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苦笑:“我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缓声道:“伯父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本名叫徐议?”
“说过。”
“为了躲避追杀,我改过很多名字。奶娘刚带着我逃出来的时候,为了出城,改叫徐希;后来这个名字被发现了,奶娘死了,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又改叫徐芾;我四处漂泊,就快要饿死的时候,我被巨子捡到了,从此改名叫徐市。我在墨家藏了三年,直到九岁。”
风家的规矩,为了合理分配人力,被追杀的人三年没有下落就会被划去。
“那天在春苑,其实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伯父经常跟巨子喝茶,我远远地见过你一眼。我知道你们是风家的人。灭门之仇,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所以师兄们也不避讳我。我一打听,才知道你就是风家的少主。但徐家灭门的时候,你才刚出生,巨子又很喜欢你,风家长君另有女儿,所以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想到你身边,也许能收集到一些情报。”
可惜当时风家由二伯把控,我七岁未受重用,没有一线资料经手。
也正因如此,父亲他们才对这个不速之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那时刚刚丧母,有个伴陪着也挺好的。——这样的理由,真的很牵强,我七岁的时候都不相信。
就是寻常人家,也接受不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孩子天天翻墙过来勾搭自家女侄。与其说徐芾的可疑是显而易见,倒不如说是明目张胆。风家不同于寻常人家,遇到同样的情况,会按兵不动,一边监视一边查探。可整整一年,却不是一句怠惰能辩解的。
所以我必须回溯出七岁那年的真相。
默认徐芾的存在,是我和几位当家各怀心事的权衡。
我从第一次见面,就看准了徐芾对我没有恶意,也知道排查身份这种事自会有人代劳。自然乐得清闲。
二伯则刚好相反,他既然对徐芾疑心,就连查都不会查。事无巨细的人只能做管家,经验告诉我,如果一个人能够总领全国甚至天下的情报网,他一定特别擅长剔除。
二伯的态度固然明确,但因为我和二伯一向处不来,他也很少管我的闲事。
但有一个人一定会查,也一定会管,那就是我爹。
父亲很明显去调查了徐芾的背景,查到什么程度,有没有私下达成什么约定,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因为我想起,六年前,埋骨洞,说出那句“八岁的孩子,能当细作,自然也能学刺杀”的人,正是父亲。
难怪,当年就觉得他在徐芾的这件事上态度暧昧,否则徐芾何以能够在我身边一年。现在想来,怕是连弹劾都是激将法。
不愧是我的亲爹啊。总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而被耍也显然不止我一个。
我本来以为我跟娘比算笨的,没想到跟爹比也算笨的。
在做一件坏事的时候把证据引向另一个人,是很寻常的事情。我对阿姻、父亲对二伯,都是如此。
可从他查到徐芾的身份起,就一直顺水推舟,不显山不露水,就调控了所有平衡。
如果再细想下去,连我和徐芾的关系也在这个平衡里:
一方面,二伯灭徐家满门,徐芾志在复仇,父亲促成我与二伯的火并,也就使我跟徐芾站在了同一战线;
另一方面,徐芾受墨家之养、巨子之恩,我为保徐芾杀巨子、灭墨家,我和徐芾又直接站在了对立面。
一方面最大限度地化解旧仇,一方面不失时机地再生新怨。
不仅徐芾举步维艰,我又何尝不是进退两难。感情是真的可以被算计:我一生不爱徐芾,我对他的喜欢,从来没有越过“爱”那条线;他对我的重要性,也从来不及风家半分。
如果我所有的推测都是真的,那我得承认,爹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他同时培养了我的炙热与凉薄,我是风家最强大却最不易脱轨的少主。
但他也同样是个好父亲。他虽然算计至此,却从没有把我当作傀儡——且看看阿姻的光景,就知道什么叫做傀儡了;也从没有把我当作棋子,至多是当作风家的“将”。
我后来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阿姻的寿命连季丘和子鸢都不如?答案我也隐约明白。阿姻的悲剧是注定的,因为她的周围全是一群疯子:我,我爹,我娘,她爹,她娘。并不是我或者二伯稍微厚待她一些,就能够改变的。
就是一颗石子落进这名为风家的深渊,也会被蚀掉一层皮。徐芾不就是如此吗?
“要走了吗?”
“我想静一静。”
我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问道:“静一静之后,还会回来吗?”
他茫然若失,回答道:“只要你想,我就一定会回来。”
这句话算是弥补了六年前的不告而别。他也真的坚守了这句话。
我在风家住了一段时间,只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件是巫山连雨一月,朝云阁倒塌;发鸠山连雨一月,泉神庙崩塌。我想起泉神庙祭拜的是女神精卫,为炎帝幼女;朝云阁祭拜的是女神瑶姬,为炎帝长女,竟暗合了梦中之数,实在叫人咋舌。
另一件是我身体一直不能大好,脸色也苍白。脉象是气血虚弱,可怎么补也补不进去;对刑罚有研究的头领们也证实了以我手臂上的伤痕,并不会失血过多。后来还是之前给我娘看病的医生找来,细问之下,还真给出了病因。说我的贫血是心因,要用人血做药引。风家做杀手生意,人血最容易得。服了半个月,果然气血调和,脸色也红润多了。
爹还有些伤情:“早知道人血有用,当初也该给你娘试试,要是能救哲敏,就是一天一颗人心又何妨?”
我和医生也只能用我和娘的受刑情况不同来安慰他。
爹听说徐芾回去了,怕我忧思过度,叫最近备受器重的流枫陪着。
流枫受父亲器重,起因还是徐芾。虽然二伯跟墨家无关,却仍然是徐芾的灭门仇人,我也不太想担上杀害伯父的罪名,所以还是把二伯从风家除了籍,移交给徐芾。把族长除籍当然需要召开宗室大会,也果然有二伯的旧属生事:“现在宗主的位子已经别无候选,族长如果再被除籍,一旦少主在谋事上有个闪失,谁能力挽狂澜?”
这话其实是有些大不敬的,但确实很有道理。更何况,总有人看我是个年轻姑娘,又屡屡反克长辈,觉得我不安稳,想留下二伯稍稍制衡我。
我再次解释了政治、政策方面的原因,最后道:“众所周知,我母亲是一个极其出色的预言家,她对天象和人事的预言从不曾出错。而她在生命的最后七年只说了一句话——风齐灭秦。一句话被最伟大的预言家重复了七年,我相信它会成为一句牢不可破的预言。我也相信我能带领风家完成灭秦的使命。”
众人皆不言语,却还是有一个宗室道:“你们不相信族长,却宁肯相信一个傻子的话吗!”
我认出那人受过二伯的救命之恩,且一向不太看得惯我。我还未发作,只见寒光一闪,他的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接着才是身体慢慢倒下去。众人皆大惊失色。我也缓过神来,看向收剑入鞘的流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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