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从黑暗中走出来，也要披着一身光

这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我那红砖白墙老家门前的广场上聚集了上百号人，估计留守在这村里的老少爷儿们都过来了。他们坐着凳子上磕着瓜子，喝着饮料，愉快的聊着天，眼睛看着广场中的6个道士拿着各种道具在穿经，以及即将进行的“九塔重生”的大仪式。旁边的锣鼓声、唢呐声、铜钹声很有节奏的配合着，不远处的5米豪华纸扎屋上的布满了小彩灯在黑夜里闪烁着光芒，熊孩子们在周边乱跑。这看起来好像一个节日。

我穿着素衣白缟。想着以后过年，在饭桌上再也看不到爷爷了，眼泪再次喷薄而出。爷爷走了，享年83岁，是个喜丧。他离开了这片让他充满泪和痛又生生不息的土地以及屋子背后的这座他用锄头种满青杉的小山。

壹

爷爷有个很快乐且富裕的童年。至少在他14岁之前。

曾祖父家一直是这片土地的地主，家里的长工就有上百号人。爷爷是大少爷，6岁就有自己的马儿，还有自己的私教先生。国民政府时期，曾祖父是这里的保长。保长是个什么官呢？听爷爷说是这个地方最大的官，家里还有门卫是配有枪的那种。我后来特意查了一下，国民政府时期的保甲制度。相当于现在的镇长加镇派出所所长，统管管理100户人家的赋税、田亩、兵丁。那时候的一户人家多的有上百号人，兄弟多住一个大宅子里。我舅爷爷家就是非常大，天井都有4个，走进去就像走进了一个深宅子。

曾祖父有2个儿子，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小叔爷，年龄却相差10岁。曾祖父非常疼爱爷爷，由于爷爷长的矮小，瘦弱，曾祖父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能够用思想征服人，不用舞刀弄枪。琴棋书画，除了琴，其它三样爷爷都学的不错，尤其是字写的非常俊逸潇洒。他可能想这辈子他会做一个文人，不进官场，不谋权势，可以看看书，下下棋，学学画。后面他一直在我耳边叮嘱这句话。

当时的少年还不知道，他处在的这个时代是一个风雨飘零、动荡不安的年时，哪怕是在这个偏远的乡村土地上。所有的美梦在他14岁的一个夜晚被打破。

贰

那是一个寒冬。爷爷还在睡梦中，早上就被喧嚣的敲门声吵醒。他看到进来了一队穿着灰色军装的红卫军跑进来，把他的父亲拖走了。然后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击毙。身上仅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褂子，后面爷爷一辈子不穿白色的衣服。

爷爷从来都不忍谈这一慕。至于爷爷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对着父亲的背影如何声嘶力竭的哀嚎，以及他是如何一夜之间长大独立，我知道的非常模糊。只是通过妈妈从姥姥那里知道些零碎。

说是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到这个山村后，一个告密者半夜去很远的公社把曾祖父告了，连夜带来了一车的红卫军。然后就把曾祖父枪毙了。没多久姥姥改嫁了，嫁的是那个告密者，那个让她丈夫身亡的人，这个人成为了这里的村长。很多流言传了出来，爷爷自然也是无法原谅姥姥的。一直到姥姥去世，他都无法释怀。因为他以后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妈”。他带着4岁的小叔爷独自生活，把弟弟抚养大，后来小叔爷十多岁去了少林寺习武。回来之后在别的城市落地扎根了。

说起姥姥，对我其实还是有影响的。打我记事起姥姥就已经70多岁了，一头整齐的银发，一丝不乱，用发夹把耳边的碎发收拾的特别服帖，每天把自己梳妆的很精神，眉眼神态能看出当年的美貌风韵。乡里有个童谣“付紫嫣，爱打扮，打扮出来18岁”。后面姥姥还学会了自己染发，80多岁顶一头黑发。姥姥还养猫，每天抱着一起晒太阳，有的时候猫还上桌吃饭。我见过那只猫，长得圆滚滚的，黄色毛，见人也不搭理，就趴在姥姥脚边打盹。她很少抱怨生活，也很少回忆过去，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是没人知道。如果没有当年这场动乱，她应该是一个很优雅精致的太太。

妈妈说，姥姥当初嫁过去是为了保护好爷爷和小叔爷两个儿子，那时候人们的愤怒很恐怖也容易牵动，作为被打倒保长家的孤儿寡母很难生存，她唯有那样做才能保护好孩子。姥姥的这段心路历程不知道在哪个火炉边的夜晚，跟妈妈讲过这事。

叁

爷爷结婚了，在他29岁的时候。很快他当爸爸了，他是如此的渴望开枝散叶，希望在这片土地上能生生不息，他认为这是曾祖父的遗愿。可惜她生的是女儿。连着生了2个女儿，是我的妈妈和姨妈，他跟我表达过，他要是有一个儿子，他这辈子应该是另一番模样。

爷爷喜欢喝酒，因为酒能让人感觉暖。有一次跟人喝酒聊天，爷爷跟这一群人关于当前的国家状况说了几句话，爷爷因为曾祖父的事情说了几句不适当的话。那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到处都在开展阶级斗争，爷爷被划成了“右派”，属于“阶级敌人”，被抓去进行“劳改”，这一进去就要关10年，那时候的妈妈的只有5岁，姨妈只有2岁。

我的妈妈变成了孤儿。爷爷以前堆的泥土房子也被人推倒了，家里的米和过年的猪肉都被人提走了。妈妈只好去投奔外婆，寄人篱下多年。

听说在农场里，每天都要干各种农活。爷爷从小不怎么会干活，本身个字就小，力气不大。刚进去的时候挨了很多的打。我问爷爷，是如何坚持下来的。爷爷说一是人，二是烟。每当天快黑的时候，站在农场的树林边，抽一根烟，望着家的方向，把心底所有的苦水强行压下去。然后告诉自己，熬一熬就过去了。就像太阳照常升起。

肆

本来是10年的劳改期限，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劳改运动”也随着结束，爷爷回到了家。领回了妈妈和姨妈，在老宅的土胚上继续盖了2间泥土房，继续生活。

为了把刘家的门面撑起来，他招女婿上门，也就是我爸爸。爸爸家有5个哥哥弟弟，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娶媳妇了，所以爸爸就上门了。爷爷把爸爸作为儿子，传承家户。带着爸爸去学了一门手艺——铁工，能做铁盆、铁壶、铁锅、铁漏斗.......各种家用铁制品。妈妈生下我之后，爷爷就带着爸爸常年在外面游历工作，那时候的手工师傅都是上门制作的。当时恰逢改革开放后，国家开始蓬勃发展起来，还有了春晚，每家每户都在往家里置办各种家具，无论是木的还是铁的，在一家一做都是一个多月。

过了几年，家里有了些积蓄。爷爷刚好看中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山，想在这里盖一座新房子。爸爸和爷爷，妈妈，开始用泥土烧红砖，盖起了全村第一座用红砖头砌成的房子。在当时，叫做豪宅。家门后他们开开垦出一片菜地，非常肥沃，里面种乡村时令蔬菜，全家吃喝不愁。爷爷还把这座小山的一面全部种满了杉树。到如今，20多年的老杉树都长的跟人一样粗。爷爷说这个地方的风水好。独门独户，只有一条小路可以进来。可能爷爷喜欢这种疏离感。

伍

日子真的开始越变越好。在我4岁的时候，村里就通电了，我家还是最早拥有电视机的。爷爷每天都能喝几口小酒，抽几口烟，爷爷开始看书写字下棋了。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爷爷经常跟他的一个老伙计（是个老师），经常下棋。我时常象棋这个画面：在一个晚霞如霏的夕阳里，在门前的桃树下，木桌上有两个老人安静的下象棋。他的这个老伙计后来去世了，爷爷好像再也没有下过象棋，没有对手。

爷爷对我的学习很的很重，我的数学蒙氏道具—100根棍子，是爷爷用木材一根根削出来的，还涂上红漆。听家里人说，我三岁就能背诵十多首唐诗，当然也是爷爷教我的。爷爷一直告诉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要鱼跃龙门就要多读书，无论社会怎样动荡，都不要丢下书本。虽然是过去的科举思想，但是我热爱读书已经浸染到了我的血液。在当年我是老刘家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这一度让爷爷很自豪。

爷爷晚期花了20多年在研究鬼谷子、周易、孙子兵法等玄学命里。前几年我看到他的书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由于年代久远，多次翻阅都是用针线缝合的，我给爷爷买了一套全新的周易。可我竟然一直放在深圳没有带给他。

我长大后，我们都搬到了城市，这个乡村虽然铺上了水泥公路，架起来自来水和路灯，还是有很多的户人家搬离了这里，我们家也不例外。而爷爷依旧守着那栋他亲手盖的红砖房，直到逝世。

陆

我的爷爷是个小人物，14岁成为孤儿，一生饱经风霜，家运飘零，人生坎坷。但记忆中的他却很少抱怨生活，热爱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感恩社会。他热情、正直、善良、勤劳，用尽心血支撑了一个门户，培育了两代人。爷爷走的时候一直不肯闭眼，我在远方通过电话告诉他“爷爷你放心，我会撑起整个家”，爷爷才安静的走了。

希望另一个世界，有人陪他下棋作画，把酒言欢，如同古代竹林七贤。

我们希翼每个人都被世界温柔对待。可现实是世界荆棘丛生，甚至给你一顿生活的暴击。可生而为人，必须坚强，因为我们来世界的路上更不容易。

但，哪怕从黑暗中走出来，也要披着一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