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点君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在一个村庄活得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了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这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方的时光混熟了。水土、阳光和空气都熟悉了你。”
“我只是耐心地守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在永无停息的生命喧哗中,我看到因死了一只小虫儿从此寂寞的土地。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大地一片片明媚复苏时,在一只小虫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来。”
1998年,一本叫做《一个人的村庄》的书,红遍大江南北。
在这本散文集里,一个“闲人”每天在村庄田野上游荡着。他不忙于春种秋收,他仔细听着旷野上的虫鸣,凝视风中摇曳的花朵。在他眼中,拉车干活的驴是历尽沧桑的智者,沉默奔走的狗心里藏着他人不懂的秘密。
从1998到2018,这本书火了20年。这20年里,社会经济蒸蒸日上,城市飞速发展,人们享受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丰足和社会便利,却在这样的一本书里,怀着深深的乡愁,重新忆起了乡村的月光、晚风、牲口和沉默而忙碌的村民。
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刘亮程。
有太多人说,读刘亮程,总是能感受到震撼与赞叹。震撼他能在那些我们熟视无睹的日常事物中发现动人心魄的美,赞叹他敏锐的触觉,横溢的才华和奇特的想象力。在浮躁的现代社会,这样的文字让人沉静。
是怎样的人,写出了这样的文字?他经历过什么,才在大脑里藏起这么多奇妙的意象?在这个越来越快节奏的信息化碎片化时代,他又如何自处?带着这些问题,借着他的经典之作再版的时机,我们采访了刘亮程。
这个自在逍遥的“闲人”,他的世界比我们想象的更五彩斑斓,趣味盎然。
“买民宅”的作家
作为一个作家的刘亮程,在常人眼里,已经足够成功了。
他的《一个人的村庄》火了20年,20年间,这本书每年的销量都能有十万册左右。他的新作不断推出,《虚土》《在新疆》《凿空》等,每本反响都相当好。他也被誉为“自然文学大师”,荣任新疆作家协会副主席。
然后呢,他就回到村里买民宅去了。
这听起来像是个地产商或是暴发户应有的举动,初衷却无比单纯——他偶遇了一个风景优美,却走向衰败的小村庄,他不想让这个村庄白白埋葬在现代社会的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浪潮之中。
那是2013年的冬天。他的工作室正致力于推广新疆当地的旅游开发。他受邀来到一个叫做“木垒县”的小县城,一行人沿着天山边走,“走着走着一拐弯就到了菜籽沟”。
菜籽沟风光
这里山色起伏,景色壮美。既有新疆特有的自然风光,又保留着汉族文化的独特余韵。“人在自然的一个小小角落,炊烟缓缓上升,从地通到天。”
美得他有点走不动道儿了。
然而,这又是个行将破败的小山村。外面的城市飞速发展,农民们纷纷外出打工,400多个农家院落里,只剩下了100多户人。村子里都是老人。年轻人在外,忙着讨生活,而村里的老人,也不时逝去。
“这是一个只有出,没有进的村庄。”
一座这么美的村子,慢慢地人就要走空了,没了人气,他不忍心。
于是,他和当地政府沟通,希望能把村庄交给他们去打理。
他率先申购了几十户民宅,很短时间内,30多位艺术家也积极响应,菜籽沟艺术家村落由此建了起来。
艺术家们不仅打理民宅,还引进新的农作物品种,帮助拓展销售渠道增收。刘亮程自己申购了村里的废弃老学校,成立了“木垒书院”,这是一个传播儒家文化的道场。慢慢地,这个破败的村庄重新复苏了活力。
木垒书院
“以前一个商店都没有,现在有了,还冒出来好几家农家乐,给村里解决了就业,村庄建设的劳务收入已有上百万元。”书院筹资设立“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奖励对中国乡村文学、绘画、音乐、乡村设计作出杰出贡献者,吸引了全网数千万点击量,
“菜籽沟和木垒书院,是一个成功的商业行为吗?”
“噢不,当然不是的。我们13年冬天来到菜籽沟,到现在已经五年,没有任何利润。单单书院一项,就有了上千万的投资,主要是靠我的版税养着,已经养了四五年了。
它是个什么呢?是个情怀。
我们也不做旅游,我们拒绝做旅游,就做一个书院,一个艺术培训,条件成熟之后呢,做点儿国学教育,我还想着,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带一两个弟子,在青山绿水间,教育别人,启发别人,这都是一个文人愿意干的事情。”
刘亮程曾如此形容一个时代的现代化进程。
“所有的人们都在朝一个叫未来的地方奔跑,跑在最前面的是繁华都市,紧随其后的是大小城镇,再后面是稀稀拉拉的村庄。”
而在菜籽沟,村庄不跑,不闹。它们静静地矗立在原地,时代的新芽从枝头上冒出来,新鲜的,嫩绿的,根却扎得很深。
从离开村庄,到回到村庄
从离开乡村到回归乡村,刘亮程走了大半辈子的路程。
1961年的春天,为了逃避可怕的饥荒,他的父亲带着母亲从甘肃迁往新疆,落脚在一个沙漠边缘的小村子里。那个村子,承载了刘亮程最初的童年记忆。
他抓兔子,捞鱼虾,砍柴,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无处安放。于是,万事万物就成了他最初的启蒙老师。
“那时,我主要是向我放的牛学、向那些风中的尘土、向那只爱藏蛋的母鸡学,我从它们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
“草是一个生命,你应该认识它是有生命的,可以在一根草上发现一个世界,然后对草充满敬意。”
他也喜欢当时来村里说评书的艺人,喜欢《杨家将》《三国演义》的故事。后来,他接触了《楚辞》、《庄子》,虽然一知半解,但屈原那种漂浮于天地间的气息和精神,庄子笔下的草木、秋风、山水,都让他深深着迷。
再到后来,他也如许多其他作家一样,接触了马尔克斯等其他西方作家和作品。但他说,“文学作品虽然对一个作家有重要的影响,但他们对我的影响,肯定不会有我家乡的一场风对我的影响大。”
初中毕业后,刘亮程读了个中专,毕业后分配回家乡沙湾做农机管理员。他开始写诗,小有名气后,他进了城,在乌鲁木齐里做了一名文学编辑。温饱解决,生活安定后,深藏在他记忆里的家乡,渐渐复苏了。
他情不自禁地提笔,追忆自己的小时候生活、滋养、教育过他的故乡。沉淀了近10年的时间,《一个人的村庄》使他得到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因缘际会,他在如今的菜籽沟,找回了童年时期的生活方式。
“来到菜籽沟之后,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又听到了鸡鸣,在鸡鸣狗吠中醒来,回到了白天黑夜中,恢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就是我回到村庄中的最大收获,也是我的日常生活。”
他重新回到了写作《一个人的村庄》时的状态,跟动植物,跟天气,跟风声,跟星星和月亮又开始产生了联系。
清晨,鸡叫到三遍,慢慢醒来。活动活动身子,想一想昨夜做的梦,在院子里走走,趁着才思敏捷开始写作。下午太阳西斜,人的神思也开始逐渐模糊。黄昏日落西山,彩霞漫天,空气里都是红红黄黄的。一转眼,天黑之后,又是黑夜了。
可以和狗狗一起看星星,看星空里一个人难以直接解读的,无边无际的梦想;
可以坐在大树下,听着风吹过树叶,听着树上的鸟叫,闻着遍地花香和泥土的味道;
可以靠着大杨树读年轻时没能真正理解的《老子》,品味岁月沉淀后的庄重和周正。
日常生活,就是最好的修行。
几乎每个知晓刘亮程背后故事的人,对他都表示了相当的艳羡。但刘亮程说,他有他的隐忧。
历史有其脆弱之处。当菜籽沟的美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资本慢慢进入。有历史的东西都是很脆弱的。一个推土机一早晨,就可以推倒一栋上百年的老房子。
“怀旧是一个个人情怀,但一个国家的怀旧就是民族情怀了,对当地政府和村民来说,他们需要的是发展,这其中肯定是有矛盾的。”
他说,好在现在,国家开展了振兴乡村的计划,让乡民就地致富,过上好生活。只有乡村变得可以让人养老,年轻人愿意回乡创业之后,乡村才能真正焕发出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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