柔的,轻的几乎没有感觉,月华心里旗鼓大响,从来没有人与她这么亲近,肌肤间。

      她再一抬眼,望去了孟余年的眼睛,带着笑,好看的眼睛。片刻后,他离开了,也是很轻的,带着自信的步子离开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月华仿佛能听见心快跳出胸膛的怦怦声。

      她觉得,也得给孟少爷一个机会才行,女人在最好的年纪总不能耗在一个男人身上。

                          【七】

      月华和大少爷、孟少爷玩得很疯,奇怪的是,舒宅的人仿佛都答成了一种默契,三房奶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家儿子说了,只是新式,新式罢了,她太闹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大奶奶根本无暇管家里的事,她最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外出是常有的事。

      月华越发得意,仿佛等待自己的是无限的荣华,这间小屋子简直容不下她了,堆满了衣服首饰,满满的。

      孟余年就读的是香港有名的贵族学校,同学都是有来头的,他今日办的生日会,邀请了大半名流,三房十分重视孟余年的生日会,一大早就在忙活,小花园一带全部装饰着绸带和气球,各种小路大路都铺满了精美的波斯地毯,人,到处都是人。忙到现在,月华一直待在小屋子里没出去,她要等,等到晚上,穿着大少爷送的衣服,光鲜入场,成为高级人的一份子。

      月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美梦中,以至于敲门声变得越来越急促,她皱眉,慢悠悠的开了门,是大奶奶身边的老婆子。

    “三房缺人手,你赶紧去帮忙!“

    月华不高兴了,舒家又不差她这一个下人,再不济,二房不是有的是佣人吗?可眼前人是大奶奶的心腹,暂时不能与她翻脸,只得低眉说道“是。“

      那老婆子也是一脸不耐,粗壮的手拽着月华纤细的手腕直往外走,“赶紧的,马上要到时候了,各式酒杯还没擦呢,桌子上还没开始摆盘呢,缎带也不够了,得去买……“

      月华紧紧呡唇,作妖的老婆子,等她成了少奶奶,等,就差些日子了,她绝对要这人好看。

      月华百般不愿也开始拿起抹布擦拭桌子,摆上精贵的瓷器,以最优雅的姿态,哪怕没上妆她也有一种淡然的美,佣人穿的白衣到她身上也能有清水娇莲的韵味,胸前垂着两根发辫,发尾系着红绳,露出鹅蛋脸,干净的五官,干净的少女。

      现在时候尚早,天色清亮,月华偷偷的跑到浣衣的地方,坐在井旁,晃着两根细腿,百无聊赖。

    “阿月!”

    月华回头,是孟少爷。

      孟余年此前一直穿着学生制服的,此时褪去了那沉闷的黑色,穿上了西装,挺长身板,头发往后梳,额头光洁,他一下成了大人。

      “我四处寻你呢!”孟余年离她两步远,“你可得知道一件喜事。”

      “什么事?”

      孟余年扯着嘴角,道“你可知舒光申他母亲近来一直不在舒家,出去是为了什么?”

      “什么?”月华问道,其实她并不感兴趣,只是不想惹恼这位少爷。

      孟余年弯腰凑近她耳边“舒光申要结婚了。”

      “什么!”

      月华身子一抖,差点要后仰摔进井里,这带着笑意的话在她听来冷冰冰的,如一瓢冷水哗啦一下,毫无防备泼在身上,粘腻的冷,冷进骨子里。

    孟余年环着手,唇边一直挂着笑,仿佛在笑她失魂的狼狈。

      月华站起身,的确是失魂的向前走,老婆子见了月华,又是一个用力拉住她的手腕“干什么去了?三房缺人不知道吗?仔细你的皮!“

    狼狈、落魄、失魂,全叫人瞧去了,月华另一只手捂住脸,冰凉的泪水就这样沾着手,沾着脸,冰凉的人。

                            【八】

      孟余年的生日会办得隆重,为舒家拉拢了些人脉,三房很是高兴,又要设宴,不过只是家宴,人手不够,月华去帮忙,一个失魂人的帮忙又有什么用,她想去找舒光申,问个清楚,问清楚之前的一切算什么!他那样小心翼翼的对她又算什么!

      月华是自主来帮忙的,家宴,舒光申是肯定要出席的。

      果不其然,舒光申来了,身旁是一身光鲜的大奶奶,只是他右手挽着一个女人,艳若骄阳的女人,得体的肢体动作,不经意间抚弄下卷曲的头发,可爱的眼神时不时飘向他,再可爱的嘟唇。舒光申亦是笑得开心,替她拉开椅子,待美人坐下又缓缓向前推。

      月华呆愣,他至始没看她一眼。

      孟余年也来了,手边也挽着个姑娘,是爱莲娜,她翘着下巴是不可一世的表情,英国人的表情。

      一家人欢声笑语,月华被隔离,手里拿着茶壶,不知所措,还是那老婆子生生将她拉走。

      月华不依,挣扎间茶壶落地,溅落的茶水恰好洒在爱莲娜新做的洋裙上。

      爱连娜失声尖叫,拍打着孟余年的肩,要个说法。

    月华见得了机会,就往舒光申那跑去,她想问清楚,问清楚之前怎么算,算世家少爷的玩弄吗?还是别的,她只是想知道。

    “大少爷,你……“

    老婆子抱住了月华的腰,又腾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身蛮力的人轻而易举的将她抱了出去。

    “孟,你得赔我!“

      孟余年耸肩“一条?十条都行。“

      舒光申旁边坐的女人呡唇,不悦的问道“那是谁?“

    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还是大奶奶打圆场“是住在那二楼的疯子,只是一个下人,不打紧。“

    大奶奶说的大声,三房奶奶也随即附和,尖细的嗓门,令人听着像猫刮纱窗,一身鸡皮。

    月华听了清楚,还想再进去闹,却被老婆子扇了几个巴掌,“乡下人!真是疯了,那样想当少奶!“

      月华哪里抵挡得住那样的气力,摔在没有草坪的泥石地,手肘擦落皮,嘴角也淌着鲜血,她冷笑“是啊,我一个乡下人,就活该被两个少爷玩弄股掌。“

      老婆子见了,还有些后怕,那二楼的人向来都是些疯子,可下一瞬,月华擦了嘴角的血迹,拍拍衣裳,走向自己的小屋。

      一切都安静了。

      家宴还在继续,灯光明亮,笑,都在笑,只是舒光申身边的女子扁嘴,她好像刚才撞见了秘密,富家少爷爱上女佣的秘密。

      孟余年才成年,被允许喝酒,一不小心贪了杯,话便多了起来,“嫂子还在气闷呢,不值啊。“

      那女人喝了口香槟,也不看舒光申,问道“如何不值,我可不知道撞破了什么秘密呢!“

      这样可爱的语气,舒光申笑了,与孟余年一起,相视一眼,他说“不过是赌罢了。“

    孟余年接下去,“光申哥非要与我比魅力,便挑着家里容貌较好的试一试咯,没想到她当真了,真是,怎么说……可笑得很。“

      女子抚唇一笑,像是释然般“罢了,罢了,你们可真是……”

                            【九】

    舒光申结婚了,在一个明朗的夏日。

      月华盛装打扮,身上叠穿着华服,脸上扑满胭脂,如芍药一般的容色,脖颈上挂着珍珠项链,双手戴满了手镯,汗湿了她的脸,她又不断的扑粉。

    她沉重着脚步,照旧去洗大奶奶的衣裳,像  一个贵妇般俯身,动作缓慢地揉搓,不断揉搓,直到衣服破了口,她突兀地笑了,笑声淹没在更大的笑声里。

    月华丢下衣服,走向了那口井,就算是在夏季,那口井散出的森寒气息也令她发颤,可她没有犹豫,因为舒家远远比这口井冷,她想用死来获取最后的关注,也许人们会说“ 呀,月华,是个美丽而凄惨的浣衣女啊。“

    她终究是美丽的。

      刺骨的井水包围着她,窒息,可怖的她挣扎着,扑腾的声音融进了欢快的西洋乐。

      新郎新娘在香港大饭店设宴,古色古香的装潢,大户人家的排场,大奶奶从未如此欢心过,直到老婆子小心着声音道“月华死了,今早。“

    大奶奶嗑着瓜子,拿起手帕使劲抖了抖,揩嘴道“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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