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嫌不好,你倒是投胎个有钱的人家啊…真是小姐身子丫鬟的命…我老太婆做了什么孽啊,摊上你这倒霉催的……门轻点……”破旧的老门吱吱嘎嘎地响着,身后阿奶的数落,拼了命地在往脑子里钻。
从我记事开始,阿奶的声音就是这样的苍老、嘶哑,就像钝器摩擦着坑洼不平的地面。她总是在不停地抱怨、念叨,仿佛全世界都欠她一样,偶然她也有不抱怨的时候,那就回忆起从前天天有保姆给她炖燕窝的时候,整个人都笼罩在回忆里,眼睛都流动着金光,“那滋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你就是天生的命穷,没赶上我好日子那会儿”,接着便会用厌嫌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万恶的源头,是我终止了她的幸福,给她带来了贫穷。
对于这个领养了我18年的老人,我谈不上什么感激,只是觉得她很可怜,也很可悲,在贡子巷这样的地方,她还时刻不忘展示她曾经的优越,仿佛只有这么刻薄的数落我,她才能找到她内心的平衡,这是她当初收养我的原因吗?也许吧!她本就很弱小了,所以她要放一个我这样更弱小的在身边……
转弯刚进巷道,一阵巨大的冷风吹来,只一瞬间的功夫,浑身就凉透了,再也渗不出一丝热气,我本能裹紧皱巴巴的校服,加快脚步顶着风往前跑。隆冬的清晨,天本来就不亮,在贡子巷这样连路灯都没有的穷地方,只能看到周围1米远的地方,再远就只能是雾蒙蒙的一片了。贡子巷,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文艺的名字,也许它曾经也辉煌过,但如今它只剩下破裂的石板,狭长的小道,聚着一群像阿奶一样贫困潦倒的人,到处散着贫穷的酸味。朦胧中周围传来吱嘎的门声,三轮车的打铃声,也无非些打麻将晚归的或者早起谋生计的人。
“啪”,肩头突然传来的推力,让我一个踉跄,硕大的书包直接越过肩头,带着我直直的摔在了地上。“哈哈,你还真是风一吹就倒啊”,一股冲鼻的大蒜味,一张笑得扭曲的肥脸,衬着那头烂白菜叶一样的头发,真不知道那么肥硕的脑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地沟油,这么无聊的事情,土豆每次都乐此不倦。
我自顾自地爬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默默地背起书包,继续往前走,“哎,小白,别…别…别这样,老这么酷你有意思嘛”,那张肥得把五官紧紧地压缩在中心的脸,一下子窜到我面前,“作业写好啦?拿来参考一下嘛”。
我侧过脑袋,尽可能拉开距离,以躲避弥漫在空气里的蒜味,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一分钟过去了,土豆用他不知道是冻僵了,还是胖得不灵活的手,抖抖索索的掏出10元钱,“我只有这么多了,我妈给我的饭钱都在里面了”。“成交”,我飞快拿过钱,极其娴熟地从包里掏出作业本甩给他,“早读课下把本子还给我”。我小心翼翼的把钱塞进书包里唯一一个衬里不漏的小插袋里,趁着土豆收本子的间隙,灵活的绕过他,快步逃离浓烈蒜味的覆盖区。
“哎,哎,等等我,小白,我就喜欢你这副酷酷的模样,你不理我,我也喜欢跟着你,你说我是不是——贱啊?”“贱!”几乎同时我从牙缝里吐出了这个字。
“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我们俩现在越来越有默契了,你说呢?”
我鄙夷地看着土豆的殷勤,加快步子往前跑去,书包有节奏的敲打着我的后背,打得后背生疼,纵是这样,也好过忍受令人作恶的蒜味。
出了贡子巷,就是一个嘈杂的农贸市场,里面充彻着烂叶子和鸡鸭鹅粪的臭味,如果是夏天在贡子巷里面就能远远地闻见。住在贡子巷里面的人几乎都会对此骂娘不止,但是现在政府准备将市场迁走了,他们又都跳出来捍卫了。因为他们有一半人都靠这个谋生,贡子巷的人永远都是这么矛盾着的,也许他们擅长惯了端碗吃肉,抬头骂娘,仿佛不骂几句浑身就会不自在。
农贸市场的另一侧是将军大道,作为城市的主干道,那里永远都是车水马龙,敞亮的六车道将贡子巷以及那个令人作恶的农贸市场与这个繁华的大都市清晰的隔开。
我不自觉地伸长脖子向路口看去,明明知道会失望,但还是忍不住想去看,也许是因为心里那个小小的期待吧,希望他会在那,穿着充满阳光味道的羊毛外套,跨着他那漂亮的单车,在那冲我喊“小白,我在这呢”。不过知道这一切现在都已经不可能了,单不说在他那个有钱的妈妈眼里,早恋如老虎一般吓人,恐怕即使要恋,也不会是我这样一个贡子巷的穷丫头吧!我永远忘不了他妈妈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里面充满着对我的不屑和鄙夷,也许我跟他真的不是一路人吧,就如同他永远只会在路口等我,却从不会向贡子巷多偏一步的……
“小白,你跑得太快了,你这么瘦哪来这么大力气啊”土豆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那什么样的人才是跟我一路的呢,是像土豆这样的吗?我回过头,木木地看着他,一种无比凄凉的感觉从脚底迅速蔓延到头顶,“土豆,你说你喜欢我?”
我突然地发问 ,让土豆一下子愣住了,本来因为运动而发红的脸,瞬间红得透明,那么肥大的身体此刻却在努力的往起缩,粗大的手指一遍遍地把衣角边的线头捻成令人作恶的黑泥鳅……
“走吧,要迟到了”,我转身就要走。
“不,小白,你听我说。”土豆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灵活跳了出来,右手颤颤巍巍地攀上我的肩头,“我,我…”
突然那张巨大的脸无比迅速地在我的眼睛里放大,大到令人恐怖的地步。我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愤怒让我几乎要发狂,本能地一巴掌啪上那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也许是突然而来的痛让土豆右手突然用力,几乎要把我捏碎,左手死死的扣住我来不及收回的手,“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亲你?肖华凭什么就可以?因为他有钱吗?”
土豆的话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迅速地撕扯着我的心,扯成一片片的……
“凭什么?就因为我穷,因为我是贡子街的穷丫头,你们就可以这样欺负我吗?”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发疯了一样地吼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白,对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真的喜欢你…”
看着被我吓得结巴了的土豆,我仰起头,把眼睛里酸酸的感觉硬生生地逼了回去,默然地转过身,从面对肖华妈妈咄咄逼人的责问那天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我绝不再在外人面前流一滴眼泪,我不要用我的眼泪去做别人的战利品,我不要!
“对不起,那天你们在操场后面…我都看到了,我不是故意的…”土豆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那是肖华跟我们班男生打的赌,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去报告老师的,我只是想让老师狠狠地训训肖华,好让他离你远点,我没想到,把他妈妈招来了,而且他妈妈会那么地凶,连老师都会那么怕他妈…对不起…我”
土豆后面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清,只有“打的赌”这三个字,重重地击在我心上,原来,原来在那个爱笑,也爱逗我笑的阳光男孩眼里,我就是一个赌注,肖华真的是这样吗?肖华你对我说过,说你就是喜欢我的安静——带着淡淡忧伤的安静,你说等我们考上大学了,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让我不再忧伤,你还说过……你说过太多太多了,我相信的也太多太多了……
我真的天真地以为我的忧伤终于有人会懂,原来,原来这不过只是你不经意间的一个赌注,一个众人眼里的玩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你不知道这样我会伤心,还是在你眼里这一切根本就都不重要?
二
撇下土豆,我一路狂奔到教室,对上男生们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人在吹口哨,有人侧过脑袋去看肖华,但是肖华只是在一瞬间的错愕后,就重重地低下头,意图把身体埋在那本并不大的语文课本的后面,这样的场面真是滑稽啊。经过肖华妈妈那一闹,大家应该都知道,白小白,那个贡子巷的穷丫头,意图勾引、带坏优等生肖华了吧。
我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肖华,你凭什么这么践踏我的感情?我是穷,但是我的感情不廉价!我故作镇定地坐着,看着书本上的字迹一个个变小、变模糊……
我忍不住掏出那个按键全部磨光了的诺基亚,熟练地按下一连串字母发送出去。1分钟后,手机一阵不规则的震动,“可是我现在没有单车了,早上家里送我来的”,“你可以借一辆车!”接着手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在早读课快下的时候,才收到他的回复“我试试”。我愣了一下把手机扔进了抽屉,然后飞快地跑出了教室,等出了教室才发现自己冰冷的手上居然已经沁出了汗……
晚自习上,班主任晃着他那油光铮亮的脑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强调着明天期末考的事情,我邪恶地想着他那一头头发就是被他这么晃掉了的吧!突然书桌一阵震动,我摒住呼吸,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抽屉里摸索着,身子略往后移,用余光扫了一眼“车已借到,路口见!”我握了握手机,依旧把手机塞进了抽屉里。终于在晚自习拖班40分钟后,班主任恋恋不舍地宣布了放学。
……
“我们真去?不是,我的意思是明天还要考试呢,你别冻坏了——”
“陪我待会吧!”我躲过肖华伸出来的胳膊,转身跳上单车的书包架,“走吧,去西山!”
“可是明天还-”我双手自然地环上肖华的腰,温顺地趴在他的后背上,果然肖华不再继续往下说,顺从地骑上单车。
西山在学校的西面,是学校的老校址,自几年前学校陆续搬到新校区后,那就成了仓库了,很少有学生去,而且跟贡子巷和将军大道是相反方向的,所以那里也是我跟肖华偷偷约会的秘密场所。
冬天的夜真的很冷,顶着风,肖华很困难地骑着车载着我,差不多2个小时,终于到达了西山,停下车。
“小白,我——”
“别动,我就想这么抱着你”
“我妈那天,我,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呢?”在肖华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我努力扯出了一个笑容,我不知道那个笑容有多勉强,我只知道,从嘴角扯到心里生疼生疼的。
“那就好,小白,其实这几天我一直都特别内疚,我……”肖华不知道是心虚还是装傻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异样,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几点了?”面对肖华虚伪的表白,我不耐烦地打断道。
“1点45了”,我借着看时间,自然地接过肖华的土豪金,“我们回吧”。
就在肖华转身准备离开的间隙,我把手机塞进口袋,恶作剧般地说道:“肖,我肚子疼,想去一下厕所,但是我怕”西山的厕所还是老式的蹲坑茅厕,男女厕间是用一堵墙隔开的,但由于长期没有人用,灯早就坏了,面对肖华诧异地表情,我继续说道,“你去隔壁的男厕陪我说会话吧,我听着声音会好点”。
肖华迟疑了一下就往厕所走去,我缓缓地跟在肖华后面,直到听到男厕传来肖华的声音,“我说话能听见吗?”“可以的”我边回答他,边悄悄地往单车的方向退回去……
快到贡子巷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兜里响个不停的手机,已经接近3点了,未接电话“妈妈”11个,我果断地把手机关机,骑上车向贡子巷深处走去,巷子里还随处传来推麻将的声音,灯星星点点地亮者,远远看去,就像一双双怪物的眼睛,我顺着巷道熟练地转着,意外地发现家里灯火通明,阿奶居然舍得把灯一直开到现在?
没等我推开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刻薄的中年女人的声音“你说她一个女孩子-”,
“吱嘎”老门笨重的开门声打断了里面的谈话。
“哎吆,小祖宗你可回来了,我们等你到现在了”那个刻薄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土豆的妈妈,难道是为了我打土豆那一巴掌的事,我暗自嘀咕道。
“打你手机怎么也不接,就为了找你这个小冤家,你阿奶在农贸市场摔下来了,这会儿还在医院呢。”这时我才发现土豆的姑姑也在我家坐着呢,这对平时总是喋吵不休的姑嫂表现出难得的统一,用玩味地眼神看着我,似乎不满足于我的反应,补充到“你不去看看,说不定那么大岁数她挺不住呢?”“哦”我静静地看着她们,进屋后仍保持着拉着门的动作。
几分钟后,这对姑嫂许是觉得无趣了,也许是找到了数落我的新话题,窃窃私语地离开了,嘴里还嘟囔着白眼狼之类的话。看着她们走后,我来不及放下书包,飞快地跳上车,突然间意识到跟这个相处了18年的老人还是很有感情的,不论她以前怎么骂我,我也还是愿意她健康着的……
三
等我跟阿奶说上话已经是早上5点的事了,这位矍铄的老太太,丝毫没有因为腿脚的受伤,对她的精神造成影响。一觉醒来,看见我在病房,就开始喋喋不休地骂开了,我安静地听着这一切,似乎还是很开心她依旧可以这样骂我的。没等她骂完,我就拖着书包,无比疲惫地去上学了,虽然我并不喜欢学习,但是我还是没有逃课的习惯……
刚掏出书本坐下,就听到教室里一阵骚动,沉重的眼皮压得我站着都能睡着,无意去挖掘那些骚动的源头。突然感觉一块阴影从正面压过来,遮住了灯光,我勉强地抬起头,这一看让我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瞬间睡意全无。蓬乱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浮肿的眼睛,左侧脸颊明显的血丝擦伤……仔细辨认之下才发现居然是肖华,他昨天应该是从西山走回去的,那么冷的天,他没有手机、没有车……他那愤怒的眼神分明是在问我为什么,然而我没找到意料中复仇的快感,心里一阵慌乱,拼命收罗着应对他责问的词语。
但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平静的口气问了句“我的手机呢”,接过手机后就一瘸一瘸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昨天把他扔在西山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正当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去宣泄内心压抑的时候,班主任适时地捧着试卷出现在了门口。
整场考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脑子里昏昏的,很涨很涨,感觉都要快裂开来了,只记得自己不停地不停地在试卷上填着、写着,但却全然不记得写了些什么……就这样一天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接下来的几天也是这样,肖华表现地异常的平静,没有丝毫地质问。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了,我呆呆地坐在位置上,看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心里空空的……“小操场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该来的总会来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拉了拉衣服,突然发觉自己有一股临刑就义的感觉。
四
“为什么这么对我?”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正是这种平静刺伤了我倔强的神经,我固执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挑衅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
“你都知道了”他的眼睛蓦然暗了一下,搭配上浮肿的眼袋,让我觉得一切都那么地面目可憎。虽然早就知道真相,但是在他承认的时候,我依旧很激动,几乎都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骨骼在响。
“小白,你听我讲,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突然情绪激动地抓住我,
“拿开你的脏手!”
“我不!”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们进行一场单纯的爱恋不好吗?”
“爱恋?这是爱吗?你居然会用爱恋来形容一个赌注”我彻底地愤怒了,把他扔在西山的那一点内疚彻底被掩盖了。
“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不想让你再悲伤也是我的真心话,那天确实是打了一个赌,我没有办法打消大家打赌的念头,但是我不愿意让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去伤害你,我更宁愿这是一个让我去对你敞开心扉的借口。”
“我真的不知道,人会无耻成你这样,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你妈妈那么对待我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会那么无动于衷?”
“不能我能怎样?”他扯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不是我亲妈,她只是一个后来上位的小三,她抓住一切机会在等我爆发,等我叛逆,等我跟她吵架,等我跟我爸起冲突,所以我从我懂事起,我亲妈就告诉我,我只能忍”。
“你手机上那11个电话?”
“是我亲妈打的。”
“肖,也许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一切,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单纯的爱恋,也许我们就不用这么忧伤了。”
是的,年少的我们其实真的可以不用这么忧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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