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人和小仙女

文|独读徒

我是个木头人，有一身木头的躯体，和一颗木头心。我只有一个朋友，他叫时间，时间是棵树。我的职责就是在这棵大树底下记录时间。

在这棵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被时间之父派到这里，陪着一起长大。他说我不可以离开时间之树的影子，否则，我会粉身碎骨。我不知道粉身碎骨是什么感觉，未知总是恐惧的。所以，万千年来，我一直和这棵树呆在一起，连走出大树的荫凉和影子的心思都没有动过。

当清晨的阳光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候，我就躲在树的影子里，随着太阳的脚步移动，在大地上划出时间的刻度，一分一毫都不差。

树上有无数片叶子，可是我清楚树上有多少片叶子。每片叶子都主宰着世上的一事一物，每片叶子的出生和凋落，我都要记录在案，一直到他们掉落，我才捡起来做成书签，夹在那本特制的生命之书里面。我要记录下每一片叶子的每一刻时间上的移动。风儿来了，叶子们哗啦啦拍着手，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可是我懒得跟他们说话，那是没有意义的重复。万千年来，这些话我听了万千遍。

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工作，也是生活。在这里，时间就是一条条冷冰冰的线，刻在大地上。生命无非出生、生长和凋落，在这线间冷冰冰地跳动。我知道眼前的一切，看与不看，是一样的都是枯燥的日复一日，一切是要往前走的。如同鸟儿要不停的扇动翅膀，云儿要从东往西，从南到北。

相较而言，我更喜欢暗夜。在暗夜里，我可以安适地躺在大地上，安静地以看星星的眨眼来计算和记录时间。显然星星的数量远远多于树叶，我数也数不清楚。当流星划过的时候，我知道，天上又有一个生命凋落，可那不是我的职责，我的职责在人间。

2.

五月末的一天，我还是像以往一样，一个人，坐在树底下。从山的那边吹来一阵风，迷了我的双眼。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不是风，那是一位小仙女，站在五彩霞光里，挥动舞着薄如蝉翼的翅膀，轻轻的落在大地上。看着她光裸的精巧小脚，我担心地上的石块或荆棘，会刺破她的美好，可是她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径直向我走来。

她落在草地上的每一步，都带着生命的气息。草丛里的花儿都抬起了头，露出了笑容，在这之前，他们竟然似乎一直都在睡觉，真是叫人生气，毕竟是我陪着他们走过了这么长时间，可是他们都一直在睡觉。

她远远地一蹦一跳欢快走过来的时候，边走边挥动着魔法棒给每个小石头点上一点，粉团蔷薇、荷花蔷薇、乳白蔷薇、鹅黄蔷薇从石头侧边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一池溪水里映出一片繁华的花团锦簇，真是美极了。

这是出乎我预料的事情。我熟悉眼前周围的一切，那里除了四季荣枯的树草，四季涨落的溪流，四季青黄的高山，再没有其他颜色。可是她来了，就这样花团锦簇，这世上竟然有这许多美好的夺目颜色和光，还是那样的生动。

等她走到我的眼前，眼前的一切都是五光十色的，我不知道是她带来的五光十色，还是这一切本来就是五光十色，只是因为我以前一直没有观察到。我感觉有点刺眼。

等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庞，我再没有看她。她的眼睛里，有着快乐天真，充满好奇的光芒，这样涌动着掩饰不住的光芒，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请问，你是木头人吗？你坐在这里看什么呀？”她问我，声音很好听。我不知道什么是难听，只知道这个声音就是好听，比那永远呼呼呼的风声，总是哗啦啦的溪水声，那些叶子窃窃私语的嘀咕声都好听。还有，她是个有礼貌的仙子。

“对，我是木头人，我在这里，看太阳升起落下，观察大树的影子，记录时间。”我说

“咦，大树的影子有什么好看的呀。”她好像不是很理解，眼珠很好看地在眼眶里转圈，接着她又绕着大树转圈。我知道她是去看影子，那在她眼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的影子。天上的仙儿子，是不知道人世时间的珍贵。她哪里知道，这似乎看着一动不动的影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叶子出生，有叶子在衰老，一切都在生长，也在衰落。生是，老也是，死也是。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待着，你可以去外面看看呀，世界那么大。”她眨巴眨巴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因为我是木头人呀，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难道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再说，我离开大树，可能就会迷路，也许还会生病”。

她不懂得什么是粉身碎骨，那是时间老人给我的诅咒。我只能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我觉得没有必要跟她解释。

“也是哦。”她似乎瞬间明了，“你别难过，我有翅膀，我认得方向，以后你要是想到哪里去，我可以带你飞，不就可以啦。”

说完她开心地围着我踱步，手舞足蹈。连我都跟着开心起来了，真是个善良的孩子，笑起来快乐而天真。一想到天真，我抬起头学着她的样子冲她“笑”。至少她的想法是美丽的，就好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头发。

“对了，我还有任务呢，我得走了。你记得我的话啊，别难过啦，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呢。”她好像还要急着到其他地方去。我只好冲她继续“笑”，既然她说我“笑”起来很好看。可是，我笑了吗？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我试着把刚才好不容易找到的“笑”的感觉固定在脸上，累了就歇一歇。我想在她下次来的时候，让她第一眼就能看到这个表情。这长久寂寞无趣的生活，终于有点乐趣了，好像一道光在闪亮。

3.

我躲在大树后面正在练习“笑”的时候，突然闻到一阵清香，这个味道以前从来都没有过。我抬头朝四周搜寻，几束美丽的花在随风飘摇，花朵有三种颜色。

我问：花儿花儿，你为什么是三种颜色的呢？她不说话，花儿当然不说话，就像这棵树，我都陪了他万千年，他都没有陪我说过一句话。

我朝她笑了笑，她好像看懂了，随风起舞，让我想起来小仙女的身影。于是我心里面就盼着她什么时候能再来。我想听她和我说话，冲我笑，眨眼，来回走动，轻甩着头发。

夜里，当一切都睡着的时候，我躺在裸露在地面的树根上，望着天空中的星星，一个又一个在眨着眼睛，好像在笑。每颗星辰里，都有她的微笑。那几束花儿，静静的陪在我身旁，万千年来，我第一次感到夜空里的不寂寞。

4.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在比昨天大约晚了5片叶子的时间，从同一个方向，她又来了。

我赶紧拿出来昨天练习了好久的笑容，对着她。

“有她们陪你，你不孤单了呀。”

“这花，果然是你派来的。她们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有三种颜色？”我感到一阵欣慰，还真是的。

“真是大傻瓜，她们是三色堇啊，所以是三种颜色，傻乎乎的。她们是这世上最快乐的花了，有她们陪你，我也放心。”

我哈哈哈地大声笑，笑声穿过树叶，叶子们都安静了。我笑不是因为得到了答案，而是头一次有人说我傻乎乎的，傻乎乎的其实也挺好的。

见她迈开步子准备往前走，我叫住她，“小仙女，以后，你有空的时候，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小仙女回头看了看我，眼神怪怪的，是我理解不了的神情，我只看见她的眼眶里似乎有波光流动。

5.

从那天以后，她每天都会路过大树，总是提前五片叶子的时间陪我聊天，告诉我她从外面看到的，听到的和感觉到的世界。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

高山，大海，森林，寺庙虔诚。

江湖，人群，闹市，恩怨纠葛。

原来时间不仅仅是那冷冰冰的一条条线，生命在那线里，还可以有温度，有宽度，更有深度。在时间的怀抱里，竟然藏了那么大的一个世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我的木头心里，生出来一颗芽。我想用生命在时间里看世间。

可是，可是，时间之父说我不可以离开大树的。

可是，可是，我迷路了、生病了怎么办？

可是，可是，我粉身碎骨怎么办？

我的这颗木头心裂开了一条微小的缝，我知道我不能不管不顾，不问不说也不念，那条裂缝会杀死我。

6.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盼望着她的到来。在她落地的刹那，我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蔓延，顺着大地，顺着草地，顺着清晨的薄雾，向我漫卷。

她说她之前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接到了新的指令。作为奖赏，她的下一个任务是去东海。东海我知道，她跟我说过很多次，那是人间最清澈干净的一片海洋。更重要的是，她还听说，东海仙女的身份，她会占据很久很久。

她是来向我告别的。

不，很可能是永别。仙儿的很久很久，对于我来说，我还要数无数次日升日落，我还要在大地上划无数道刻痕，我还要记录无数片叶子的命运，我还要看无数次流星划过天空。

想想这无数个无数，我心里的裂缝就越来越宽，我似乎都能听见心里筋脉撕裂的声音。

一时，我头脑懵懂，我知道还有更可怕的，更心痛的。

对，是她要走。是我再见不到她，再看不到她的笑容，还有她的精灵古怪，她的笑骂捉弄，还有她的很多很多。

一时，我头脑更懵懂，我知道，还有更更可怕的，更更心痛的。

对，那个世间，时间缝隙里的世间，她带给我的更远大的世间。

“小仙女，不如，你带我飞，去看看世间吧。”

7.

我伏在小仙女的背上，跨过高山，越过江海，穿过荒野，飞过沙丘，终于到达了东海的上空。

看着身下的浩瀚海洋，我知道，小仙女说的是对的。尽收眼底的大地江河，都深刻我心，生命在这一路驰过的风景中不断丰满壮大，我能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欢喜和满足。

这碧海蓝天的宽广，这长天阔海的豁朗，这浩荡海风的激荡，是我生命中无可再见的阔达，心里有冲动和欲望一直在涌动，想要呼吸，想要吟诵，想要呼喊，想要歌唱。

我不禁张开口，从心的缝隙里，飘出亮远的歌声：

“是不是在一个遥远地方，那里有人在欢笑，那里有满天星光，我会在那爱上你，胜过我爱自由自在。”

咸湿的海风从我口中猛灌进去，顺着躯体，一直灌进我的心里。

我听见我的身体撕裂，心分崩离析的声音；我看见时间从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如同破堤倾泻的洪水；我知道，我是被那破体而出的激情和破体而入的海风撕碎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碎裂成无数，向四面八方飘去。

我挣脱躯体，脱空而出，看见她满眼满眼的泪，有一滴掉落。

8.

一颗因爱生发成长，挣脱而出的灵魂，也会因爱长存不息，恒久伴依的灵魂，在她身边呼喊：我在这里，永远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