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台前戏偶1
我爱我母亲,我不喜欢我母亲。她也爱我,她也不喜欢我。家里有几张她和我父亲结婚时拍的老照片,其中还包括来添人气、沾喜气的亲朋好友。在伴郎伴娘的督促下,我母亲跟我父亲拥抱、接吻、互喂。照片生动形象,未经艺术处理,隔着二十几年我都能感受到父母的青涩和兴奋。照片里的母亲比现在的我大三岁,我继承了她白皙的皮肤,但她比我漂亮点。脚穿红鞋,身着红裙,皓齿红唇,青丝红花。那天年轻的母亲惊艳了半个Q镇,时至今日还有人在饭桌上赞美、调侃她。她欣然接受赞美,面对调侃则一笑而过,继续拙劣地谈笑风生。
她的娘家离Q镇不远,婚前她是邱家庄的农家女孩邱鹊,婚后她是看似升了一级阶层的小镇贤妻小邱。假如她是一根火柴,那她就是在新婚时被点燃了。我逐渐不怎么去姥姥家了,原因不只是升学,更包括我不像儿时那样喜欢姥姥了。除了年龄和外表,姥姥可能没怎么变,但我母亲的言论使我看到了姥姥的另一面。我母亲,既不喜欢她的女儿,又不喜欢她的母亲。然而她喜欢她的奶奶,当她因擅自离开庄稼地而被我姥姥扔石头之后,她哭着逃到了她奶奶的小土屋。这种往事,她极少告诉我,尽管有时我俩之间话不少。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姥姥是个卖炸货的朴素妇女,在大树下的餐车旁摇着蒲扇,和蔼可亲地跟我聊天。很久以后,我听懂了母亲的自由言论。再见到姥姥,最先注意到的往往是那两条犀利的法令纹。我有点希望母亲从未透露“扔石头事件”,这样的话,在姥姥多次问我“亲姥姥吗”的时候,我回答“嗯”时的心虚就会少一些。心虚是难免的,要是真亲近,节假日里我怎么不主动去看望姥姥?
母亲隔三差五抱怨姥姥,有时是当着别人的面,有时是当着我的面。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听着并象征性地掺和两句,但我从未透露这个想法: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心里怎么还跟母亲纠缠不清呢?之后我立刻想到自己可能会步她后尘。在小学的某个暑假,她让我帮忙刷铁片,一天晚上我刷烦了,扔下手套,带上几条小伤口去屋里玩起了电脑。当晚父亲不在家,她跟我大吵一架,结果她不允许我吃晚饭。后来她多次不允许我吃晚饭,这使我愈发认为她对我的爱是有条件的,条件之一就是我得遵循她的要求,服从她的命令。
姥姥一直这样对她,她一直这样对我。姥姥和她的权力都在减弱,因为她和我越来越不需要母亲的照顾。不让吃饭能恐吓小时候的我,能威胁少年时的我,却拿成年后的我没办法。愤怒的母亲再也无力管束容光焕发的女儿,这意味着女儿终于赢了吗?不。时隔十多年,我仍记得母亲把铁片砸到我身旁,就像时隔三十多年,母亲仍记得姥姥把石头砸到她身旁。终其一生,有些事情如影随形。跟很多人一样,我的童年有些不幸。
很多人的经历大同小异吧,我母亲也绝不是那小部分的幸运儿或天之骄女,最主要的依据是这件事:儿时我常在姥姥家过夜,某个深夜我醒过来,听见姥姥和姥爷在争吵。我下床打开台灯,让灯光只照亮地面。一只老鼠窝在房间门对面的旮旯,我属鼠但非常怕老鼠,可它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我鼓起勇气走到了门口。通过门缝,我看见斜对面的房间里,暗白的灯光下,姥爷对着姥姥掏出一把匕首。什么都没发生,那时我也没意识到可能发生什么。
接下去的几天,我经常想起那把带花纹的匕首,它很漂亮,漂亮到我想了不下五十遍,而一朵玫瑰或一个娃娃顶多让我想十来遍。后来我意识到,类似的情况,我母亲可能目睹过许多次。大概由于姥姥像那次一样,总是表现得波澜不惊,姥爷也像那次一样,总是仅仅比划两下子,我母亲才未将其视作一道坎。姥爷平时是个随和、不善言辞的人,我母亲喜欢他多过喜欢我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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