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也好,柏拉图也好,从都会复生,都会再见到同样的朋友,再和同样的熟人来往,他们将再有同样的经验,从事同样的活动,每个城市,每个村庄,每块田地都会恢复原样,而且这种复原不仅是一次,而是二次三次,直到永远。
--尼梅修斯主教
侍卫刚刚送来一封信,他交给我的弟弟艾瑞克,我让后者打开为我读一下,艾瑞克并没有急着念,而是选择自己先看一遍,我看到面前艾瑞克的眉头紧锁,心里便知晓了几分,前线战事吃紧,此时敌军又送来一封信,反正绝不能是什么好事。
一分钟后艾瑞克垂下手臂,抬头看我:“哥……”
我平静地说:“把信给我。”我想此时我脸上一定是没什么表情的,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切。艾瑞克脸上那种欲言又止让我害怕,但我是王,我不可以用害怕这种表情来面对任何人。
艾瑞克走上前来把信交给我,但他的表情却像是要把劳什子从我手中再夺回来生吞下去。我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那信几乎快被他团成一团,我只得放在扶手上将它压平。
信是由敌方的哈德斯王写来的,他要求我们立刻投降,这一点正如我所想,对方是几万精兵,我方只有零星的残兵败将,反正最后都是灭王吞国,还不如和平投降来得划算。这不是懦弱,我只是不想威胁到国人的安全,如果我有强兵的话,又怎能不上阵杀敌呢?
我继续向下看,发现本能漫天要价的艾美利亚国停战的条件只是让我到他那儿去做人质,这太诡异了,但即使这一遭凶多吉少,我也得走。
“我最好去一趟。”我扭过头去看旁边那根大理石柱子,艾瑞克的目光刺得我头痛。
“哥。”他盯着我,直勾勾的眼神让我想起那些死不瞑目的战士,我很对不起那些人,他们在战争中献出了生命,我却轻易就将他们拼死争来的国土让出去。我知道在是否该投降这一点上艾瑞克与我意见并不统一可现在的形势继续打下去又能带来什么呢,除了死亡之外?
“我走了之后,你接任一切,如果哈德斯王再来信,就停战。”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见我确定没有转变态度的意思,就低了头:“是的,那我去通知夏娃和大臣们。”
我看着他退出房间,偌大的厅殿里只剩下我和他最后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我走下台阶,随意向镜子里望了一眼,发现自以为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携着石刻般的深重哀伤。
夏娃是我的妹妹,当父母双亡将整个国家的重担压在我身上时她才五岁,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了,时间如梭,它带着绞绳一样的绝望重重叠叠缠上卢克提尔王国的脖子,逐步夺走卢克提尔的辉煌,并将它载入尘封的、毫无生气的历史,可我除了看着别无他法。
在我经过长廊时有臣子们上来劝说我不要如此。
“应力主抗争。”他们说,我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径直前往餐室。
艾瑞克和夏娃已经等在门口了,她一看见我就立刻扑了上来,眼里闪动着泪光。我拉着她的手走到长桌旁,让她坐在我旁边。
这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气氛沉郁,我们胃口全无,夏娃偏偏要和那糕饼上的糖粒过不去,她用刀尖一个个将它们挑起来,直到我按住她的手。
“你是要走了吗,哥哥?”她问。
我点头,把一小块牛肉放到嘴里咀嚼。
“那我还能看到你吗?”她低着头,声音发闷。
“当然能。”我努力把干巴巴的肉块咽下去,挤出一个笑容,还故作轻松的扬了下眉,“一个拉马特,难道你忘了吗?”
夏娃怔了一下,然后咯咯笑起来,掩盖住艾瑞克不屑的轻哼。
我们国家一直以拉马特为日历的基本单位,一个拉马特长达260年,代表历史每260年重复一次,我原先和夏娃讲过,艾瑞克不相信这个,也许他不屑的东西还包括我拙劣的演技。
饭后则是道别了,我微微弯腰,让夏娃帮我系好斗篷上的搭扣,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跟我说“早点回来”。我微笑,直起身子看艾瑞克,但不知为何他回避我的目光。
我就这么仓忙出走了,骑行前往那个危险的国度,在走出城门几百米之后,我勒住并调转马头,向这个属于我的王国挥了挥手。
我曾见过哈德斯王一面,他有着让世间万物都艳羡的面容:希腊式的高挺的鼻子,再加上线条清晰,雕塑般漂亮的颧骨,如果他不是王,凭着这模样一样可青史留名。相比之下我的样貌就仿佛刚出师的石匠雕刻的石胚那样粗糙,毫无生气,我敢于孤身前往艾美利亚王国有一条原因就是我不相信如此之人会是恶类。
经过几天几夜的跋涉我到达了他在艾美利亚国中的城堡,那黑色大理石建筑就如他本人那般巍然又精巧,在核实身份后大门被打开了,一位骑士要求我下马随他进去,于是我下了马,随他进入门内,绕过点着火把但仍旧幽暗的长廊,来到厅殿,哈德斯王已经坐在切斯特菲尔德长沙发上等候了,他朝那个骑士点点头,示意他下去。我本想用满怀感恩的语气与他谈判,保住国民,但他先我一步开了口,而且第一句话便将我的设想变为了美杜莎目中的一切。
“安洛斯·瓦伦丁,你很听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声音如泉水潺潺,湖蓝色的眼睛目空一切,“如果你的人民也这般听话,那我就留他们一命。但如果他们一心求死,那我也无方。”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干涩的东西噎住了,沙哑得不似人音,只能装作出神的样子盯着他过长而坠地的那块白色鼬皮衣角。他见我一言不发,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杀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不想杀人,也不想侵占你的国土。你也知道,这是个无聊透顶的世界,我做这些只是希望看到有意思的事情,”他间断了一下,眼睛半眯起来,带上一丝笑意,“据我所知你还有两个亲人,你一定会为了他们而奋不顾身吧?”
我暗自吸了口冷气。为了不再在气场上败下阵来,我强装冷漠,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信守承诺是国王的基本原则。”我高昂着头,“我按要求来了,你就该退兵。难道那只是一纸空言吗?”
这回他真正地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开在艾尔森永冻湖中的银莲。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走下台阶。在经过我面前时他嘟囔了一句什么话,过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战争不会结束,而这句话的含义我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懂。
尽管哈德斯王此人的性格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他待客还算友善。主管将我安排到了长廊最左边的一间房,告诉我有什么需要就通知侍卫。当时已是深夜,我到房间后就立刻睡下了。第二天清晨女佣将窗帘拉开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窗外,刚从床上撑起的半个身子一下子就僵直在那儿。
此间房面北,我的国土就在那个方向。透过玻璃,那片熟悉的土地近在眼前,可实际上离我是如此遥远。
女佣并未注意到我的反常,她放下餐盘之后就匆匆走出房间。过了一刻钟,有个骑士走进房内,把一只银盘呈到我面前,里面是一封便函和一把柳叶刀。
“哈德斯王给您的,殿下。”他说。
我翻了个白眼,直接撕开装裱精美的信封,哈德斯王细长的字体展露出来。
【远望自己的国家,感觉如何?】
“好,”没等那个骑士退出房门,我就把便笺团成一团撇到了屋子的角落,“真是太好了。”
一幅横贯我和哈德斯王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我焦急地在铁幕这边张望,希望他对我的停战请求作出回应,他却在铁幕那边讥笑着静坐。没有会面。没有信函。偶尔传递几张戏弄似的便笺,上面也只有寥寥几字。
女佣们干完自己的活计就离开,工作过程中则一言不发,也不理会我做什么。我甚至可以不由侍卫看管,在城堡内独自散步。这样精神软禁的生活让我觉得比肉体软禁更可怕。
终于在那个骑士送来第七张便笺时,我忍不住开口要求他带我去见哈德斯王。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然硬如他的盔甲。
“哈德斯王说了,如果您这样要求,就告诉您他会在午后来见您。”
我满心欢喜地送走骑士后,打开便笺,上面还是只有几个字,但的确让我吃了一惊。
【你还是忍不住了吗?安洛斯,你该按兵不动才对。】
哈德斯就像一只隐形的魔鬼。他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所说的话字字戳中我的心窝。
午饭结束后我便坐在床边等待哈德斯王的到来。他大概是三点钟的时候派侍卫来通知我下楼。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照吩咐来到了城堡的门口。哈德斯王骑在一匹黑马上,旁边还有一位骑士牵着我来时骑的那匹马。待我上了马,骑士便主动离开了。哈德斯王对我解释说在和谈之前他想带我去一个地方。
他所说的地方并不远,骑行半个钟头就到了。但在那个地方我张望四周,却依旧感到困惑。这片土地与其他任何一片土地都没什么两样,还是长满了牧草,甚至连一朵别样颜色的花都没有。我扭头,看见他也在看着我。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我将这儿称为‘归零地’,意思就是,在这里,过去只是虚无的影像,是过去的事物所拥有的记忆。”此时的哈德斯王极其柔和,让我怀疑与之前所见是否是同一人,“我马上要放你回去了,希望你能自己决定该作何去向。”
“我不明白,”我突然感到一丝凉意,左手松开缰绳,把住右小臂。
“只要够努力张望,就能看见过去。”他说,“每一个拉马特中我都会发现归零地,然后去重复体验结局。我试过停战,自杀,联姻,无一奏效。我活了无数个拉马特了,安洛斯,但这是我第一次带你来。我相信有时英雄人物的一个想法就能改变结局。”
他看着我,艾尔森永冻湖上的冰融化了,银莲花瓣落在水中泛起涟漪。这样一个人在面前请求,断然是谁都无法轻易拒绝的。
“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英雄人物。”
我嘟囔着下了马,并按他的指示向远处眺望,大段大段的回忆倒叙着在我面前闪过。
我撕掉并丢弃的信完好无损地回到我手中,我的马倒退回卢克提尔,夏娃拉着我的袖子告别...我踮起脚尖,向前倾身,几欲摔倒。我看到了我祖辈的过去,他们建造起卢克提尔王宫,墙砖被迅速搬走...过去到这里突然有些断带,突然是大火冲天,大批军队叫嚷着后退,夏娃在他们中间哭泣...在卧室里,艾瑞克倒在血泊中,血液涌回他的胸口,我的马从卢克提尔倒退回艾美利亚...我不知道已经是几点了,只感觉天突然就暗了下来,我后脚跟着地,连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草地上。
“你还是要回去吗?”哈德斯王问,“其实你可以不走。”
“艾瑞克会死。夏娃哭了。我得回去。”我重复了好几遍。
“你打算怎么办?”
“上次是宫里,那么这一次我直接去战场。”说完我就起身上马。
他并未说什么,也没有阻挡我,只是默默地望着我离开。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之前,我没有回一次头。
我快马加鞭,只用了三天便赶到战场,穿梭在混战的军队中,寻找艾瑞克的身影。最后我在侧面的安全区找到了他,他似乎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盔甲上沾满血污,靠在树旁无法动弹。他见我回来也无力表示惊讶,只是费力地说了一个字:“哥。”我从马上下来,流着泪跪在他旁边。
“我来晚了。”
从这时起我便意识到哈德斯王和我都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英雄人物凭一己之力根本就无法改变这一切,该发生的事在一定程度上虽然会被改变,但注定的命运无论怎样都会发生,该死的人还是会死去。
我将重伤的艾瑞克带回卢克提尔,傍晚他因为失血过多死去。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无能为力。
重新领军后我给哈德斯王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会率先退下军队,不再反抗。我本希望这能保证夏娃免受战争之苦,至少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和平的假象,但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们的军队统领因不满我的命令,领军冲入王宫,杀死我并立年幼的夏娃为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无法阻止。军队绕过夏娃冲向我。我看见夏娃在其中哭泣。我多想拉起她的小手,再和她说一声“别哭”。
亲爱的,虽然生活充满不幸,但未来有无限的希望。统领会竭尽全力拥护你,你也会成为一个好的女皇。这一个拉马特结束后,在下一个纪元所有人都会重生。我依然会看护你和艾瑞克长大,陪你在草地上看星星,讲关于我们父母的故事,和艾瑞克拌嘴又言归于好。亲爱的,即使我们面临的终究会是死亡,但不必害怕,死亡是开端,它不是终点。
“安洛斯,艾瑞克,”我的父亲站在坐在沙发上的母亲旁边,搂着她的肩膀,他们甜蜜地笑着,“你们要有一个小妹妹了,她叫夏娃。”
夏娃。
希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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