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历四月,常青园的桃花开得正盛。她去赏花,没想到满园皆是看花人。为了避开人群,她去了后山。
也许是因为人少,他听到桃林里有人吟诗,声色清冷。她听得真切,那人吟的是:
“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
她忍不住上前问道:
“这桃花开得正艳,你却为何如此伤感?”
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看到她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感觉奇怪,问道:
“你没事吧?”
他缓过神来,脸上慢慢泛起了笑容:
“你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一头雾水,不解地问:
“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看着她轻轻地摇摇头,说道:
“你很美。”
她不清楚他的用意,有些戒备地上下打量着他。
“有人这样说过吧?”他问。
这样的溢美之词她平生第一次听到,如果换做别人,可能会被置于尴尬的境地,但她灵机一动,答道:
“刚刚有人说过。”
那一刻,她眼神明亮,他眼神温柔。
他帅气多金,历经世事的沉稳增添了他的魅力。最重要的是,他仿佛与她心意相通,他总是能毫不费力地猜到她的想法。又或者说他们的想法根本就是一致的。
他欣赏她。她在有些人眼中的缺点,比如伶牙俐齿、争强好胜、才思敏捷,总是能得到他由衷的赞美。对于出生即遭到遗弃以及自小被视作异类的痛苦经历,他也能感同身受,因而她的自视甚高在他看来也在情理之中。
平生第一次有人如此待他,内心对爱情的憧憬和与同类的惺惺相惜,使她毫不犹豫地敞开心扉,坠入爱河。
那晚,她与他坐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她依偎在他的肩膀上,静静地看着漫天繁星。一切如常。
他突然扭头朝公园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神色不安起来。
她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怎么了?”
他握着她的手说:
“我去去就回来。”然后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她点点头,望着他朝黑暗处走去,好像走进了一个黑洞。她在公园门口等了许久,直到人去园空,他也没有出现,就好像蒸发了一样。额头的吻尚有余温,吻她的人却不知所踪,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想去找他,却不知道去哪找。这时,她才觉出不对劲。他是做什么的,家住哪里,她一概不知。她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她痛恨自己昏了头,猜想他可能已经有了家室,又或者习惯四处留情,对她只是无心插柳。她安慰自己,他不告而别,或许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有时,他会突然闯进她的头脑中,紧接着回忆的潮水便无边无际地漫延开。她以为时间可以冲淡痛苦。直到衣服越来越紧,她才意识到,他留给她的可能不止一颗破碎的心。
当两条线清晰得不容置疑,最后的一丝侥幸破灭了。她惊慌地抱头痛哭。哭了许久,期间她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她不愿做抛弃孩子的母亲,随即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她虽然恨他,但又不得不承认这辈子恐怕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的人,所以有个孩子陪伴的话又让她觉得很欣慰。
虽然因为怀孕,她丢掉了更好的工作机会。但孕育新生命的喜悦胜过其他。而且她那位神秘的无名男友留下了一笔钱,如果精打细算的话,足够支撑三年五载。等孩子长大一点,她就可以出去工作了。
怀孕之后,日子反倒充实起来。她忙着准备迎接新生命,忙着学习如何做一位母亲。偶尔想起那位无名男友,她的内心也很少再起波澜。
随着身体一天天变重,她开始担忧起来。她没有亲人和朋友,万一遇到什么状况,她该怎么办?每当这时,她又期望无名男友会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2.
临近预产期的一天中午,她感觉时候到了,便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在专门为单亲妈妈开设的爱心候产室里,耳边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那一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接下来她又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漫长而剧烈的疼痛。最终她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恍惚间她只记得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后来便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感到异常疲惫。刀口的疼痛使她无法动弹。
不一会儿,医生走到她的床边问道:
“感觉如何?”
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冲进她的鼻孔。
“没什么力气。”她皱了皱鼻子答道。
“很正常。剖腹产手术后都会感觉疲惫。”
“我的孩子怎么样?”她赶忙问。
“孩子很健康,七斤四两,是个女孩。”
她笑了,放下心来。
医生又问:
“你以前做过体检吗?”
“做过。”
“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身体构造很特别?”她感觉医生的眼神有点躲闪。
“没有。特别是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医生摸了摸下巴,低着头像是在想该如何措辞。思索了片刻,终于抬起头说道:
“德国有位女撑杆跳运动员通过变性手术成为男人。”医生顿了顿接着说,“他看起来挺不错的。你听过这件事吧?”
“听过,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在给你做剖腹产手术的时候,我们发现你同时拥有两套生殖系统,男性的和女性的。这两套系统都没有发育完全,不过女性系统已经发育到足以让你怀孕生子。但生产时出现了大出血,我们切除了你的子宫和卵巢。同时重建了你的男性泌尿系统。”
医生说完后,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张着嘴巴说不出话,眼泪夺眶而出。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去改变和适应。 ”
“变成一个男人吗?”
这样的想法令她崩溃。那样的话她真的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怪胎,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那位女运动员变成男人是出于自愿,他选择成为男人,他享受成为男人。而她自出生开始,命运似乎就对她做了最坏的安排。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被动接受。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什么如此残酷地对待她。
当女儿的小手握着她手指的那一刻,她体会到了做母亲的感觉。女儿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是她最后的精神寄托。她下定了决心,为了女儿,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变成一个男人。
女儿的名字她一直没有想好。既然从前的那个她已经不存在了,她的名字迟早要改,所以她决定把现在的名字留给女儿。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连她的名字都是被诅咒的。仅仅两周之后,残酷的命运之手再一次将她置于绝望的边缘。
趁着夜色,有人将她的女儿偷走了。护士当时发现了那个行踪诡异的中年男人,随即追了出去。他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报警后,警察调查了很久,毫无头绪。
她发了疯一样四处寻找,可却连一丁点线索也没有。她的女儿就像他的无名男友一样人间蒸发了。她突然意识到,自从那位无名男友出现后,她的噩梦就开始了。她身上发生的种种不幸都与他有关。整件事说不定就是他的一个巨大的阴谋。她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
经历了一系列的摘除和再造手术之后,她变成了他。他有了新的名字,莫比。雄性激素的注射令他的嗓音低沉。他把皮肤晒黑,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娘炮。他学会了吸烟,并花了很长时间模仿男人的言行举止。
虽然外表看起来他跟正常男人没什么两样了。医院的护士甚至认为他现在的样子很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都是表面现象,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男人。
他不敢照镜子,害怕看到自己怪异的模样,以前的照片也是万万不敢看的。以至于后来他都记不清楚自己原来的长相了。
五年过去了,女儿依旧音信全无。他常常想,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自己是不是应该不再执着于过去。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放手。
3.
那天,他感觉身体有异样,于是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他,他已经是一个具备生育能力的正常男人了。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内心没有半分喜悦。这只是一连串不幸遭遇导致的结果,是他无法对抗的命运。
离开医院后,莫比驱车前往他常去的酒吧。一路疾驰,往昔蜿蜒的红色长蛇不复存在,算是因祸得福。
莱茵酒吧里只有几位客人在小声闲聊,像是为了配合清冷的气氛,酒吧里放了一首苍凉的曲子。
吧台上方的电视里放着新闻,酒保老莫正在为客人续酒。当听到“烈火焚身”四个字时,老莫的身体抖了一下,酒洒了出来。改头换面的痛苦仍令他心有余悸。
老莫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然后朝酒吧门口张望。莫比走了进来,老莫手支着吧台,弯腰注视着莫比在他的对面坐下。
“一杯莫吉托?”语气确定得不像疑问。
莫比看着眼前这位面生的酒保,有点惊讶地点点头:
“你倒是很了解顾客的喜好。”
“生意不好做。”老莫笑着说。
电视里仍在滚动播放烈焰病毒的相关新闻:短短一个月,感染人数已经超过全国总人口的五分之一;除了严格隔离,医学界目前对这种新型病毒束手无策;每到正午,感染者都要经历一次烈火焚身般的痛苦。大批感染者因不堪忍受痛苦而选择自杀。
“这病毒真邪门儿。”莫比感慨道。
“小把戏而已,很快就会露出破绽。”老莫不屑地说,将碎冰块放入酒杯中。
“破绽?什么破绽?”莫比一头雾水。
“时间。时间知道一切,不是吗?”老莫低头说着,在酒杯中点缀上了一枝薄荷叶。
如果时间知道一切,那么五年过去了,为什么他还无法找到他的女儿,还有那个毁掉他的混蛋。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度让他怒火中烧。
“时间是最没用的东西。”莫比不屑地看着老莫,“除了证明你的无能。”
老莫调好了酒。一杯配了两根吸管的莫吉托放在莫比面前。
“你很快就会改变想法了。”老莫微笑着看着莫比。
“要是过个十年八载才能找到对抗病毒的方法,到时候人都快死光了,那还有什么意义?”莫比嘲讽道。
“只需四十九天。”老莫定定地看着莫比。
老莫的眼神很复杂,有长辈对晚辈的宽容,莫比在孤儿院时在雯姨的眼睛里见过。有老男人对年轻人的羡慕,他在今天那位医生的眼睛里看到过;还有一些他捉摸不透的东西。
老莫眼神坚定,不像是信口开河。莫比认真思考了他说的话,说道:
“这个病毒已经出现两个多月了。照你的说法,已经有人痊愈了。”莫比不解地问。
“这正是这种病毒的邪恶之处。恐惧和绝望才是最好的杀人武器,不是吗?”老莫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比。
“原来如此。”
如果所有痛苦都是有期限的,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就好像在人的身体里设置一个控制开关。时间一到,开关关闭,痛苦结束。
可是谁又能知道还没有发生的事?就像那些自杀的感染者,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四十九天后就能摆脱这人间炼狱。
既然如此,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连医学专家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莫比问。
“时间告诉我的。我说过,时间知道一切。”老莫神秘地说。
莫比猛吸了一口酒,有些愤怒地问道: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找了五年,还没有找到我女儿?”莫比直直地盯着老莫,“还有那个毁掉我一生的混蛋。如果五年不够,那到底需要多少年?”
老莫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认真地看着莫比问道:
“如果我帮你找到那个混蛋,你会怎么做?”
“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莫比毫不迟疑地说。
“别说得那么确定,杀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到时候你未必下得去手。”
“我绝不会手软。”莫比恶狠狠地说。
“如果我帮你达成心愿,并且不需要你为此负任何责任的话。我希望事成之后你可以考虑加入我们。”
“做酒保?”莫比问?
“当然不是。”
老莫与同事换了班之后,带着将信将疑的莫比走进了地下室。老莫锁上门,然后调整手表上的时间和地点。
“准备好去见他了吗?”老莫问。
“迫不及待。”莫比说。
老莫拉起莫比,按下了手表上的按钮。一瞬间,两个人就消失不见了。空荡荡的地下室里随即刮起了一阵风,酒柜跟着晃动了几下。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老莫和莫比出现在了一个废弃的仓库中。莫比一阵头晕,差点摔倒,老莫赶忙扶住了他。
“第一次穿越都会头晕,过一会儿就好了。”
“穿越?”莫比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发现不是在做梦。
“嗯,五年前的4月3号,你知道怎么去找那个混蛋吧。”老莫说着从墙角的破洞中拿出厚厚的一沓现金,还有一把枪递给莫比,“只要任务完成得漂亮,钱随便花。”
莫比有很多疑问,但被老莫制止了:
“先去解决你的问题,到时候我会去找你。”老莫说完走出了仓库。
4.
阳历4月,常青园的桃花开得一片深红映浅红。莫比无心赏花,直接去了后山。他走到桃林深处,看着开得正艳的桃花,感慨世事无常。他想起那个人,于是吟了那两句诗:
“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这桃花开得正艳,你却为何如此伤感?”
莫比觉出了不对劲,于是缓缓转身。当他看到对面站着五年前的自己时,大惊失色。
老莫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他知道接下来莫比会不可避免地爱上她。无论莫比如何不舍,他也一定会在那个风微微凉的夜晚跟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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