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汐着急忙慌的把我从睡梦中叫起来,说是让我帮忙找人。
在电话里她夸下海口说是什么海底捞烧烤小龙虾都请我吃,只要找的到。
我问,这什么人啊这么金贵?
月汐说,是外婆中意的人。
1.
外婆,是月汐的外婆,也算是我半个外婆。
我去北京的时候,就暂居在外婆家。
外婆的老伴儿已经走了有七八年,就剩下外婆住在一间不大的房子。
月汐跟我说,老太太一个人住有点闷,让我过去陪陪她。
外婆虽然头发花白,但身体贼好,每天背着包包吭哧吭哧往外跑,先去小公园找大爷大妈们打会扑克牌,然后又快马加鞭的去菜场买点儿鱼肉蔬菜,赶中午之前是肯定能回来做饭的。
是那种特别自给自足,自强自立的老太太。
我住她家的时候,外婆和隔壁大妈一块买了个智能手机,每天戴一老花镜,在家研究这个功能,那个功能。
还别说,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捣鼓来捣鼓去,注册了微信账号不说,还学会了怎么打视频电话,每天跟她以前的同学聊的火热。
我想,老了以后也要向外婆学习,自得其乐,一个人也活得漂亮。
2.
我没想过,外婆会一个人跑来山西。
不仅我没想过,月汐也没想过。
月汐那会正在忙工作,突然一个电话过来,外婆在电话那边开开心心的说:“我刚到武宿机场,快来接下我。”
月汐吓得差点儿把电话给扔出去。
这外婆怎么一个人一声不响的吭哧吭哧就跑太原来了?
她没来得及多问,立马开车到机场,赶紧去接外婆。
“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了?”月汐惊魂未定。
外婆撇撇嘴说:“没别的,就是突然想家了。”
太原,是外婆的故乡。
月汐又赶忙问道:“这机票咋买的啊?”
外婆瞪了月汐一眼,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智能手机,指着屏幕说:“就是在这个软件上弄的。”
月汐后来跟我说,当时真是佩服死外婆了。
外婆收拾了下旧房子,每天照样逛公园打牌,并迅速和公园里牌技高超的大爷大妈混成知己。
有天下午月汐去看外婆,结果等到八点外婆还没回来,急的月汐团团转,手机也一直都关机打不通,然后就赶紧把一大家子全叫过来找外婆,就在人刚刚到齐的时候,外婆一个人慢悠悠的回来了。
外婆喘着气儿,露着一排假牙,问我们:“怎么都来了?”
大家集体尬笑。
外婆也不附和,慢条斯理地摸出钥匙,打开门。
然后说:“来了也正好,和你们说件事吧。”
3.
外婆说她一个人,去了趟府西街。
大家瞬间胆颤心惊。
府西街,那是外婆小时候住的地方,离外婆家整整一个小时的车程。
问她是怎么去的?
她理所当她理所当然的说:“坐公交啊,现在公交多方便啊。”
大家又继续追问,怎么坐的公交。
外婆再次小心翼翼地拿出智能手机,才发现没电了,然后转过身,插上插座继续说:“现在手机里有
地图,念可大声了,告诉你怎么过马路,一会就找到了。”
大家集体擦了一把汗。
外婆又面露喜色,神神兮兮地说,在府西街碰到故人啦。
那是外婆的高中老师,外婆还曾经是他的课代表。
这一讲事情就容易激动,月汐说她那说话速度跟火车似的轰隆轰隆个不停。
外婆说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老师,而且两个人都立马互相认出来了。
他拉着外婆碎碎念说:“哎呀哎呀,真是长大了,还是那么俊俏。”
外婆笑着说:“他是真的糊涂了,我岂止是长大了,这都快赶上他的头发白了。”
外婆滔滔不绝地说着和老师的对话,还说着他们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外婆说,老师问她:“结婚了么?”
她说:“孙子都有好几个啦。”
老师又问:“是和小陈么?”
她说:“和别人。”
大家静静听着,外婆突然沉默了,深呼吸一口
说:“你们帮我找个人吧。小陈,陈之江。”
4.
然后我就接到了月汐的电话。
说请我吃海底捞烧烤小龙虾,但一定要帮她找
到这个人。
这个陈之江,正是外婆的意中人。
她的初恋。
那是外婆还年轻的时候,和同一个班的男生打闹,他们把废纸叠成飞机的形状,然后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外婆的心也跟着这男生的飞机飞来飞去。
后来这两人在一起玩久了,就偷偷的互相喜欢,外婆那时候很漂亮,梳着两条黑亮的麻花辫儿,他们有时去学校后山玩,小陈都会给她带吃的玩的。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就那么静静的坐在草地上,一边吃好吃的,一边看天空。
云卷云舒,才是最幸福的样子。
但是后来却因为一桩小事,二人吵架了。
小陈被父母安排去天津工作,他让外婆想办法,同他一块儿去天津。
那时她任性,脾气也烈,硬要他留下来。
两人为此事吵了无数次,后来小陈一气之下就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外婆说,本以为他会回来的。
可是等了一年,两年,三年,毫无音信。
再然后结婚,生子,四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月汐的外公对她很好,谈得上百依百顺,她也尽力做好了一个妻子的本分。
烧好吃的菜,做好一切的家务,规划孩子的未来。
后来外公住院,她就站在门口,一宿没睡,泪流满面。
紧接着医院连下几张病危通知书,她就那么拿着,小心翼翼地揣在包里,然后进房间,给他讲最近发生的事,给他切水果吃。
一直到外公走的时候。
那时候外公已经许久不说话了,却突然拉着外婆,嘴里呜呜呜地要说什么。
直到他的手轻轻碰到了外婆的手,然后艰难地吐出了个“谢”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外婆没有哭,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外公的额头,说:“走好。”
于是她就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买菜吃饭,一个人打扑克牌。
偌大的北京,那几年都是回忆陪她过的。
她的记性越来越差,却拼命想记得什么,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是在少年时和初恋的每次约会,那个夏风微凉的后山上。
月汐带着她去检查,医生同月汐说:“这老太太是得了老年痴呆。”
知道消息的时候,外婆在家坐了很久,然后订好了回太原的机票,她要回家,在一切都忘记之前,想要找回关于爱人的记忆。
5.
一个月后,人就找到了。
不知算不算幸运,当年的小陈到天津做了老师,也结了婚,生了子。
年前妻子离世,他只身一人回到太原。
他一直说:“很想念,很想念这片故土。”
外婆得到消息后一宿没睡,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像小姑娘一样梳头抹口红。
她问月汐:“我今天漂不漂亮啊?”
月汐重重点头,“非常漂亮!”
向来硬脾气的老太太竟然脸红了。
她穿了新衣服,挎了小包,被月汐送到餐厅和初恋见面。
陈老师一个人来的,西服笔挺,工工整整。
服务员说,那老人家一小时前就到了,正襟危坐的,就是不停的喝水。
月汐识相的坐到另一个桌子上,尖着耳朵偷听,不过后来她说,其实两位老人并没有说多少话,连一句最起码的过得好吗都没问。
陈老师只是不安地摸摸索索,然后有些紧张地从包里掏出一颗糖,可能是摩擦的太久,装糖的袋子都有点泛光。
他说:“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糖了。”
外婆又露出她的一排假牙,笑了,一张布满皱纹脸上却闪亮着容光焕发的年轻。
那天回去后,外婆说:“我们想要结婚。”
6.
没人反对这个决定,这个决定看似草率,但他们已经等了四十余年,等完了大半个人生。
婚礼办的简单,月汐送了外婆一个拍立得,外婆带着它不停的咔嚓,她说:“等了这么久,想把和他的一点一滴都记下来。”
她开始每天写日记,一大把年纪了,戴着老花镜写的认真。
今天同他一起去逛了菜市场,中午我给他做了鱼吃。
今天与他去公园散步,他一直搀着我。
今天和他打扑克牌,他一直输,我知道他是让着我。
……
外婆把相片一张张的写出来,放进日记本里。
她有时候也会问:“这些事我会不会忘记了?”
陈老师总是笑眯眯地摸她的头,说:“有我替你记着呢。”
在太原住了一年,外婆说想回北京,陈老师也就一路跟了过去。
北京的那间小房子也逐渐有了烟火气,他们一起买菜吃饭,一起打扑克牌,就那么又过了两年。
月汐跟我说,那是她见过外婆最幸福的几年,她的脸上永远保持着青春的气息。
但大概是老天爷并不眷顾这份幸运,在某一个安静的
早晨,陈老师走了。
还没来得及帮外婆记得所有美好的细节,他就静悄悄的走了,躺在床上,沉静而安稳地睡去,却再也唤不醒来。
外婆手忙脚乱地拨通救护车的电话,一个人站在病房门口来回踱步。
最后医生出来说:“抢救不了了,您节哀吧。”
她愣了很久,生离死别不是没有见过,只是没想到,上天只留给了他们这么短的余生。
外婆对着已经冰凉的陈老师吻了一吻,流了一滴眼泪说:“你走慢些,在等等我,我就下去陪你。”
7.
自那天起,外婆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买菜吃饭,一个人在公园散步。
还和那些大妈商量好,等有天走不动了就去养老院待着。
一切都看起来很好,但独独有一次,她的情绪失控了。
那天是下午,外婆在家收拾东西,有一只篮子,被陈老师放在了很高的地方。
外婆一个人够不着,于是她搬过一个板凳,踩在上面,费力地踮脚去碰那只篮子。
也许是板凳不稳,外婆直接从板凳上跌下来,后来她说,那一刻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但没有,外婆毫发无损发的摔了下来,她说她感到有那么一只手,在那个时刻托了她一下。
就那么一瞬间,外婆哭了,她坐在房间里,哭得像个撕心裂肺的小孩子,她大声的问:“你一直在对么?你一直在我身边对么?”
空荡荡的房间依然空荡荡,没有回音,外婆哭了半个下午。
我们都不相信这件事,但外婆执拗的说:“他是真的在我身边。”
过年的时候,外婆和陈老师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就又说起这件事。
陈老师的儿女其实对外婆是有些意见的,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将父亲带去了北京,导致他们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按说过年是件喜事,不该讲这些,但大女儿喝了酒以后,就开始喋喋不休的埋怨起来。
言谈之间,大家都有些尴尬。
大女儿不停地讲,却忽然听见“咣当”一声,她的杯子从桌子上掉了下来。
好好的一个杯子,莫名其妙的就掉了下来,酒撒了一地。
那“咣当”地一声,好像真的是陈老师回来了,告诫
她不能无休的埋怨外婆,告诉大家他一直就在外婆的身边。
大家沉默了,只剩外婆,愣了一下,然后拿起一杯酒,干了。
然后又满上一杯酒,泼在地上。
她说:“新年快乐!”
大家举杯,新年快乐,那杯酒,敬的不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
8.
2018年,外婆老年痴呆足足六年了。
她已经逐渐记不清许多事,记不清如何用智能手机,记不清如何从菜市场到家里的路,甚至到后来都记不清儿女子孙。
她只执着于两桩事情。
一桩是关于她的相册日记,她总是将日记拿出来,执
意的要我们看里面的照片和字儿。
那里记录着她所有的快乐,她说那是她一生最美的自传。
那本日记,有最后一页略显沉重。
那上面力道重重的写着,我,2013年被诊断为老年痴呆。给我的儿女子孙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是对不起你们。
大家心照不宣,从不忍翻到那一篇。
另一桩事,是关于几年前的那一场见面。
外婆那会特地化妆打扮了一番,他送给她的糖她把糖纸留到现在。
有那么一次,我陪着月汐去给外婆送饭。
月汐陪她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
她问:“外婆,你知道我是谁么?”
外婆讷讷地答:“谁呀?”
“那外婆,你还记得陈之江么?”
外婆忽然沉默了,我们以为她已经完全忘了,但在她抬起头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了她满眼的泪光。
她说:“记得,他是我的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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