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台前戏偶6
话说回来，我暂时不介意父母生育二胎，这是他们的权利，向来看重自由的我既不想干涉也管不着。反过来讲，假如父母令我为二胎做些大事，比如帮其付学费，我不干。谁做的决定，谁负担结果。如果妹妹将来非常爱我，我愿意帮她付学费。产前，母亲在私人诊所做了几次检查，大夫说是男孩，我不知道是大夫还是生活对我父母开了个大玩笑。高考后的暑假，一天我一人在家玩电脑，电话铃声响起，我将某只手从键盘上挪走去拿听筒——“喂？”
是舅妈的声音：“小溪啊，你妈生啦！”
坦白说，听到她活泼的语气，我松了口气。那年母亲已四十多岁，身体状态也不好。我多次想到她可能死在手术台上或病房里，这样想使我将自己粉饰为母亲的好女儿，万一发生意外也不至于过度悔恨，可我却又想到有我父亲料理后事，我不必晕头转向忙前忙后。要是母亲真死了，我宁愿二胎跟着死或被别人家收养。父亲无法让这个孩子健康成长，我无法让这个孩子成长。
“你妈给你生了个小妹妹，好不好？”舅妈能想象到我的表情。
“我马上过去。”放下听筒，我玩完了整局游戏。骑上电瓶车，一出发我便开始耳鸣，嗡声越来越大，依次盖过别的一切声音，到达医院乘上电梯时都要变得难以忍受了。我猜如果我放声尖叫，旁边坐轮椅的呆老头会停止流口水。电梯门开，我的耳朵完全没有好转。我走出去一转身，险些撞上躺着母亲的担架床，各种声音冲进我的耳朵。母亲昏迷着，脸色暗黄，打着点滴。我好像也要被麻醉了，勉强听清并回答担架床旁的几个男人。担架床进不了电梯，几个男人把我母亲抬到一张短床上。
短暂的过程中，被子从母亲身上滑落到地上，浮肿的luo体湮灭了我的视觉。我跌跌撞撞去捡被子，不紧不慢用被子重新盖住母亲。几秒里，我目睹了母亲的卑微，感受了母亲的伟大。父母说过，我出生在当年的第一个雪天。外面下着大雪，望着襁褓里的我，初为人母的母亲一定望女成凤，决定给予我许多爱、温暖、耐心。要是那时的她能看见未来的片段，那么现在的我会是一个接近纯粹的好人，或一个更烂的人。母亲大概将母爱都转换成了实际行动，营养可口的饭菜使我穿上高跟鞋超过一米八，干净清香的衣服使我走在校园有个人样。
行胜于言，总是如此吗？母亲的心是不是豆腐做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嘴是刀子做的。“没人喜欢你这样的孩子”。在我上小学时，母亲开始对我说这句话，现在已演变为“没人看上你这样的女人”。鉴于有五六个人追过我，后面那句话应该是错的。然而前面那句话，从第一次听见到现在甚至到以后去世，我一直认为它是对的。母亲说话时很少那样认真，那是她发自肺腑的言论，听上去很正确。我确实曾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扫兴、多余、煞风景，尽管这样形容任何一个孩子都有些残忍。
那时我孤僻，希望自己患上自闭症而不得。我悲伤，希望自己患上抑郁症而不得。于是，我没资格得到别人的同情和理解，没能力终结自己十来岁的生命。早熟却还是太嫩的我偏偏觉得被人们喜欢很重要，我做不到这件“很重要的事”，这让我感觉自己不重要。母亲的话在我脑子里变了形：人们讨厌你这样的孩子。不像一些小孩，我没有“哼，讨厌就讨厌”这种洒脱的态度。将变形句奉为真言，我不断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原因是有限的。由此就像把刺挑出皮肤，再插进去，再挑出来，再插进去，更较真时还会钻几圈，剜出些血肉来。
十来岁的我，胖，没有小猪佩奇的可爱。土，没有灰姑娘的美貌。怪，没有赫敏·格兰杰的古灵精怪。差，没有哈莉·奎茵的舍我其谁。触底大概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反弹。满身瑕疵，缺点遍布，我开始尝试改变自己，起初是错误地为了他人，后来是正确地为了自己。没有辛迪·克劳馥的身材，但我有了马甲线。没有安娜·温图尔的时尚，至少我有了自己的穿着风格。没有J·K·罗琳的天马行空，但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奇思妙想。没有玛丽·居里的卓越贡献，至少我创造了一些东西。连我都讨厌儿时的我，但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的我。从未黯淡，何谈闪耀？
有时候，我还挺喜欢后来的我，并且更深地活埋儿时的我。也许这也算某种跟自己的和解，无法拥抱过去，我选择头发甩甩大步走开。生活看似简略，原因之一是我不断裁掉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联系，同时对绝大部分的人和事蜻蜓点水，而不冒险淹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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