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月考排名下来了，哎你看看，这李云岚又是咱们班第一！”

“切，成绩好又怎么样，没道德的人越聪明越危险。”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能想到她居然会偷自己班同学的钱······”

对于这样的议论，李云岚已经习惯了。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自知和班上的同学不亲近，然而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还是让她心沉了一下。

-1-  “案发”

中午吃完饭，班长开始收模拟考试的资料费，缴费是前一周就通知下来的，大家自然都准备了。班长是个负责的人，从门边第一排开始，挨个上同学座位上去收，免得大家挤在他座位旁边。每收到一个人的，要数上两三遍才把钱郑重收好，登记名字。

见班长快走到跟前了，秦瑞伸手在抽屉里摸索，摸了一会没摸到放在抽屉角落的钱，又把身子弯下去找。

“我的钱呢，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秦瑞在抽屉里翻了一通还是一无所获，索性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上桌面来，直到最后一样摆上桌，还是未见那800块钱的踪影。

秦瑞同桌胡嘉月见状，也将抽屉里的东西尽数取出，但同样，没有钱的影子。

“上午最后一节课在多功能厅上的英语公开课，大家都不在教室里，会不会是有人趁着这个时间拿走了。”胡嘉月说出这句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他们去上课回来，就在教室里吃午饭，如果说是被拿走了，那就只有这个机会下手。

“那上哪找去啊，咱们教室也没监控啊。”

“你说，是不是咱们班的人干的······”

“别胡说，英语课大家都在呢，怎么可能。”

教室里你一言我一语，炸开了锅。平淡的校园生活里出现了一桩“悬疑”事件，大家的好奇超越了对秦瑞的同情，纷纷开始尝试“破案”。

“对了，李云岚是课代表，刚刚演小短剧的时候，她不是回来拿了趟道具么。”不知是谁的一句话，让全班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李云岚身上。李云岚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看着，一张脸迅速涨红，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是啊，那堂课上，只有自己回过教室。她有些懊悔，表演道具并不少，老师本想找个男生帮忙一起拿的，被她拒绝了。她不习惯与人独处，一起从多功能厅往返教室的路上，不说点什么好像又不太对劲，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去呢。

“我······我只是拿道具，不是我。”

这时候教室前后门都被关上了，班长毕竟是班长，清清嗓子开始“主持大局”。

“同学们，我也不相信我们自己班同学会做这种事情，不过我们不如先看看自己脚下座位上有没有秦瑞同学的钱，说不定是掉在哪里了呢”，说着转身问道，“秦瑞，你的钱是用什么装着的，有什么特征吗？”

“倒是没有装，不过我的钱是我妈新取的，还是连号的。大家帮忙找找，谢谢了。”秦瑞也不相信这样就能找到钱，不过有一个可以试的办法在前，总聊胜于无。

-2-  侦破

“我觉得未必每个人都像班长这么坦荡，要是在脚边什么的，这么显眼不至于看不见吧，我看我们还是把书包也找一下保险，也免得自己人互相猜疑。”说话的是坐在秦瑞身边的胡嘉月，她说完，首先把书包拉链一拉，把里面的一股脑儿倒在桌上，似是急于以此自证清白。

班上的课桌，同桌两个人的抽屉是连通的，中间没有格挡，要说偷偷拿钱，胡嘉月是不需要任何全班人不在教室的时机的。她反应这么大，倒也不难理解。

“胡嘉月都让我们看书包了，我们是不是该看看李云岚的，她没有不在场证明！”付庆雪似乎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侦探”欲望，刚刚提醒大家李云岚回过教室的也是她，此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找到的线索不受重视，开始“拨乱反正”起来。

李云岚虽然内向，却也不愿受着这种猜疑，况且自己问心无愧，看一眼又有何妨。想到此处，她也学胡嘉月的样子，把书包里的物品倒在桌上。这一倒，却把她自己看楞了，书本纸张之间露出一角粉红，赫然是百元人民币无疑。

班长将钱从书里抽出一数，不多不少正是800元，再仔细一看，确实是连号的钱。

李云岚百口莫辩，平日里作文能写满分的人，此刻翻来覆去只是一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

这中反应反而成了她“心虚”的佐证，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班长则是尽力以温和的语气说“没准是掉在哪里被你捡到的，你也不知道失主是谁对吗，没事的，还给秦瑞就好了。”然后转而对全班说，“同学们，秦瑞的钱也找到了，事情就这样结束吧，咱们班自己的事，自己关上门解决就好，不必让老师和别班的人知道。”

“班长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人赃并获了，还在为这个贼说话”，有人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班长也并没有接茬。

话虽如此说，但是人的情绪是很难掩饰的，直到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窃窃议论之声才消退下去。再看李云岚，眼神里比平时多了些防备和鄙夷。

-3-  发酵

李云岚想过为自己解释，却无从说起，她不知那钱怎么会这么出现在自己书包里，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得罪了谁。

这天自修课，一个纸团悄然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再从隔壁组的最后一排传回第一排。传到付庆雪桌上时，她将纸团展平，只见纸上写着各种恶毒的语言，指名道姓地对李云岚进行攻击。同桌见她愣着，接过去写了两个字——去死，似乎还嫌不解气，又加上三个加粗的感叹号，然后把纸递回给付庆雪，收回手之前，手指在空白处点了一下，带着某种鼓励意味。

付庆雪的神志仿佛如眼前这张纸一样被揉了又展开，展开又揉紧，前桌按捺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期待付庆雪写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同桌伸手戳了戳她的肩，似乎带着某种蛊惑。

“怎么，不忍心写了？你该不会同情那个贼，和她同流合污吧。”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这样说，这个声音像是同桌的，前桌的，像是过道对面隔壁组的同学的，像班里每个同学的。

付庆雪摇摇头，似乎想把这个声音摇散，然后拿起笔，在同桌的“去死！！！”旁边写了三个字：不要脸。

班里半数人参与了这场无声的狂欢，仿佛在纸上骂得越狠，自己的灵魂就被净化得越彻底。

这满纸的诛心之言最后终于传到了李云岚桌上。她狐疑地打开，像是不识字一般看着眼前这张纸，一次次揉成团又打开让它像一张餐巾纸一样柔软，上面的一些字被揉得晕开来，但其中的恶意却那么清晰那么坚硬。这坚硬传遍全身，教她整个肢体动弹不得，随即身下的椅子、脚下的花岗岩地板也坚硬无比，让她感觉多呆一刻自己就会被石化在这里。她朝着教室门口跑去，朝着走廊尽头跑去，朝着学校门口跑去······身上好像有股力量在冻结自己的四肢，不拼命奔跑，这股力量会让她从头到脚硬化成一块石板。

-4-  忏悔

那日以后李云岚休学在家，自行复习备考，付庆雪只在高考那天在考场上看到了她一眼。

班上的同学陆续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临近开学，班里活跃的几个同学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

在KTV里，同学们在酒杯里、在桌游里、在歌声里、在泪水里挥洒着临别的不舍。

付庆雪喝了点酒，心里不大痛快，身边越热闹，脑海里那个向教室外跑去的孤寂背影就越是清晰。她想，她得说点什么话，不管旁边是谁，只要说话就好，不然自己就要被那背影遮蔽了。

她转过身，对身边的胡嘉月说，“班里的同学估计是最后一次聚得这么齐了，往后再见就难了，可惜啊，还是少了李云岚。”

胡嘉月只当她醉了，“好好的提她干什么”，语气微露不快。

“呵，是啊，我也没脸提她。那天是我说她回过教室，是我提议要搜她的书包，在大家传纸条骂她的时候，我还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同学三年，在最关键的最后几个月，我居然是把她从学校逼走的那个人！”

胡嘉月面上一滞，说道，“没有你，咱们挨个看书包也总会轮到她的，她自己做错事，怎么能怪你揭穿？”

“呵呵。如果是我偷了钱，绝不会像她那么坦荡荡地自己翻自己书包，把罪证这么轻易展示在大家面前。我也是太想出风头，居然忽略了这点，说实话，我一直相信不是她做的，不是她，但是我还是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诋毁她的话，我······为什么还是写了那一句话啊。”

“你醉了，别再喝了。”

付庆雪倒在胡嘉月身上慢慢睡去，胡嘉月帮她调整了姿势，让她枕着自己的腿。

付庆雪脸上的泪粘在胡嘉月腿上，濡湿的触感让她如坐针毡，仿佛心也跟着潮湿了。

-5-  秘密

可不是么，我的心早就潮湿发霉了，胡嘉月想。

怪只怪收班费的前一天体育课，自己偷懒溜回了教室。

胡嘉月向来不喜欢体育课，那天课上趁没人注意偷偷跑回了教室，却意外发现班长在教室。

胡嘉月喜欢班长，这是全班都知道的秘密，她没想到自己偷跑回来居然还能赚得个独处的机会，正想走进门，却发现班长有点反常。这个胡嘉月从高一就喜欢的人，此刻正往李云岚桌子里放什么东西。胡嘉月忙闪身躲在角落，想看看他还要做什么。

班长放下东西以后匆匆离去，也许是心慌意乱，竟没发现走廊角落里站着的胡嘉月。

胡嘉月走近教室，在李云岚抽屉里找到了一封信，她不用打开也能知道里面的内容。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自然能发现他对谁另眼相看。

她着了魔一样拿着信回到自己的位置，想在抽屉里找一个妥帖的位置存放，放得越深越好、越隐秘越好······只要不让李云岚收到。

把信放进不常用的历史课本包书皮的夹层，然后塞到抽屉最底部，在上面压上厚厚的一沓复习资料，仿佛压住班长对李云岚的情愫。她这才放下心来，却在抽屉中间摸到了一叠崭新的钱，是连号的······

在全班发现秦瑞丢钱的时候，胡嘉月立刻利用英语公开课，把偷钱的时间锁定在那一天，她想，万一有人发现她前一天体育课回过教室，一切可就不一样了；而她的翻书包自证清白的行为不仅是想掩盖内心的慌乱，也是想让大家挨个搜查书包。

没想到，平时沉迷侦探小说的付庆雪竟指出了李云岚离开过英语课堂，帮她把火迅速引到了李云岚身上，事情发展之顺利有点超乎胡嘉月想象，她甚至想，也许天也看见她对班长的一片痴心，都在帮她。

直到今天，付庆雪好死不死，酒后吐一番真言居然恰恰倾诉到自己面前，她才明白自己输得有多惨。

付庆雪只是蠢而不自知地做了帮凶，尚且如此自责，胡嘉月不禁有些汗颜。但是付庆雪能坦然面对自己的阴暗与无知，能在忏悔以后安然睡去，自己却又能找谁说呢。

她不能说，不能对任何人说。但是不说，就意味着，这一生她都将背负秘密而活，只能与自己的阴暗面相依为命，将没有获得原谅的机会。

而无端成为小偷的人并没有失去班长的青眼，休学在家那段时间班长肩负着送学习资料、传递学校通知的重任，冠冕堂皇地去看她；她也没有失去该死的好成绩，就算是在家复习，她高考成绩依然是全班第一。

拿通知书那天胡嘉月才知道，班长与李云岚收到了同一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而自己，仿佛是一场笑话，一朝允许自己堕落，如今连表白的资格都已失去。

看着枕在自己腿上酣然睡去的付庆雪，她竟有些羡慕。

大学刚要开始，人生还长着呢，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