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胡全儿正在皮货屋里哀恸,替那书生惋惜。冷不防觉肩头一动,回首看时,见是一只血手,吓得胡全儿嗷唠一嗓子,即就蹿了,手抄个棒子,挥舞起来。
等一会儿,暗里有个声道:“公子莫惊,俺是同那人一起的”,胡全儿稍安,又低头过来说话,嘀咕道:“一起你就一起呗,不能先言语一声啊?”
又望手里的棒子,“啊呀!”啪唧扔了,是人的一根腿棒骨。回头去看,这才分辨清楚,敢情这屋里码垛地整整齐齐,一面是腿棒儿,一面是皮张儿,顺边一拉溜儿的脑瓜壳儿。胡全儿瘫倒在地,这手是才的死倒儿,另是摸他的那位。
那个比之前的强些,勉勉强强能动,往这面凑过来,胡全儿呼喊,“诶?诶?你就那儿说,都听得见”,嗓子里都起了嘎调,不敢细看,瞅也是一个书生打扮。这望着胡全儿,努出些笑,忽地气喘,急咳两声道:“公子快走,万不可耽搁,此不是个好地方”,“废话,还要你说,得顾着旁人哩!”那人摇头,用吼声道:“能走赶紧走,还管得甚么?”再咳一阵儿,“如你获脱,千万也替我一报,都是城头沈家的,——”,又半天没动,胡全儿近看,也断气了。
胡全儿左右没见甚么抓挠,送走两位,只好悻悻作罢。出了西跨院,往他那屋子里来。走在门口,冷不防背后有人。胡全不见,看那人拧眉张目,面色邪魅,拍了胡全儿一把道:“那学生,可睡得还好?”胡全儿浑身一激灵,“啊!原来是尊管,我觉中夜起,去趟茅房”,那管事的嘿嘿冷笑,眼里透出死寂,“嗯,还好,还好,亏我即时看着,就忘了说,这房前屋后,总不太平,夜晚不可乱走”,胡全儿胡乱应喏一声,扭身进屋。躺倒床上,偷眼又看,见窗外投一个人影子,僵木不动。胡全儿心想坏了,“唉!看样子难走,罢,罢,罢!”折腾一宿,再煎熬不住,沉沉睡去。
第二天过中午起来,那管事的张罗,依旧热情,杀鸡宰羊,招呼甚周,接茬儿又满下一桌。却与往时不同,管事的陪席,起身来敬胡全儿,没奈何,只好饮了,心便打鼓的一般。“怎好同他众人讲呢?”管事的殷勤,浮浮溜溜儿又给胡全儿填一海碗羊肉,盛情推来。胡全儿接了,早还纳闷,“没见甚么羊圈,是哪儿养的羊呢?”没心思吃,拿筷子和拢,三搅两搅,打底下拨出一个手指头,底儿还套个扳指,与昨儿拿的一样,翻过来嵌一个沈字。
胡全儿五内翻腾,浑身虚汗,好悬没当场吐了,瞅不注意,忍恶心撸下来揣好,“甭问,准是后死的那个!”也即吃喝不下,就同管事的推脱,言说才起,脾胃虚弱。又不知那酒里如何,推杯换盏,与之对饮。敢情胡全儿好大酒量,几回合之间,已灌得对方头晕,扑通栽倒案上。
胡全儿看机会来了,周围无人,正好起脚。抬头瞥的一瞬,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同来的几个,不知甚时撇撒了碗筷,一人捧个零件儿,有啃手的,有抱腿的,还一个端着脑袋的,哪吃甚么熟肉,已是开了生了。胡全儿捂嘴看着,细分辨那脸,不正是给自己扳指的?想说话没说话,瞅他们龇牙咧嘴,血灌瞳仁。“坏了,敢是都着了道了!要怎么办才好?”一面厢想起昨儿来,“但能走时赶紧走,哪还顾得了旁的?”另埋怨起陆老道,“糊涂该死,混蛋加三级,怎好不好,引到这鬼地方来?”忖了片刻,胡全儿将心一横,里外瞅个空当儿,拖了包袱,破开门便硬闯了出去。
刚到院子,就听脑后恶风不善,果然,他那些个同来的,凶神恶煞般追来,一个个拖着身子,踉踉跄跄,好在跑不甚快。这边院门锁住,急又扳拧不开。胡全儿焦急,看院墙一个低洼矮处,即舍了包袱远抛,引猫逗狗一般。这即使出一股子激劲,好歹算爬了上去,往下翻时,鞋又被扯丢一只。便这么,胡全儿光一只脚,整身没了人样儿,堪堪离开宅院。赶等再回来路上,经过树丛,看哪里挂的皮货?不是一串串的人身子,摘净内里,腹脏空空,外裹着缠麻,刷盐酱卤,此正经风吹动,嘀里当啷,好如一只只风干的肉熏鸡。
胡全儿闭眼,脚下舍命,一口气儿不停,跑出去老远。直过傍晚,才寻得一家镇店。身上没了包袱,无有钱粮,他便跟那店里掌柜的商量,“掌柜的,咱家来得匆促,你看可能用这扳指饶几顿酒饭吃么?”那掌柜的看看扳指,没作回应,往里喊道:“小六儿,领这位贵客去上房屋,好酒好菜伺候,不可慢待了!”
胡全儿跟着,深一脚浅一脚上来,咋呢?只脚没鞋。进了屋,不待小六儿招呼,胡全儿吩咐:“赶紧,上酒上菜,旁的甭管!”小六儿看两眼,“诶——?诶——!”敢情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饿嗝,等会儿走菜,胡全儿左手抓俩包子,右手抄碗面条,不就菜,直接咽了。回又捞碗米饭,菜不夹,烩个大折罗,全扣到一个碗里,扔了筷子,使羹匙嘁哧咔嚓往嗓子眼儿里灌,看得小六儿直捂眼,“哎呦!哎呀!今儿可算开了眼了,还有这么吃饭的?”胡全儿停停,轰了小六儿出去,依旧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吃完,胡全儿在楼上闭门,不叫伙计打扰,躺床上便着了,夜近三更,胡全儿苏醒,自个儿揉揉眼睛,醒个盹儿道:“好么,现整是个饿嗝外带夜猫子,满拧!”
迷糊之间,夜深人静,就听楼门口外有声音,那掌柜的门一开,迎接屋外一人。那头儿问掌柜的:“白天可好,有甚么人在么?”“嗯,回东家,都还不错,人不算多,只多一个破衣烂衫奔命的”,那人一愣,“是甚么模样?”胡全儿正趴了门缝瞧呢,看那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惊恐已极,苦笑了两声儿,打哈哈道:“嘿嘿,当真是冤家路窄,这算是送货上门了”,只见来人正是前者管事的。
胡全儿退身回来,在屋里急得转磨磨,“可怎么好?可怎么好?待会非要上来不可”,推开后窗,看还挺高,“这下去不摔个好歹的?”正磨吩呢,听楼梯声响,那掌柜的领带,同管事的急扑过来,啪地破开门,咦?没人。管事的和掌柜的都楞,“诶?就住在这儿啊?”再看后窗户大开,树上挂一件衣服,地上还有只鞋,管事的一拍大腿,“嘿嘿,可叫他跑了,咱老当家的吩咐,势要此人不可!”毫不犹豫,破窗便追。
那么说,胡全儿是真跳窗了,没有!在床底下趴着呢,心里画魂儿,“老当家的?谁啊?还非我不可?这咋这么倒霉呢!”哭唧尿腚出来,胡全儿恨恨,看桌上有个油灯,复拨了火,下楼找在后厨,拎来一大桶菜油,可着这屋里外头就泼开了,临了一把火点着,“叫你害人,都他娘的了账。”
翻回头,胡全儿不管东西,胡乱又跑下去。够两个多时辰,胡全儿住脚,喘息一会儿,定睛一看,“嚯,坟地!”这也不怕了,自个儿找个墓碑后面一坐,“唉!这年头儿跟死人好过活人,怕是累死你也想不到我在这儿”,一斜眼,看旁边挖好一个大坑,外又有风,胡全儿裹衣服往坑里侧歪,“嘿,这不赖啊!还僻静背风的”,折腾累了,躺倒便睡。
这觉睡得香甜,也不知过去几时,正张口打着呼噜,冷不防被人从上面灌下一把土来。胡全儿一下子激醒,当便在坑里跳起来,“甚么人,打扰老子清梦?”一看周围站得满满当当,怒目而视。
几个搭把手,拉他出来,推推搡搡,到一个老夫人那里。旁的解说,“老夫人,就这个小子,躺在咱老爷的金井里头睡觉,又拉又撒,好不放肆!”左右要打,老夫人阻拦,“你——?”先没说话,就给胡全儿相面。胡全儿也是真楞,“咋地?老人家,是有姑娘要给我么?现俺是混整了,烂命一条,值不当甚么?既到了你手,要打要骂都挨着!”
没想那老夫人起身,住着拐杖颤巍巍过来,“可是姓胡?”“啊!我——,是——,姓——,胡——,呀——!”胡全儿没明白,心想我是标了名挂了号怎地?这咋谁都认识我,谁都要抓我?老妇人又问:“可是叫胡全儿”,“啊呀!”胡全儿一蹦多老高,眼睛瞪地大大的,“没错,是我!”声音就小了许多。那老太太望天祝祷,“神仙啊神仙!”一把抓着胡全儿,“快说,快说我两个儿子在哪儿?”胡全儿先是一愣,后手明白,急掏了一个翡翠扳指,“小子冒昧,敢问可是沈家老夫人?”
可说是怎么这么巧,那夫人见了扳指,当即昏倒。众人急忙抢救,抹擦前心,拍打后背,好容易苏醒,老太太苦了一声喊,“心啊,肉啊,我的儿啊!”不顾左右,踉跄着过来,扳胡全儿肩膀道:“快说,他两个是怎样了?”
胡全儿难过,说话有些碍口,眼望四周,低低回一声道:“老人家,千万可要挺住,他俩不大好!”“怎么了?是受了伤了?是落了难了?”“吃了!”“吃了?”众人糊涂,“是他俩吃了人家鸡呀?还是吃了鹅了?不要紧,咱家有的是钱,加倍赔了就是!”“不是!”胡全儿还不敢说,“唉!到底是怎么回事?真要急死个人!”没奈何,胡全儿用最小的声儿道:“是他俩让人给吃了!”
“啊!啊!啊!”在场的无不惊骇,都像瞧怪物一样看他,那老夫人这当儿就已经不行了,着人掺着,过去一旁。又有家里的过来,“吉时已到,赶快安排老太爷落土”,原来是家里老爷着急,久不见两个儿子踪影,急火攻心,早先故去了。
有人看着胡全儿,不敢放走。这就主持丧礼,挑着有纸人纸马,招魂引幡,僧道尼俗,清音孝子,跟着开路灯,引路灯,哭一报儿,停一报儿,搭着胡全儿这信儿,都没心思耽搁,草草葬下老太爷,顺带了胡全儿回家。
胡全儿人早皮了,经的也多,见的也广,全不拿这些当回事儿,跟回家去,好吃好喝好招待,还管他哪个?心里琢磨,“看今儿就是今儿了,便是吃饱了睡,睡饱了醉,天王老子也休管。”
就说那沈家家里操办这棚白事,来来去去,人还不老少的。过晌,还要招待和尚老道们同吃一席斋饭,以谢唱赞之功。那些和尚们没啥,偏老道堆儿里有个请假的,早上没来,中午赶回,同着众人落座,听凭布施。
胡全儿随众一起,也在角落里末座。就听主家声音,“道爷,您这边请”,“有劳!”胡全儿抬眼,正与那后来的道人撞个对脸儿,直地啊一声大叫,蹿蹦起来。但见那道人身披道袍,手执拂尘,头戴九梁道冠,白袜云履,看面目,不正是前者在庄院里头管事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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