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的森林

绿意澎湃的森林，红的河。

西南有成千上万的山区，这些山区迫使一代又一代的男子女子直不起腰，他们只得弯着腰低着头在硬实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盘”着。

层层叠叠的山崖昂立在飒飒风群中，无从躲避，竟以此磨得山石尖利，触碰不得。但，山石归山石，山中的林子总不会差了意思。和风初临，树声轻轻，叶与叶之间每一次羞涩地触碰都是不经意却又理所当然的。这是春天的林子，正欲涌动的绿意。烈日涔涔，风声乍来，树干是会发出“嚓嚓”裂声的，枝干打着枝干，扰得地下的阴凉四处逃窜，总归不在一处就是了。这是夏天的林子。而秋天呢，自然也是狂风大作地，充满着断裂与不甘的，断裂的是被夏日烈阳蒸干了水分的树干，不甘地是在秋风中仍带着清脆绿意的叶。当然，到了冬天，总有的叶不在不甘，他们乖乖回归尘土，以待来年。但是，南方的山又怎会四季常绿，让人分不清楚冬夏呢？仍有不甘，哦，原来，以待来年的竟不是所有的叶。

山里人的傍晚，七零八落的灯会亮起，且作为庄稼人归家的指引罢。灯在风中摇曳，一晃一晃地，却生不出姿态来。

小林是山里人的女儿，也是没有归家灯的孩子。家里就她和妈妈，可怜到连个老人都没有了。爸爸去了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去的她都不知道，也不关心，她才十五岁，怎么能撇弃妈妈和土地去遥想不可及的“爸爸”啊！

她们总是七八点才从地里收工，回家的路是看不清的，石头连着石头，她和妈妈脚挨着脚，一年又一年。

小林喜欢落日，那落日尤其大，大得快要灼烧自己。每一个落日的傍晚，都会站到高高的石头上去看，落日一点点地变红，变暖，好似灯笼。更何况，落日携带晚霞，一层一个色彩。仔细一看，一层又不止一个颜色，红里融了黄的，黄里又融了紫，原来天空竟是大自然的调色盘，可供尽情创作。小林在落日晚霞下与自己相遇，暗许下许多梦想，直到落日被对面的山遮住，夜幕降临。

到了六岁的时候，妈妈将小林送到了隔壁村上小学。

学校不远，但路况很糟糕，路面狭窄不说，全都是山水冲刷出的沟壑，少不了尖锐的石头。

妈妈带着小小的女儿走过一个个沟壑，腿脚和手难免被勾破，大人可以忍耐，而六岁的小林总会哭个不停。就这样哭着走到两村交界的一条小河边，妈妈蹲下用手舀了水，抹去小林脸上的哭痕，随后抹起裤脚，走进冰冷的河水里。

“下来。去上学，要精神些，干净些。腿上有血，裤子脏了，可怎么弄?”

闻言，小林也会走进小河里，任冰冷的水流冲洗干净上学路上的一身污泥血迹，因此，在小林的记忆力，那河水永远是红红的。

而我看着眼前的小林，她眼角弯弯，鼻头尖尖，说话动作间满是成熟之感，已然成为了一个温婉大方的女人，她成为了我的妻子。我不止一次质疑，那样的伤口怎么可能把河水都变红呢？可我同时也在鄙夷自己——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红不红，她只是知道那一刻她很痛罢了。

就这样跌跌撞撞读到了四年级，村里的老师文化程度不够，教不了了，小林又跟着同学们去到了县上的小学读书。这样一来，上学的路更远了呢。

但好在为了支持村里的教育，当地政府一鼓作气修了路，在上小学的那个村通车，专门带着学生们去县里上学。

红色河流更远的地方妈妈去不到了。

小林跟我说，那是她第一次去到一个看不到小河的地方。

很快，五年过去了，中学毕业，小林拍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真正意义上的照片，她这才真真切切看清了自己的模样——面容清秀，眼睛是圆的，没有很长的睫毛，睁眼闭眼都不会太引人注意。然而鼻子却尖尖的，如果呼吸，大概能看到绒毛的生机吧，她这样想着。原来她有着这样的模样，好像妈妈。同时也在想，读书这件事，也就这样了吧？

回到家，她将毕业照拿给妈妈看，妈妈很开心，好像笑进了照片里。

妈妈说要去县里，让小林在家守着。

小林疑惑，妈妈从来都没有离开这里，生在这里，嫁到这里，不明白她能有什么事情是在这里做不了的。

“你去干嘛?”

“我女儿的好事，回家了又给你说咯！”妈妈的笑容灿若朝阳。

“你怎么去，不是上学的时间，那车不来。”

“还能咋个去哟，林林坐了几次车就忘记你妈我带你去上学的时候了嘛。”

小林瞬间担心起来，忙说：“你开什么玩笑，多远知道吗，再说了，你知道路吗？”妈妈回答：“这有什么，山里的路都一个样，顺着一条路走，两边都是石头嘞。”

妈妈依旧笑容满面，边出门边说：“别担心，不过我家林林以后一定每一天都有车坐的喂。”

小林看着妈妈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蹲下抱着头大哭起来。

几天后，妈妈回来了，只身一人。

还没进门，妈妈开心地大喊：“林林，你可得好好学，你肯定有前途的。”

小林疑惑，忙问：“到底什么事啊？”

妈妈说：“当初我的决定没有错，一定要让你上学。我去找你班主任了。她说你考上县城里的高中了，我开心坏了，我们一定要去读啊……”

妈妈还在说什么，可小林什么都听不见了，不是因为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而是因为她居然那样想自己的妈妈，她再次哭了。

妈妈以为女儿太开心了，正准备鼓励鼓励，结果却听到了女儿的道歉：“妈，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去给我找婆家了，我……其实，无论你让我怎么做，我都愿意……愿意的。”

妈妈顿时大为震惊，问道：“为什么这样想啊，我肯定想叫你有文化啊，不要像我一样的嘛？”

“爱玉，她爸爸已经给她说亲了，等到六月份就结婚了，还有我很多同学都这样。”

……母女俩都蹲着抱在一起，小林看到妈妈也哭了。

我怎么能不感叹同样是我的妈妈的勇气呢?

小林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妈妈每次问，她都说一般般，因此一位母亲抱着不想女儿被打击到的小心翼翼，独自用双脚磨砺了一整条上学的路。

我在想，妻子当时的心理又是怎样的呢？是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是对家里老母亲的担忧？是对不能继续上学的无奈?还是会认为自己继续上学是一种自私的行为？我想，这都是会有的吧，因为我的妻子是大山里走出来的，一位美丽坚毅的女子。

假期里，小林又和妈妈一起脚挨着脚，走在石头挨着石头的路上，一起走回没有归家灯的房子。小林想:我在学校的时候，这条路上只有妈妈一个人。

而妈妈总在说的一句话是：林林你在学校不要太辛苦，上次李老师告诉我你经常天黑了都还在教室里，一个人看书。

或许，在整个青春里，林林的眼泪都是不争气的。

到了高中，花钱更多了，一本练习册可能高达十几块，而她深知妈妈是不易的，因此每天下学后就到食堂帮忙，换取免费的晚饭。第一个学期结束，小林的期末成绩居然在年级第一，比过了从小在县城里学习的孩子，她自然雀跃。

当然，成绩好带来的直观好处就是奖学金。小林说，她的第一笔奖学金是88元，已经很高了。

就这样到了2003年，国家加大了对乡村教育的扶持力度，其中一点就是保障贫困学生教育经费，因此，小林获得了国家的不少补助。

就这样，小林成功读完了高中，考上了远方的大学。就学那天，小林要求妈妈和她一起去，妈妈却因为路费问题拒绝了她。直到小林大学毕业，妈妈都没有来过一次。

在每个无声的夜晚，远方总有人在想最爱的人，爱意随着月亮飘到了许愿的太阳里。

小林工作一年后，妈妈因常年劳累生病住院了，高血压又引起了多种并发症，一夜之间母亲与我们永别了。

我没有见过小林的母亲，只看过毕业照上极似她的小林，那就当，妈妈也是那个模样吧。我想：如果她也曾上学，那也一定是那样青春澎湃的模样。

然而，小林对我说：“我的妈妈就像一片森林，挤得出绿意的。她带着我无数次越过那条红的河。”啊，我的林林,她总是能在每一个瞬间打动我！

不，我的妻子不是温婉，她是坚强挺拔，骨子里的汹涌血流流成了另一条河流，穿过森林。

红的河永远在那里，挡着拦着，永不停歇。只恰好这片森林绿意澎湃，抢着争着，永不停歇。

                                                                                                    赵青林

                                2024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