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台前戏偶7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在我升入中学也就是叛逆期来临后，母亲开始对我叫嚣这句话。头几次我会顶回去：“你后悔也来不及！”那时我跟她一起歇斯底里，后来我看她歇斯底里，并用我父亲那种冷笑来对待她，尽管我恨那种冷笑。什么是“玩意儿”？根据母亲的眼神，我想那是怪物。对世界了解越多，我越明白怪物是什么。对生活了解越深，我越确定自己是怪物。在某些时刻，母亲不仅看见了我，而且看清了我。那种眼神扒光我的衣服，穿透我的皮囊，可通过她的眼睛，我看不到自己可憎的面目，因为那双眼睛模糊又干涸，不是明镜或清水。
她不是个大义凛然的人，也没有使命感，否则她会消灭或净化我。她的头脑中是否闪过消灭我的念头？听说一个人怎样想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有可能怎样想这个人。在某些瞬间的瞬间里，我想过偷偷或公开杀死我母亲。她杀我和我杀她都是操作起来很简单的事，半夜三更一锤搞定。只是覆水难收，所以我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让水倾覆。刚意识到自己是怪物时，我羞愧、压抑、愤怒，毕竟想变得独特，却沦为特殊。我尚未落入猎人的陷阱，却总是待在自己编织的囚网。偶尔出去走走，点滴积累的窥探使自我认知好转了些——别人也是怪物，只不过可能跟我不是一个品种。
我觉得我不正常，这其实证明我有点正常。有些罪犯和精神病人觉得自己很正常，可他们的行为用奇怪来形容都算轻描淡写。了解到金刚、小人鱼、爱德华·卡伦这类怪物，我逐渐接纳了自己的怪物身份，同时我仍是浪漫主义者，情愿为某个人坠下帝国大厦，化为泡沫，烧成灰烬。母亲的那句话有问题，我出生时还不是“这么个玩意儿”。不管是怎么个玩意儿，我都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慢慢变成这么个玩意儿。每天母亲都会提前想好下顿饭做什么，怎么就没预料到我会变成这么个玩意儿呢？
她曾有许多天、许多次机会去把我捏成她期望的样子，可她总是把我晾在一边，等我风干，从流动的泥变成某块奇形怪状的土。我坚硬得几乎不可摧毁，母亲已没有水用来和泥，情急之下只能吐唾沫，唾沫太少况且不是水，我终究不得回炉重造，反而愈发肮脏不堪。她盼着我从小绵羊长成大绵羊，行的却是放养策略，提供牧草和水源，撤除栅栏和猎犬。这使我逐渐披上狼皮，来剪羊毛的她大失所望，惶恐不安。无论如何我存活到了现在，可以独自寻找牧草和水源了，不过我已想要吃肉喝酒。狼皮不再只是外套，而开始长在我身上，连接我的血和骨。
碰见群狼，我仍会躲藏。遇见孤狼，我敢与它共舞。如果饿了，我们最好一起抓只绵羊，共进烛光晚餐。要是我爱慕它，我甘愿被它吃掉，接触它温暖的五脏六腑。要是我迷恋它，我渴望吃掉它，披上它的皮再度出发。我不是商品，母亲试图将我出售。当然比起鸨母，她更像果农，而我从酸涩的青苹果长成了香甜的红苹果。趁果皮脆果肉醇，母亲希望将我卖个好价钱，买家得让她中意，不出意外绝不打折。在某些社交场合，我精致的穿戴打扮是她为我上的蜡，红富士摇身一变成了红蛇果。
然而她知我知，光泽之下是烂核。毛毛虫已开始啃噬果肉，它们不会在某人咬下去时变成蝴蝶飞出来，只会以绿色的体液和破裂的尸骸恶心到这个人。到了这时候，我母亲早就不操心了，她的首要交易已完成，售后服务不存在。因此我坚持在合适的时间推销自己，也能接受落地后多躺一会儿，说不定捡起我的人会是艾萨克·牛顿。
“你滚出去！滚出去让车撞死！”母亲至少跟我说过两次这种话。说第一次时我离家出走了，甩上大门冲向外面。若按照电影的情节走向，我滚出去后会立刻被车撞死。不算狗血，毕竟人在气头上很可能不看路。
母亲会悔恨万分，悲痛欲绝。这电影告诉观众冲动是魔鬼，勿说违心话，光靠此立意得不到太高的烂番茄新鲜度。编剧们该讨论我母亲的违心话包含多少真心成分，假如她只想让我离开，暂时不想看见我，她没必要加上“让车撞死”。这很具体，也不是跳楼摔死，喝药毒死，而是一个坚硬的大家伙呼啸而过，搞得我血肉狼藉，连亲妈都认不出来，认不出来大概能让她好受点。还要撞得狠，导致我当场死亡而不会苟延残喘，这样我就没受苦，家里不用花钱救我。对了，还要提前给我置保险，过段时间母亲会更好受点。抛开个人的语言习惯，“让车撞死”和“被车撞死”截然不同，前者主动后者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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