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是一个歌星,二月二十二日是他的生日,所有的粉丝都拿着绿色的荧光棒在市中心庞大的体育场里挥舞着,参加他的演唱会,送上一张两千块钱的门票祝福他生日快乐。
我每呼吸一口,除了寒冷如冰窖一般的空气,还有人山人海嘈杂又让人窒息的拥挤,那些人们手里所谓的希望绿,让我感觉浑身都像长了毛,发着霉,仿佛上个世纪的饼干一直藏在袖子里。
她一只手挥舞着荧光棒,一只手拽紧了我的棉衣,我能够感受到她的快乐,从棉衣拉扯的褶皱传到我的心里。她头上戴着一对红色的牛角塑料发卡,还在发着光,是刚才进场的时候我花五块钱给她买的。这些小玩具很讨喜,放进去一个灯泡就可以把世界照亮,让她笑得特别的灿烂。不过她还是在入场的时候跟我吵了一架,因为我可能并不喜欢唱歌,也不知道什么阿猫阿狗。我说。
“这家伙要唱多久?”
“什么?”
“我说...”
“你再说一遍我们就分手!”
她生气了,随后蹲在体育场门口像条狗,太让人可怜了。我道了歉,从黄牛那里买了两张贵宾票,一张五千,这样就可以拉近她的快乐了。她立马什么都忘了,我也什么都忘了,我都忘了她为什么会生我气。
其实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那个阿力像个蚂蚁在搭建起来的舞台上,左走几步右走几步,时不时扭扭身子吼几声。除了他吼的那几声脏话,他唱歌的时候我是真的头疼,完全听不清说的什么,但是所有人都在沸腾,我们都像是体育场露天大锅里蒸煮的青蛙,气氛被蹦跳到顶点,她的头也跟着一起摇摆,甚至要站在凳子上。我拉住了她,说。
“你要去火星吗?”
她没理我,当然,在这个环境下谁也听不清谁。不知道阿力唱了首什么歌,所有人都踩在了凳子上,好像都要去火星。体育场的空气瞬间被推高了半米,我坐在凳子上喘不过气,看着四周扭动不停的腿,唯独自己还在坐着显得特别格格不入,像个傻逼。我拍了拍她的腿,她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荧光棒把她的脸照得很大又很远,像轮月亮。我说。
“我去抽根烟。”
她又没听见,把头往下凑了凑。我从棉衣里掏出了一盒烟给看她,然后她抬起了头,继续看着舞台上的蚂蚁。我站了起来,顺着座椅前的小通道走了出去。人们的腿都在椅子上,我走的特别顺畅,也没人看得见我,但是总感觉我在逃跑,在逃跑一个神圣又美好盛大的仪式,有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于是我小声嘀咕着。
“阿力生日快乐。”
这才让自己心安理得地走出了阿力演唱的声音,和随声附和着的大合唱。不过,我是花了钱的,这一点又让我伤心起来。我走到了体育场的内部通道,倚靠在了厕所的门口点上了一根烟,再仔细听,这里也没有太吵了,只有厕所里面哗啦啦的冲水声,还是挺舒服的。我可能天生不喜欢吵闹,对我来说,这种满是人的场所总是充满了针扎一样的刺痛感,但是有些时候,事情不是你不想就不做的,不是吗。
“站在椅子上说话。”
“什么?”
有个女人大概二十多岁,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用手拨弄着脖领上的动物毛,好像是刚从厕所里出来,我没太注意。我看了看她,她接着说。
“这首歌,你没听过?”
“站在椅子上说话?”
“是不是挺傻逼。”
她捋顺了动物毛,又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盒白色的女士香烟,取出了一根,摸着各个口袋。我把打火机打着,把火苗捧给了她,她看了我一眼点着了香烟,接着说。
“什么人站在椅子️上说话,呵。”
“我女朋友。”
“是不是挺傻逼的?”
“还行。”
“你一定不爱她。”
她说完也倚在了厕所门口的墙上,我们两个的身子出奇的一致,都用背紧靠着斑驳的白色,墙壁的另一面就是喧嚣的生日演唱会。她抬着头,往通道内天花板的白炽灯吐了口烟,说。
“感受到了吗?”
“什么?”
“墙壁晃动,地面颤抖。”
“阿力声音太大了吧,人们喊得太厉害。”
“世界要塌了。”
她扭头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一团东西,灰蒙蒙的,像是落雨后依旧阴霾的天空。接着又对着那盏白色的灯继续吐着烟雾。我说。
“你也不喜欢阿力?”
“我没喜欢过谁。”
“那你...”
“我就是喜欢乱七八糟。”她仿佛对着空气说,“人多,多的像一团用过的卫生纸,所有人都是上面一层层的褶皱,臭的褶皱。”
“嗯。”
“你喜欢吗?”
“不喜欢。但是我爱她。”
“呵,你一点也不爱她。”
“我不认识你。”
“我没说自己认识你。”她把烟吸完了,丢在了地上,并没有踩,说,“跟我来。”
她往通道的另一边走去,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觉得她好像比演唱会要有意思,但是阿力应该是唱完了那首傻逼的歌,从墙壁传来的低沉的音乐变了节奏。她走出了十来米,回来看了看我,笑了一下,接着往前走。我跟了上去。
通道的尽头有一个楼梯,她的高跟鞋踩上去啪嗒啪嗒,像是几滴轻柔的雨偷偷地落在人群的犄角旮旯里,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虽然主角也是一只小的根本看不见的蚂蚁,但是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我跟在她后面走了上去,是一个几平米的小屋,有一扇玻璃窗和门,像是废弃的灯光室,但是从这儿打光也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她推开了那扇门,说。
“来。”
我跟了过去。风接着把我围住了,这是一个平台,下面就是整个体育场的全貌,只是听着她高跟鞋的啪嗒声,并不知道自己走了那么高。我扶着四周筑起来半个身子的水泥台面,探了探头,满场的绿色和节奏感起伏的音乐像是水豆腐,从我脖子处往上浇灌,滑腻腻地笼住了我的五官。她凑了过来,摸着我的口袋,掏出了我的打火机,又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递给了我,说。
“试试。”
我后退了一步,她又说。
“女士香烟。”
我接了过来,她又给自己点了一根。平台上的风会打卷,把她到肩的头发吹成了一团,那圈动物毛也四下伸展着,她裹了裹身子,接着说。
“从这,你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样子。”
“什么样子?”
“那些愚蠢的人站在凳子上喊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话筒。”
“话筒?”
“被阿力拿在手里,有时候甚至啃在嘴里的话筒。”
我往下看了看,正下方有一个突出来的金属雨搭,再往前才是那群她说的愚蠢的人,好像包括我的女朋友。我说。
“他们坐下了。”
“都一样。”
她背靠着水泥平台,抱起自己的胳膊,任凭那些看不见的风打着自己的脸。整个平台有些黑,舞台上那些灯光和人群的荧光棒最多只能把渐渐微弱的光射到台子上,还没有我们手里的烟亮。我说。
“我觉得你好像认识他。”
她皱了皱眉头看了看我,说。
“我不认识谁,我不是那个话筒了,我不是那些傻逼,你听到了吗?”她走近了我,补充说,“像你女朋友那样的傻逼。”
“她只是喜欢阿力的歌而已。”
“是吗?你问问她,如果阿力和你,她选谁。”
我听着下面人群扯着嗓子的声音,觉得这个问题没法回答。我说。
“这不是个问题。”
“呵,如果阿力找到了她,她会像疯了一样抛弃你,把你甩的远远的。很容易,她可以什么都不带,阿力都有。阿力什么都有,这个人渣什么都有,房子,车,钱,名誉,地位,什么都有。”
我没有说话,连续吸了几口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点失态,她接着说。
“然后...”
“什么?”
她愣住了,看着我,把头凑了过来,两个眼睛像是两只鸟的断翅,还流着止不住的血。她说。
“没了。”
“你哭了,你认识阿力?”
“你能抱抱我吗?”
她把身子贴了过来,头发丝和羽绒服上还有一股浓厚的香水味,像是精心打扮过的。我推开了她。
“我有女朋友的。”
“你不爱她的。”
“什么?”
“你爱她就不要带她来这种地方。”
“她只是看一场演唱会而已。”
“那你应该陪着她。”
“我出来抽个烟。”
“呵,你还是不爱她的。”她把烟头弹了出去,“她会跟他跑的,他的房车就在体育场的后面。等所有的歌唱完了,他会带上那些的傻逼女孩子,可惜车还是太小了,要不他会带上满体育场的女孩子,满体育场。包括你的女朋友。”
“你他妈有病吧。”
我骂了出来。她从头到尾一直都像个疯子,我不允许她说我的女朋友,哪怕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我骂了她。我接着说。
“我走了,火机送你了。”
我转身往回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也没有电话和信息,想必女朋友很开心,她开心快乐的时候,我的手机里什么也没有,挺落寞的。女人喊住了我,我扭回了头,她站在了水泥台子上,裹紧了自己的身子。
她站在了水泥台子上。那双高跟鞋的跟在若隐若现的灯光下能看到有一半置空着,我不知道她怎么上去的,她站在那儿像一个软绵绵的雕塑,有一股风试图推着她。我说。
“你干吗!下来啊。”
她扭头看了看我,脸颊上还挂着一串看不清的液体,有的已经打湿了动物毛,拧在了一起。她说。
“世界塌了。”
“我不该骂你,你下来。”
“早就塌了。”
她跳了下去。
风再大,也没有把她托起来。我跑过去往下看了一眼,太高了,在那个金属雨搭的上面,她像是一只白色的蚂蚁,只是一动不动。
周围的欢呼声和音乐声越来越大,在体育场的上空不断的凝结又膨胀。她落下的声音根本没有划破什么,没有任何人在意,那个雨搭好像是这个体育场一处多余的存在,她,好像也是。
我缩回了头,绿色希望的荧光棒在平台下面依旧铺满着整个焦躁的世界。我的电话响了,女朋友想起了我,我接了电话,说。
“我和阿力,你选谁?”
“...”
我没听见她说什么,她那里还是太吵了,演唱会一切都太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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