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台前戏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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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很害羞,不好意思给长辈磕头。那时我甚至这样想:你们别把钱给我了,我也不用磕头了。每次大人主动塞钱给我时,我都非常难为情,明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但还是很难说出来做出来。瞧,我小时候就体验到了得钱难。不管大人们觉得我是愚钝还是麻木,他们未曾为难我,我没怎么真的磕过头,只是做做样子。母亲对此毫不介意,几年后我意识到他们也只是做做样子,并不是说假装要给我钱,而是付出+回报≈0。远远高于或低于0都不算做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春节期间,亲戚们都是杰出的观察家和数学家。
在我由于年龄小而不靠谱的时候,亲戚们总是在我父母面前塞钱给我,之后母亲会把我拉进黑屋,拿走我兜里的钱。母亲会先出去,并让我过会儿再出去。于是我留下来,在昏暗中打量老挂历上的插画——一群猪崽子喝老母猪的奶。到我年龄稍大而靠谱起来的时候,亲戚们开始在私下里塞钱给我。他们知道我会通晓父母,父亲不管这种事,母亲逐渐允许我自己支配那些钱。她不该如此信任我,确实,我不会再去买垃圾零食或被商贩诅咒的宠物,但她想不到我愿意用身上所有的钱去抓某个我看中的布娃娃,即使这个布娃娃的成本极低。
没多少钱的时候,我不得不做个理智消费者。钱比较多的时候,我就是母亲眼里的败家娘们。大家在心里做完数学题后,就要聚起来拍三代同堂的合影了。在年轻一代里我曾红极一时,后来慢慢过气了。彼时我是姥姥姥爷的第一个孩子的孩子,尽管是外孙女却集所有宠爱于一身。后来姥姥姥爷有了第一个外孙、第一个孙子、第二个外孙女、第三个外孙女即我妹妹卢澜、第二个孙子。彻底失宠之前,我主动丢了宠爱。
直到现在,姥姥姥爷仍不时将其他孙辈的名字叫成我的名字,恐怕二老最终也改不了。对此,我有那么一点点难过,希望二老望向长大的我时,能看见一丝儿时的我,而不觉得我完全失去了灵气。跟姥姥姥爷相比,我母亲从未向我发出女大十八变的感叹。在我读高中之后,她开始说我行事像小孩。她心情不坏时,看我的眼神和说我的语气是轻蔑的。她心情坏时,轻蔑就变成了戾气。除了冬天,我爱从冰箱里拿水果吃,拿饮料喝。这件事最肯使她说我行事像小孩,有时我去冰箱拿东西,会先看看她的脸色。如果她看起来又像整个Q镇都欠她钱,我就会把苹果或酸奶偷运到我的房间,始终不让她看见。
没必要这样做,我知道,但我不想感受她的轻蔑或戾气。当我俩在一起时,她一烂,我就烂。她是座活火山,我平时试着用水包裹自己,水火不容。也许我用来包裹自己的东西仅仅是液体,我以为是水,其实可能是岩浆。母亲和我唇枪舌剑的场面,可以用一句我不喜欢的话来形容: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说我行事像小孩,态度显然是反对、抵触,但我觉得她又想让我继续“当小孩”。水果和饮料通常是她主动买的,是她主动放进冰箱的,她促成了我的“小孩行为”。照顾我仍是她的本能,我希望她没将其当成她的价值所在,否则将来我会让她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妹妹出生对我来说不完全是坏事,这使母亲在家里的地位看似高了些。而我作为独生女的最后那段日子,是我母亲的地位看似最低的日子,自认卑微的人不一定默不作声,而可能搅得周围天翻地覆。
母亲和我的又一个共同点,即我俩都是长女。母亲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通常我称他们为“小姨”“小舅”。不过“小舅”逐渐变成了“舅”,十多年前他是个留长发、瘦瘦高高的美术生,十多年后他是个挺着将军肚、发际线节节败退的电脑店老板。“小姨”还是“小姨”,一婚时是个小卖铺老板娘,二婚后成了伐木包工头,暴脾气一点没变。
跟妹妹弟弟相比,我母亲是活得最平静的那个,亦是收入最低的那个,有时她骂我父亲没本事。她好像不觉得自己需要有本事,结婚二十多年了,至今她仍偶尔抱怨当初嫁得不好。鸡毛蒜皮之际,屋顶漏雨之时,深叹一声后,她会说“这辈子跟了这户人,这不是伤天理呐”。听多了,我想让父亲扇她一巴掌,让她弄清现在是何年何月,而不再梦回九十年代。但父亲一般只会冷笑,以后她还会旧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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