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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立春,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屋檐上融化的雪水肆意拍打着窗台,水花四溅,打破了沉冬的寂寞。冷月依偎在床头,无聊地翻着手中的书,一句“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咀嚼良久。
她忽而心头一紧,慢慢扣下书,若有所思地来到镜子前。她端详着自己,手指不停抚摸着眼角上的淡纹,遂用帕子在舌尖儿上点了几下,按在胭脂盒上蘸了蘸,均匀地涂在嘴唇上,杏黄的颜色使气色好了一大半,再用眉笔在精修的眉毛上反复画了几次,两条柳叶纤长的眉毛衬托那双杏仁般的眼睛风情万种。冷月熟练地将卷发盘在后面,宛如盛开的牡丹花,那额眉上一撮卷曲的发帘正是飘落的花瓣。冷月虽然已经年逾三十,但柔软的身段和纤水般的巧手一点不输少女的柔情,恰又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时光好似一支画笔,反复在女人的身上修出岁月沉静的模样。
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素布做的旗袍,上面一枝苏绣的梅花,格外古朴淡雅。衣服虽然是去年做的,但穿在身上已经明显大了一圈。她拿起针线在腰部的位子简单缝了几针,像变戏法一样,旗袍服帖地展现出冷月腰部完美的曲线。近日女子中盛行了西施派的古典审美,渐渐兴起不食早饭的新潮流,冷月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成果,拈起一颗妃子笑,用血红色的手指尖儿挑开胭脂色的外壳,将半透明的果肉推进嘴里,甜腻的果汁让人不由得眯起了眼。
冷月将手指翘成月牙,用没有粘上果液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木匣子来,遂用小拇指轻轻地勾开盖子,拨开几张轻薄的钞票,她歪着头,反复数着几张远远超出心里底线的方块纸张。不够——还是不够,她苦心盘算着,顾不得手上的果汁,失望地扣上盖子,嘴里的果肉迟迟没有完全咽下去。冷月虽不谙厨事,却真真切切懂得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
春寒料峭的沪上寒意逼人,冷风夹杂着海面上的水蒸气直钻人的袖口子,街角摊贩掀起笼屉盖子,一团云朵似的白汽仿佛羽化仙境,冷月的丈夫王鸿梁从这团烟雾中穿走过来,手里捧着用旧报纸包好的蟹粉馒头,一身蓝缎子夹袍已经脏得有些发亮了,怀里夹着课本,眼镜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汽,一边用衣袖将其擦拭干净,一边喃喃道,“眼下年景不好,今天在学校只得了这些。”说罢将两张纸钞递给冷月。冷月将纸钞收好,手里又拨了一颗荔枝送到丈夫嘴边,“可甜了。”王鸿梁将头躲到一边,“你吃吧,现在陆运都封了,再想吃就不知何年月了。”冷月露出微笑,将荔枝雪白的果肉硬塞到丈夫的嘴里,“今朝有酒今朝醉,后续的事且再说。”王鸿梁嘴里嚼着荔枝,眉头依然紧锁。
冷月望着不似鲜衣年少的丈夫,一张青年的脸上却添了许多岁月的愁纹,便像小猫似得凑了过来,靠在丈夫肩上道,“都是我累了你,如果你身边有一位持家的贤内,可能你就免了奔波。”冷月忽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过于软了,遂又叹了口气,怔怔地道,“可我偏不是这样的,我宁可饿死在锦绣缎子里,也断不愿在泥土堆里讨生活。阿梁,你是知道我的脾性的。”王鸿梁一向是被冷月牵着话把,看到冷月骄人的表情,心里的委屈便都化做成怜爱,用手轻轻将冷月额前的两三根头发捋到一边,立马展开笑颜道,“月儿,我当然知道了,我只是愁自己不能给你好的生活。”冷月双手抱住丈夫的脖子道,“阿梁,我只要爱你,物质上的我不在乎。但你要记住,要让我一直爱你.....”王鸿梁被冷月的话触动了,他深情地抓起冷月的手道,“我当然会一直爱你,但如果你不爱我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冷月噗嗤一声被王鸿梁天真的话逗笑了,跳到一边,靠在书案上,像律师在法庭上辩论一样,竖起一根手指向空气中点了几下,“好的,我答应你。”
炙热的阳光沤干了雾气,屋檐上的水滴已经连成了几条稀疏的线条,使整个房子看起来像一个绽了线的荷包。外面早餐摊子收了笼屉,重新又摆上水壶,改成了茶水摊子。冷月半晌没有作声,突然像想到什么似得哦了一声,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丈夫。王鸿梁打开信封快速读完,“佳荷要来?你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吧!”。“是啊,已经三年了,自我从家里出来就再没她的消息了。阿梁,我真的很高兴,在这座笼子里我已经被困的太久了,终于有一股新鲜的风吹过来,让我透透气。”女人动情的话其实大多数是说给自己听的,很少理会旁人的感受。
冷月的话让王鸿梁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你们以前是最好的朋友,她能过来陪你真好。都怪我,让你有家不能回。”冷月兴奋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阿梁,快别说。我是自愿从家里逃出来和你在一起的,只是这座城市我还需要再适应。”冷月想尽快逃离这个话题,这个话题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独木舟,虽能加深他们之间的依赖和情感,但这种派生出来浓重的相依为命的关系,却像一条将他们捆在一起的牢牢的锁,让冷月有些反感。
此时阳光已经完全洒进屋里,还有那一缕淡淡的烟尘。冷月的话像一条长长看不见的线,引得王鸿梁这只牵线木偶东倒西歪。“我下午要去赴秦太太的约,你忙什么?”王鸿梁将头垂到胸前,手里拿着荔枝壳在桌子上胡乱地划着,沉默了片刻,勉强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我下午还有课,你且安心去吧,钱不够再和我拿。”冷月并没有看王鸿梁的表情,此时的氛围已经让她觉得有些憋闷,“今日是秦太太做东,且用不着咱们破费呢。”此处冷月用的是咱们,而不是我,这两个字直戳王鸿梁的心窝,让他听着有些讽刺却又无可驳回。
话说着,冷月已经披上了毛织披肩准备出门,“阿梁,灶台上做着米粥,吃了再去学校,我先走了。”王鸿梁看着冷月远去的背影,依然如初见时那般婀娜,但自己却已经被生活压得变了样,只觉得自己三分人,七分鬼。以往如月光般的爱抚总能让王鸿梁得到些蜜一般的回报,可最近却发现冷月不再那么爱说爱笑了,他头顶上像悬着一团乌云,随时会落下倾盆大雨把自己打成落汤鸡。
冷月来到街边,原本想叫辆黄包车,但想到刚才的情景,便犹豫着放下了手臂,决定走着去赴约,刚跑出没两步的车夫只得又退了回去。冷月走在大街上,街角一个老汉拖着一个十来岁的娃娃挨个向过路的先生太太讨饭,口中念着,“啊有活不下去咧,先生太太发发善心哇。”一边还唱着,“可怜娃娃三岁半,先生太太们多行善,帮帮我这苦老汉,牙缝里面给口饭....”
老牛一样的电车在街口艰难前行,发出“铃铃铃”的声音,不时有青年小伙跳进跳出。五六个少女守在糕点铺子前,等待新出炉的头一锅,有时发起一阵爽朗的欢笑飘向空中,与老汉的要饭歌声混成一团极不和谐的音符。冷月穿过一条幽暗的胡同,拐了两次才找到约定的咖啡馆,刚一进门便被早到的太太们招呼着上了楼。
做东的秦太太最先拉着冷月坐了下来,将一个莲花纹法国瓷器杯子端到冷月前方桌子上,一只手按住壶盖,一只手拎起壶把,一溜黑晶晶的液体从壶嘴滚了出来,“奏是我们家先生出仿法国领事馆带回来咧,今日特邀恁们品鉴品鉴。”秦太太原姓林,系天津红桥人,来沪已久,却乡音难改。她祖父曾在冯国璋的步兵营里当一名小队长,后转投国民政府二十九军三十八师任了后勤司务长的闲职,从此发迹起来,秦太太的父亲是老来得子,又是家中独子,从小便花了重金培养,但偏是不开窍的,年近三十也没个作为,林老太爷只得托关系帮其讨了一个书记员的营生,至秦太太这一辈,家中虽有没落,但也算是中产小康水平。秦太太从小在天津租界长大,受西式教育影响,自己寻了男朋友,嫁给了如今在日本和日商会任职的秦先生,专营协调各国经贸事务,实则为日本军队筹集军饷,后随日本人举家抵沪。秦太太的祖父与冷月的祖父原是一个兵营里的生死兄弟,两人自是旧相识。虽然与秦太太的脾气未必相和,但如今冷月随丈夫只身逃至上海,难免要寻求老熟人的帮助,一来二去便又联络起来。“秦太太,多谢盛情。”冷月抿了一小口咖啡便放下,她平日最难适应这新式的餐食。
“秦太太,你这咖啡可少喝些,夜里怕是难入睡。”说话的是一位身材细高的女人,此人是花旗洋行客务经理的夫人刘太太,凸起的颧骨上一双吊梢眼,尽显刻薄少思的模样,平日最是看不惯秦太太的炫耀,但为着先生的业务,太太们也难免委曲求全。秦太太耸耸肩,骄傲地道,“我原在天津就喝惯了的,不碍事。只是在这里西式餐食刚刚兴起,很难找到像样的地方,不像天津,早在几年前大华饭店的位置就一座难求了。”
“你们都是在洋人底下做营生的,自是喝的习惯,只是这些洋东西是很难合东方人的胃口。”坐在一角的是义达女子工学的女先生,名唤小玲,虽未成亲,无丈夫依靠,但有一个民国政府上海商会会长的父亲,大家自然都要敬畏些。小玲的父亲一心扑在商会事务上,虽早早没了夫人,但不愿费事,迟迟未续弦,一应太太们走动的场合,只得推出女儿去逢迎。
沪上男人的关系线,都连着女人们的针在穿。
秦太太瞟了一眼小玲,“如今的营生都不好做,租界区还太平些,有洋人管着,日本人也不敢大闹。”刘太太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听说了吗,日本人在长沙吃了败仗了,估计这租界也难保太平了。”秦太太疑惑地问道,“没听说,只是说日本在长沙调配了一个中队。”刘太太继续小声道,“这不明摆着,要是没吃败仗,日本人为何平白在长沙调配兵力,估计这几日又要闹腾起来了。”
冷月坐在太太们中间,心思里一直盘旋着早上发生的事,看着眼前的咖啡更是难以下咽。秦太太察觉冷月的心思,脸上堆笑拉过冷月的手,“好妹妹,你今儿出来应该是放松的,怎地愁眉苦脸。”冷月回过神来,“啊,没什么,只是想来讨生活是越来越难了。”小玲一脸稚气地接过话,“有什么可难的,大不了跟日本人拼了。”小玲直爽的性子到时吓了冷月一惊,心里更是担心由自己的话引起什么不该说的言论,想要制止却又无计可施,正在为难时,刘太太硬生生地道,“拼了?拿什么拼,是拿烟鬼的烟袋子还是拿窑姐的裙边子,小玲,你还没成家,自是不知道世间的难处。”刘太太说着捂嘴笑了起来。小玲自是不服气,瞪大了眼睛,直起身子,“总有那不愿做亡国奴的人,怎的就自己泄了自己的气。”秦太太一把按住小玲激动乱舞的小手,“快别说了,小姑娘家整天打打杀杀,快点找个依靠,总这么晃到什么时候。”秦太太及时泼了一盆冷水,才制止住小玲的热情。
秦太太喝了一口咖啡,顿了一会,遂而笑着转向冷月,“你家先生还在教书吗?”冷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淡淡地点了头。虽说教书不是什么下等职业,但女人之间难免沉入攀比的漩涡中,而又有许多的情谊都是终结在这攀比之中。冷月心里不自觉地埋怨起丈夫来,就像早上的起床气,虽说是一时的,但却猛烈异常。
秦太太笑了笑,一只眼皮提了上去,盯着冷月的眉梢,“你可还记得陆明生——”冷月心里一惊,陆明生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情早已封在内心深处,而此时秦太太就好像美国西海岸上一只翩然扇动翅膀的蝴蝶,冷月与秦太太的关系虽隔着整个太平洋,但随着秦太太轻轻吐出陆——明——生三个字,传到冷月的心里却足已翻起滔天巨浪。此时咖啡馆里的阳光有些昏暗,只有一束流光顺着眼前的杯沿射到冷月纤细的手指上,冷月在杯中黑色的咖啡镜面中首先看到的是自己,后又渐渐模糊成一双剑眉红唇,隐约的轮廓能辨认出一副少年的面孔,恍惚着隐约的虚线合成实线,少年的面孔变得清晰,都能看清那眼角下的一枚黑痣,是的,这是陆明生,仍是冷月记忆中的少年模样。
那是一段伴着月光与泥土的往事....
陆明生原是佳荷的亲哥哥,她们三人从小青梅竹马,冷月认识王鸿梁之前,就已经和陆明生定了亲,但陆明生作为受过新式教育的开化青年,是极力反对这种封建礼教婚姻的。陆明生和几个富家公子同学甚至成立了一个叫“反孔会”的组织,专门吸纳接受新式教育的青年学生,过于激进的思想冲昏了一群热血青年的头脑,甚至淹没了陆明生对冷月早已暗生的情愫,他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反对一切与传统相关的事务,直到惹怒了父亲,被一棍子打晕在地上,睡了好几天,醒来便拖着皮包离开了家,像小媳妇赌气一样发誓再也不回来。直到三年后,再受不了拮据的生活,回来认了错,也只是看在钞票的面子上。
在冷月的心里,陆明生一直是那个宛然矗立在月光下的白衣少年,他是如此的耿直和天真。在家乡无名湖上,荷花遍开的季节,他们常常泛舟荷间,互相即使不说话,也能待上好一会儿,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在当时交友广泛的陆明生心里,冷月也许是最适合的那个,但绝不是最好的那个。冷月也曾质问他为何不听从家里的安排与自己成婚,陆明生便给冷月描述了一副新派青年与传统礼教腐朽思想作斗争的史诗级蓝图,闺中的冷月十分不懂,难道是他们的爱情阻碍了时代的进步吗?,虽然踟蹰,却被陆明生的压人气魄深深说服了。
叮叮叮,秦太太用手指在冷月杯子上敲了几下,打断了她漩在回忆里的思绪,“他现在就职在市政府经贸委员会,在沪的大小经贸事宜都要经他的手,了不得嘞。前几天日本东亚共荣舞会上我看到他简直吓了一跳,完全变了样子了。”说着秦太太用胳膊推冷月,悻悻道,“他向我问起恁,说想和恁再见一面,那双眼睛可是很深情喽——”,最后一个字秦太太故意拉得很长,见冷月没有回答,揣摩着她心里的顾虑继续道,“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虽说政府颁了新的婚姻章程,但恁看哪个当官的不是成群的姨太太,就不兴我们女人寻摸自己的幸福。恁跟恁家那位也不算什么正头夫妻,就算是有了手续,现在离婚是平等的咧,难道非的等到男人来休了我们不成。”秦太太完全是为着先生的事业想拉拢陆明生,只得极力说服冷月,让她当了这“投名状”。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必要呢。”冷月表面平静但心里已经在幻想与陆明生重逢的场景,她心里其实并没有肯定要破镜重圆的想法,更多的是对过去的美好还保留一丝憧憬和侥幸罢了,人在遇到窘境的时候,难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见见又没所谓的,我今天已经约了他,按理说已经快到了。”秦太太这种霸王硬上弓的说法其实正中了冷月的意,自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故作淡定的浅笑着。要说最懂得女人心思的还得是女人,特别是经验丰富的女人,秦太太自是见惯了莺莺燕燕的事情,见拿捏住了冷月的心思,也会心地咧开了嘴角。
沪上的浓烟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起来了,有时是工厂喷出来的废气,有时是车子报废在路上发动机里起的黑烟,有时是烟馆实在憋不住偷偷开启的窗户缝里冒出来的鸦片烟,有时是那巷间偶然伴随枪炮声隆起的尘烟,总之你走在路上,遇到烟雾生起,都要像躲着老汉吐出的痰水一样,得避着点儿走。
陆明生想着旧人相逢,本欲开着借来的车子炫耀一番,但没成想乐极生悲,报废在了半路上,只得弃了车子乘黄包车赴约,走了好一会才赶到约定地点。
“Ladies,我来晚了!”一个洪亮男子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冷月转过头心里砰砰跳得厉害,下意识地整理下自己的头发。只见先冒出来的是一个梳得油光铮亮的头,那头发根根服帖地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比外滩的钟楼还要巩固。紧接着是一张布满笑容的脸和月牙似的眼睛,像是照着吐鲁番人的样式,在嘴上留着两撇胡子。当整张脸露出来的时候,冷月一眼认出是当年的陆明生,只是他的笑却感觉让人吃了太多的奶油蛋糕,腻得慌。
陆明生走到桌子前向每位太太问了好,到了冷月这更是压低声线道,“好久不见”,这句话沉重里带着一些深情,刚好像一杯苦咖啡,解了刚刚的油腻。冷月不知怎的却回了句,“是好久了。”,弄得久经商场的陆明生愣了好一会儿,秦太太识趣地接过话来,“如今这不见到了。”说着便是一种中年妇女特有的尖笑声划破了整个时空。
待各位又重新安坐,陆明生从皮包里掏出四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送给在座的太太小姐,打开后是一只金色的咖啡匙,上面赫然刻着“LL”两个字母,秦太太先发话,“好精美的咖啡匙,只是这上面的英文是?”,陆明生解释道,“我们商会近来要与日本商会合办一个大陆经贸公司,这是公司名字的缩写。”说着陆明生自然地翘起二郎腿,左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
秦太太应和道,“我还以为是陆和冷的缩写呢。”一句话臊得冷月小脸发红。陆明生则大方地笑出了声,“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看你怎么理解了。”说着看了一眼冷月。陆明生在商场磨砺得已经用惯了这种不承认不拒绝的语式,听的人云山雾罩,却给自己留了不知多少条退路。
“怎么近日上海商会又有大动作了?”刘太太不顾场合,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陆明生抽回胳膊,抿了一口咖啡,清了清嗓子,“如今日本在中国的战场逐渐失利,各项经费紧张,便想着法子在商贸上下功夫,洋人的生意暂时他们不敢做手脚,只得逼着我们投到他们的治下,受苦的可能又是工商者和老百姓了。”刘太太一脸疑惑,“咋么又扯到老百姓身上?”陆明生手里画着圆,不紧不慢道,“你想啊,在沪的供货渠道都攥在日本人的手里,这样一来,物价必然上涨,老百姓可不就得受苦了。”
“嗙!”小玲将手狠狠打在桌子上,惊得秦太太坐立了起来,直拍自己的胸脯,“这帮畜生,欺人太甚。”说着将身子沉沉地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陆明生,“怎的,陆先生这是要给日本人卖命了?”陆明生顿了一下,摆了摆手“目前政府还未有定夺,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陆明生又熟练地打起了太极。
小玲又要说什么,“你”字刚吐出半个音,窗外几声枪响打破了这场世纪辩论,一只流弹从咖啡馆的玻璃穿进来钉在墙上,又是激起一团尘烟。咖啡馆一楼已经乱作一团,一阵长长的警报声像是就在耳根边响起,叫的人心都悬了起来,一个青年要往门外跑被身边的女子强行拉了回来,密会的女子们都躲进男子的怀里,一个中年妇女在极力安抚哭闹的孩子。
咖啡馆老板急冲冲地跑上楼,“先生太太,外面戒严了,日本兵在到处翻查,快随我到内室里躲一躲。”秦太太问道,“如今这租界里日本人也敢闯了?”老板边引着众人离开,一边嘟囔着,“日本跟美国人都打起来了,还怕这一亩三分大的租界?”说着老板引着几位来到一处狭窄的内室,里面仅能放下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将冷月和秦太太她们冲散了,老板见没有遗漏,就反锁了内室的门。
冷月被挤到一处墙角,脸侧向一边,双手抱在胸前,靠着墙站着。过了一小会,冷月感觉一双手在自己的后背摩挲着,她掉过头来却惊了一跳,是陆明生从人海里游了过来,一双大手正扶在冷月的肩上,拥挤的气氛使他们二人贴得过于近,乃至冷月清楚地感觉到陆明生呼出的气体正好地打在自己的脸上,一股淡淡的烟草香味是成熟男人纵横商海的象征,冷月被这股触不及防的荷尔蒙击打的红晕了脸庞,也将两人长久不见的陌生感去掉一大半。
冷月艰难移动身子,正好将自己的后背卡在墙角处,才勉强在与陆明生之间保留出一点空间。“你怎么如此大胆?”冷月惊恐地看向四周,确定秦太太她们已经淹没在人海里,内心稍许安定了下来。陆明生一只手拄着一面墙,不让人流过分地挤到他们,一只手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身上体面的西服套装,已经解掉几个扣子,歪向一边,前胸汗透了一片,米黄色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
“今天困在这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去,别害怕,有我呢。”陆明生一改之前的油腻,话中充满了真诚。冷月唇上的胭脂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了眼睛下面,陆明生伸出手指轻轻帮冷月抹掉,她试图要躲,却被墙角束缚的死死的。冷月手中的帕子早已被她扭成一团,“你当初那样坚决,如今还来说这些作甚。”
“我当初是年少轻狂了,不懂你的好,为着你,我推掉海外的户口,回来寻你,可你已经不在家里,我只能落魄着到了上海,没想到黄天不负我,在这遇见你。”陆明生说着眼角泛出些泪花来,嘴上的小胡子不由自主地抽动着,声音也哽咽了,“今天若是为你死在这,我也算是圆满了。”
冷月被陆明生的话打动了,心里一股暖流涌到嘴边,“我如今也是过得不好,幸而遇见你,你不嫌我吗?”陆明生激动地差点没喊出来,“我怎么会嫌你!怎么月儿,你过得不好吗?”。在家里时,身边的亲人朋友常换她为月儿,只是近年的漂泊让月儿变成了冷月。陆明生的话似乎又将冷月带回到儿时的家中,那时是自己最安逸的时光,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想着想着,冷月已经做起了和陆明生衣锦还乡的感人美梦。
此时外面又响起了几声枪响。
“哎——我——别提了”此时冷月也总要为自己的回心转意找些生活上的理由,来成全此时的美满,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月儿,无论之前你多难,只要过了今日,我会全力补偿你的。”陆明生死死盯着冷月,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的少年时代。有时男人的空头支票对女人是有效的,而一个成功男士的承诺对于饱经生活困难的已婚女性具有着无比的说服力。说着陆明生便慢慢将嘴探了上去,冷月原本还要抗拒,可一想到今日还不一定能出得去这里,要是死在这也不算亏了,便狠下心来闭上了眼睛。
没等陆明生捕捉到那颗杏黄的嘴唇,“咣当”一声,外面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内室的人顺着门缝看到带头的一个50来岁的巡捕,领着一批穿着黑皮衣的打手在咖啡馆里四处搜索,他们用枪把子不停敲击着墙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从墙壁传到内室,震得人心里发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实在受不了这种压迫的氛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母亲迅速用手捂住孩子的嘴,极力安抚着。可为时已晚,一个黑衣人顺着声音找到了内室的暗门,一脚踹开,两个妇女被突然爆开的门推倒在人群里,扬起的灰尘飘满整个屋子。
“出来!”黑衣人拿着手枪在空中摆了几下,不耐烦地催促着。
“都蹲在地上!”带头的巡捕发出号令,冷月挨着陆明生蹲在一起。几个洋人被盘问了几句便被放走了。
“各位莫要见怪,如今日本皇军前方战事吃紧,后方尽然有刁民挖东亚共荣的墙角,从和日商会的户头上卷走巨款,如今我奉命来抓此人,你们是否见过。”带头的巡捕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男人的照片,让在场的人确认。当轮到秦太太这,巡捕立马笑了起来,“呦,农不是秦太太哇,我们之前见过的哇。秦先生已经被请去问话,也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着便将秦太太带走,原本陆明生已经躲到人群后面,只是秦太太在被带走之前喊了一句,“明生,一定要救我们呐。”此话一出,带头的巡捕在人群中迅速扫了一圈,一眼认出陆明生,立马走上前去,扶起陆明生,“原来陆会长也在这里,小野先生今早还问起贵商会筹款的事情,也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吧。”陆明生原本要推迟,无奈黑衣人的枪口已经顶在了陆明生的脑袋上,只得乖乖就范。
“你们都听着,如果见到此人迅速上报,政府重重有赏,若瞒报,小心脑壳。”撂下一句狠话,巡捕一众人便离开了。
冷月心里跳到了嗓子眼,刚刚的温存早已不复存在,随着屋内的烟尘化在了空气中。
“看来日本人已经疯了,到处抓人,咱们赶紧回家吧。”刘太太一边整理自己的镂花旗袍,一边催促着跟冷月告了别。
冷月逃离一片狼藉的咖啡馆,走在大街上,脑海里不停回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场景和那个没有接上的吻,也猜不出陆明生和秦太太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街角要饭的老汉仍然唱着,“可怜娃娃三岁半,先生太太们多行善,帮帮我这苦老汉,牙缝里面给口饭...”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冷月刚从胡同里拐出来就看见丈夫已经站在家门口。王鸿梁一看见冷月的身影,立马迎了过来,“刚听说日本人在到处抓人,你没碰到吧?”说着王鸿梁帮冷月捋了捋散乱的刘海,顺带擦拭着眼底下的一抹杏黄胭脂。冷月抓住丈夫的手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差点没哭出来,软软地回答道,“没有。”,王鸿梁将冷月的手捧在手心里,用嘴吐着热气,“怎么,冷了吧,快进屋,已经做好米粥了,早上的蟹粉馒头又热了一下。”
夜晚的寒气重又在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冷月随着丈夫进了屋,满屋热饭的水蒸气让狭小的房间显得格外温暖。等冷月坐定,丈夫已经送来一碗热粥,并随手掏出两张纸钞放在她面前,“今天又去校办,好说歹说预支了一些,你且拿去用吧,不够我再想办法。”
冷月手里握着纸钞,嘴角露出微笑,笑花打在眼睛下面,形成两道深深的酒窝,眼角却流下两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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