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馆二三事

作者: 坐南朝北望东听西 | 来源:发表于2021-05-17 15:53 被阅读0次

    原创 夏末惊蛰 坐南朝北望东听西 

    人人都说沈煜是个瘾君子。

    总有人看见沈煜拐进醉仙楼,更有人说曾看见沈煜枕在美人腿上抽大烟,但从未有人问过那知情者是怎么进去他房间的。

    人人都在议论沈煜。

    他身子弱,在大牢里断了腿,被贬到黄州却改不了风流的毛病。但人人又都羡慕他,他曾是太子洗马,太子党倒台后,他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而且被赐了个贤淑的娘子。那女子是元家二小姐,单名一个姝字。元家曾是太子的靠山,新上位的储君却不计前嫌,替他们牵了红线。可大臣们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不过是新帝稳固自己政权的手段罢了。

    沈煜身边还有个忠诚的将军陪着,那将军叫裴禹,立下赫赫战功,是前太子身边得意的干将,与沈煜结下深厚情谊,沈煜被贬,他孤身向皇帝请命,和他一起来了黄州。

    一个小小的黄州城突然来了这三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一下子便热闹起来,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沈煜当了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原本在书院里有一个闲置的院子供他居住,但他偏偏嫌那里人杂事多,搬到了书院一处偏僻的竹馆。院门外是一汪清池,一弯石桥横跨其中,走进院门又是一番景色,那里种着高高低低的竹子,遮天蔽日,只有一丝微弱的阳光斜入。穿过竹林有个小门,与醉仙楼十分相近,沈煜的轮椅从那里来来回回,在竹林间开出一条小路来。

    人们听着沈煜这些风韵,谈起元姝又总是十分惋惜,好好的姑娘嫁了一个病秧子,偏偏那相公还花天酒地,日子怕是十分不好过。可元姝总是安安分分的,没闹出什么大事来。人们叹息了一番,却无可奈何。

    沈煜对这种坊间传说早有耳闻,但他仍每天从小门进出,根本不顾他人目光。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孩子从小门里闯进来——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是贪玩,或者和父母走散,又或者父亲在抽大烟无暇顾及他,总之,当他被裴将军拎进来的时候,元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和那像小鸡仔一样被拎着的孩子大眼瞪小眼。

    “裴将军啊,”她幽幽开口,“改天把小门封起来吧。”

    于是当天晚上,裴禹砍了几棵竹子,那原本用来杀敌的剑砍起竹子来也十分利索。他将下面的土挖起来堆在门前,算是堆成了一堵墙,然后又将竹子砍成几节固定在上面。

    沈煜回来就发现自己进不来了,只能绕着远路返回,没人给他推轮椅,手都要摇散架。

    没有人去管那堵土墙,任它日晒雨淋,直到有一天沈煜拐去小门,才发现那土里竟然冒出了几朵野花,在竹栏杆上弯弯绕绕,沐浴着日光,十分好看。沈煜盯了它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悄悄再拐回来。

    慢慢地他也不再去醉仙楼,而是让裴禹去那里买一袋袋的烟草在家里抽。

    后来烟草在家堆成山,也没见他抽几袋。

    梨棠书院有个女弟子,叫林苒。原本书院是不收女子的,但她胆子大,女扮男装进了书院。

    某个夏日,一位同学中暑告假,原本该空下来的位置被她抢了,沈煜看她念书摇头晃脑,半截胡子要掉不掉的挂在那里,心中好笑,却也替她挡了去,她自知被识破,课后羞愧地躲到屋子后面。

    说来也巧,那日元姝让裴将军去池子里取凉了半晌的西瓜,他脱了上衣,从水里湿淋淋出来,隔着一道桥,和躲着的林苒对上了眼神。

    裴禹呆呆地站着,手里的西瓜扑通一声又入了水。

    林苒通红着脸早就跑了。

    后来林苒常到竹馆偷偷看他,裴禹看到了又是一阵磕巴,沈煜和元姝心知肚明,总差了他出去。

    裴禹出去的次数多了,也听说了一些事。

    比如皇帝来微服私访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想起这里的沈煜。

    沈煜沉默半晌,心中发堵,躲到屋里去抽那堆成山的烟。

    皇帝来竹馆的前一天晚上,沈煜让裴禹把埋在竹林下的酒挖了出来。

    他和元姝大婚那天,元家送了一大壶酒,沈煜喝了一口,酸酸涩涩,又不好拂了老丈人面子,只好偷偷藏起来,如今就藏在偏院。然后他自己又酿了一壶带过来埋在竹林下。

    他看到了门后的林苒,便支走了裴禹。

    晚间的风清清凉凉,吹在他的身上。他倒了一碗酒,递给元姝。

    他自己也捧起一杯,一饮而尽。

    借着酒意,他慢慢悠悠地对元姝说:“二小姐,你嫁过来有些时日了,但我这做夫君的却没尽过什么职责,新婚之夜甚至连交杯酒都没喝过。今日这杯酒,算是沈某晚来的悔意。”

    竹影遮天,月光只浅浅照在清酒上,晃晃荡荡。

    元姝安安静静喝了下去。

    元姝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裴禹神色复杂站在门口。

    皇帝已经来了。

    沈煜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坐在轮椅上,身上带着去不掉的烟草味。

    他恭敬地给皇帝倒酒。

    皇帝一摆手:“不必。”

    沈煜像是一愣,然后自酌自饮起来。

    皇帝冷冷地打量他,眼里满是阴翳。

    “此次私访,给你来了些宫中的点心,都是你以前爱吃的,尝尝看。”

    有公公上前,端上了锦盒。

    沈煜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了。他是前太子的人,皇帝对他不忌惮是不可能的,只是没理由杀他。他苦苦拉拢的元家也并不买他账,如今前太子一党处处逼迫,他心里有恨,就发泄在沈煜身上。毕竟沈煜教太子处世之道,很难说其中没有瓜葛。

    沈煜自诩问心无愧,但他也知道皇上的多疑之心。为了打消皇帝的疑虑,他日日去醉仙楼,就是要皇帝知道他只是个浪荡之人,不足为惧。那些风流之事都是沈煜放出来的。无奈皇帝疑心重重,处处安排眼线,烟草都是淬了毒往他心肺里钻。沈煜一闻便知,只沾了一次便不再出门,做出在屋中寻欢的假象,再偷偷把烟草烧掉,把渣滓埋进深深的土里。他一个人做这事很不方便,但好在那些飘散的毒气不会被其他人闻了去。这些毒让他身体虚弱,反倒不会让皇帝看出端倪。

    可皇帝终究是个多疑的皇帝,他亲自来了。沈煜看着眼前的糕点,知道里面也加了料,自己身体里有好几味毒窜来窜去,难道还怕这一点吗?何况皇帝一心让他死,何不遂了皇帝的意思。

    他拿起一块糕点,当着皇帝的面,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元姝透过窗户看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沈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和裴将军都清楚得很。

    她根本不必理会坊间的传闻,她只知道沈煜的迫不得已,知道沈煜心里所想。沈煜以为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却忽略了身边两个人细致的心。

    他们都知道,却从未戳穿。

    夜渐渐深了,皇帝依旧闲坐着,与沈煜聊着朝中之事。

    沈煜耐心听完,只淡淡一笑,又一块糕点下肚。半晌,他才开口:“陛下放心,沈煜只是个粗鄙之人,辅佐前太子已是此生最大幸事,也曾战战兢兢不敢有所纰漏,如今做个教书先生,也算是回归本分。既已尝过荣华,倒也甘心一生平庸,偶尔忆起也当苦中作乐,不失为一桩美事。草民今日在这学堂,往后便也都在这里,再无他想。若是陛下不放心,沈某也可带着夫人一起云游,做个闲散人。”

    他毒性已发作,勉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皇帝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心中大石落地,才起身离开。

    元姝跑出去,就着月光,看见沈煜毫无血色的脸。

    她慢慢推着他进屋,眼泪掉个不停。

    沈煜已说不出什么话了,仿佛耗尽了气力。他靠在椅子上,勉强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的脸映在烛火之中,原本稚嫩的脸庞已出落得愈发清秀。外面响起鞭炮声,落在他沉闷的心里,噼里啪啦的,仿佛是对他生命最后的礼赞。

    他这才忆起今日是小年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有些吃力地拍了拍她的手:“傻姑娘,这么喜庆的日子,你哭什么?”

    “我知道,这几年,是我委屈你了。”他突然叹了口气,不知在惋惜什么。

    “你跟在我身边已有两三个年头,我们虽冠着夫妻的名分,却未有夫妻之实,我并未对你做过逾矩之事,所以,今后若是我……”

    元姝轻轻捂住他的嘴,声音颤抖而坚定:“不会的。”

    他一愣,又笑起来:“若真的这样,也不妨碍你找个好人家。麻烦了你这么久,我定是要给你个好归宿的。我这病骨,怕是再熬也无味。”

    他咳了几声,嘴角染上嫣红。

    元姝带着哭腔,有些失控地抓着他的手:“我父亲在大婚之夜给你的药酒为什么不喝?就因为那是夫妻该饮的吗?难道你为了保我清白,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沈煜哑然,惊讶于她的七窍玲珑之心。

    元家在大婚之夜送的酒沈煜早已藏起来了,但并非真是因为其味道酸涩,他一闻便知那是可解百毒的药酒。元家受皇帝胁迫,女儿又被嫁给一个无用之才,怕是心里憋着一股劲,才会暗地里与皇帝作对。为了不让女儿受夫家的气,他们便顺水推舟,顾好了这个夫婿,反正皇上看他们两方都不顺眼。

    沈煜现在想来,觉得一切都是天意。

    元姝跪下来伏在他腿边,女儿家纤弱的姿态尽显:“我好歹也是你的娘子,我知晓你的心意。若你不想娶我,大可休了我,何必时时躲在这小小一隅,把我护在你身边?”她脸上微红,挂着未干的泪:“若你不想要这命,那我偏要把它夺回来。”

    她扭头向裴禹示意。

    裴将军去外屋端了刚温好的药酒,强忍情绪,把碗递给沈煜。

    沈煜垂眸,看着浑浊酒里的自己,想的却是那个固执又善良的姑娘。

    这世上,真有人想善待自己这条烂命么?天要他亡,却有人敢与天作对。也许一直踏不过这道坎的人,是自己,一心想要了结此生,却忘了始终与他相守之人。

    那药酒酸酸涩涩,流经他的五脏六腑,半晌,他眸子开始清明,一如他晦涩的人生,终得以窥见光明。

    沈煜三人搬出了竹馆。

    有人说他归隐深山,不再入世,一生只做一个闲散君子。

    这是皇帝派人放出的消息。

    也有人说沈煜早被多疑的皇帝暗中解决了,少了一根刺,皇帝的日子终于好过了。

    这是裴将军放出的消息。

    真相是沈煜去了更偏远的地方,不怕皇帝再挂念。他在那里种了许多竹子,还有很多元姝喜欢的花草。他没留下裴将军,还让裴将军莫像他那样,再耽误了林苒。

    后来裴将军在不远处的镇里购了一处宅子,和林苒住了下来。

    后来的某一日,沈煜在轮椅上晒着太阳,看着劳作的元二姑娘。

    “娘子,娘子。”

    元姝转过来,阳光照在她身上。

    “我刚煮了新茶,过来喝点吧。”

    他亲手摘的茶叶,如今亲自端给她。

    沈煜淡淡地笑着,看她小口啜饮。他静静端坐,眼中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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