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与送

接与送

开学了，他又送我去学校。他是把我拉扯大的老人，多年积累的感情，使他对我放心不下，即使我长大了，也要亲自把我送到学校。他这样已经十多年了。

我没有说什么。这不是不知羞耻，而是即便对老人说了，他也会不听，仍执拗地送我又接我。起初老师反对这样。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老人送我到学校门口，便不紧不慢地回去了，而我正巧在校园里碰上了老师。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语文老师，身材纤细，举止娉婷，细如竹筷的双腿上穿着黑色丝袜、脚上一双高跟鞋。她对我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推一推眼镜，她两条细如柳叶的眉毛非常显眼，非常美丽。

“你长大了，”她用嘶哑的嗓音说道，“不要让你的爷爷接送。像你这年龄，应该懂事了些。”

“老师，我不想的，”我低着头说，“但我爷爷很固执。我跟爷爷说过了，我长大了，不用接送。可爷爷不听。”

我抿了抿嘴唇，两只手很不自在地背于身后。老师仿佛看出了我的无奈，于是便很快回应我说：“行了！老师知道了。你回班吧。”

我“哦”了一声，这声音几乎如耳语一般。我是走到教室的，没有跑。教室在三楼。在经过楼梯的时候，我的心里无比五味杂陈、波澜不惊。我感觉自己是一根温室里的小草，经不起小风小浪。我不如那些同学。我坐在教室属于孤独者的一角，暗自流泪。正在这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问我：“你怎么了？”声音里充满了怜悯。如果换作是往日，我也许会冲她微微一笑，并告诉她我没事。但那日却不同，我冲她狠狠地说了声“走开！”并且心生怨恨，小声嘟囔：“看似坚强的花儿。”她很困惑，但没有再问什么，走开了。

事后我很后悔，找了一个时机，向她诚恳地道歉了。道歉了之后，心情很舒畅，都快忘却了那事。我当时心想，那件事回家再跟爷爷说吧！如此一想，心情又舒畅了不少。

像平日一样，爷爷又准时地站在了学校门口。我背着一颠一颠的书包，和爷爷一起走回家了。这一路上，我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很纠结该怎么说，因为毕竟爷爷拒绝过，不让我再说这件事。于是我想，到家了也许就想出来了。可现实是，并没有。我回到家后反而后悔起没有在路上想。

爷爷是把我含辛茹苦、起早贪黑、一点一点地拉扯大的，自然是雨刮不走、刀斩不断的。我很感谢他。但是，他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太溺爱我了。不过，这我可以理解——至少多年以后，也就是我上初中之时才真正理解。身材魁伟、体格健硕的老人曾在十七岁时，就已经失去了父母。他的父母死于饥荒。为了赶在最后一口气泄去时，父母把仅剩不多的食物全给了他吃。但就在父母把他交给赵家的大户人家时，父母双双饿死在路上。这对他是一种打击，很痛苦的打击。那时的他尽管把食物全都吃了，也很难逃肌瘦面黄、寄人篱下的命运。他推着横放着两具尸体的木车，一步一步沿小路走，一直走到了赵家大门。赵家的人心好，怜悯这个孩子，于是收养了他，并改名为赵(他原本姓杨)。赵家的人帮他埋葬了他的父母。然而后来饥荒又再次发生了，赵家的人已养不起他，便把他送到了部队，让他当兵去。此后他才摆脱了死亡的厄运。经过部队里的学习，他识了一些字，懂了一些道理。一天晚上，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往，觉得人活着要比死了好。也许正是这些经历，使他认为爱护一人比冷眼旁观好。

不管怎样吧，他的出发点是对的。不过面对老师、同学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老师是对的。我也有自己的自尊心，我不想让它像花瓶一般脆弱，经不起狂风大浪。于是在自尊心和向往另一种方式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定大胆地对爷爷说出来：

“爷爷，”我说，心脏砰砰乱跳，血液开始沸腾。“你明天还是不要去送我接我了。我长大了，你要放开手，让我独自去学校。你看看其它学生，他们就没有被父母接送着。”

爷爷冷哼了一声。他与往常一样，坐在沙发里。但与往常又不同的是，爷爷正用狼一般的眼神紧紧盯着我。我不敢正视那眼神，因为我从小就不敢，也不敢直视他人的。我低着头，双手背向身后，胡乱揪着衣边。爷爷没有出声，依旧紧盯着，不过他换了一个坐姿，改成翘二郎腿。

“爷爷，”我有些结结巴巴道，“就让我试试吧！求你了！”

屋里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由于角度问题，一部分光线只落在他的嘴唇上，和他的身上。但很显然，没有被光线照到的地方——比如眼睛，依旧可以在阴影里射出逼人的光芒。

“试试？！”他又哼了一声，“这能试吗？你不知道现在的世道有多乱吗？试试！你说的轻巧！”他停了，但沉默了不一会儿又说：“其他事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不行。去写你的作业吧！”

跟我预料的一样，不会那么顺利的。但我没有走开，仍旧像电线杆般站着，仍旧低着头。“就让我试试。”沉默了一会，我小声说道。但这声音却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变得异常巨大，大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讨厌这种逼迫人的安静，我的心里不停地呼喊着“爷爷赶快说话！快说！”但爷爷依旧无动于衷，仿佛刚才的声音他跟本没有听见。

我咽了一口唾沫——不！加上刚才的，应该咽了不止四下。我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于是便又说道：“爷爷，你再也不放手，老师和同学会都瞧不起我的。”

“瞧不起？”爷爷终于开口了，这让我又咽了一口唾沫，一口如释重负的唾沫。“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他们瞧不起你与你何干？那是他们有眼无珠。你跟他们计较这些，有何用？”

“可我觉得他们是对的。”我反驳道，我的自尊心发挥作用了，尽管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血液还在沸腾。“你天天那样接送，你不难受，可我难受。老师对我说了好几次了，不要让爷爷接送你，因为你长大了。爷爷你知道吗？每当老师一提起这件事，你知道我的心有多难受吗？你知道吗？”最后一句话，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和勇气。我没有流泪。我大胆地看着他，而他却惊讶般地盯着我，仿佛被吓到了。他应该从来不相信我会这样吧！

“好！”沉默了不一会，爷爷说，“今后我不管了，你出了什么事也别找我。回去写作业！”

我离开了，走进了我的卧室里。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明明自由了，可以一个人上下学，但为什么没有那挣脱束缚而获得自由的空气进入？我想不明白。那天晚上，我的内心无比惆怅。

果然如爷爷说的，第二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他没有送我。天还未亮，街上一片寂静，没有行人，除了我这个孤零零的身影。我背着书包——不知为何，那书包比往日还要沉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学校。这不是冬季，可我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异常冰凉，仿佛失去了一个温暖的依靠。就这样，我走到了学校，我是带着五味杂陈的心走到学校的。同学们见到我后，很惊奇地问：“你爷爷呢？”我只回答：“我一个人来的。”

老师知道了，她冲我露出了一个微笑，仿佛在安慰我习惯了就好了。那一瞬间，我提起了勇气，心想这样才对嘛！如此一想，便有些如释重负。“这样我才是一个独立的人，勇敢的人。”我心里说道。

这样连续了好几天。在这连续好几天里，我都很开心，因为在放学的路上可以与同学们说话，可以与同学们一起走。我爷爷没有说什么。

我很感谢爷爷能放开手。我知道他爱我，我也很爱他。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接接送送，来来回回，周而复始，以前爷爷的任劳任怨，包括爱我的方式——尽管方式不太对，但我依然觉得他很伟大，至少比我的父母要好。——我都认为是无与伦比的。虽然那种接接送送、来来回回的日子已去不复返，但我的心里还是让他接接送送、来来回回，因为我在他的心里，永远是一个孩子。我愿意做他永久的孩子。

致我最亲爱的爷爷

祝您身体健康，快快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