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摄影师阿布
塞下曲 摄影师阿布七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阿欢的连队隐蔽在大山深处。抬眼望,漫山遍野都是密密层层、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山里一年有半年是冬季,年平均气温-2℃,最低气温-52℃。山路崎岖,开车到最近的镇上也要两个多小时 。有一次,阿欢坐的北京吉普在雪地里侧滑 ,慢慢溜到了悬崖边才刹住,惊出大家一身冷汗。
到部队后,阿欢不动声色,先走遍哨所边边角角,同大家接触谈心了解情况。很快他就发现,由于地处边远环境恶劣,管理松散,大家普遍士气不高。连长只在阿欢到任时露了个面儿,就撂下担子,借口抽调到机关帮忙,长年不在岗。
指导员阿国也在悄悄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副连长。阿国也是陆院毕业生,前两年调来这里,早就对眼前的状况忧心忡忡。但独木难支,他也很难扭转局面。阿欢眼里的光彩让他感觉很不一般。
两人一碰头,相逢恨晚,捣腾了几天,弄出一揽子的兵心工程来。
首先整治环境,绿化亮化美化营院。两人率领官兵们将营院卫生死角一扫而光,清除掉荒草杂树枝,给营房和标语都刷上新漆,路面硬底化,顺便将危险的公路段都垫平扩宽了;移植来野花树苗,将花坛点缀得花团锦簇;买来材料,自己动手新栽几十盏路灯。官兵们在前后院活动时,再不怕踩到毒蛇了。整个营院气象一新。
图书室里新添了一大批书籍和几台电脑。阿欢组织有文化功底有抱负的士兵补习文化,鼓励报考军校。对于将退役的老兵,阿欢亲自编写了电脑文员班培训讲义,精心辅导授课,让老兵们退伍时多几项技能傍身。
阿国和阿欢还改变了传统的“多节余伙食费就是会当家”思路,将伙食费实实在在花在饭桌上,提升饭菜质量,受到大家热烈欢迎 。这些一度在艰苦与寂寞中迷茫的年轻人, 随着工作和生活条件一步步改善 ,看到了领导的诚意和能力,对前途也看得清晰许多, 士气大涨。
这期间,阿欢和指导员已经逐渐加大了操练力度,选拔调整了几位能干肯干的班长,将队伍管理得有声有色。尤其是阿欢亲自带出来的尖子班,参加上级组织的军事比赛,竟破天荒地拿到好名次,受到通报表彰,更加鼓舞人心。
其实好成绩也是在阿欢的意料之中。因为有些桀骜不驯的兵本来就是“两头冒尖”, 业务和捣蛋水平都是好一号,捋顺了,就是军中精英啊。
曾经有个北方兵外号“魔兽”, 在团部时就经常溜到网吧去打游戏。后来又因为打架,他被“流放”到哨所来。“魔兽” 剩下半年时间就要退伍,到连队后在床头贴了张日历天天倒计时,不出操不干活。有一天他自恃身强力壮,还差点跟班长动上了手。
阿欢调查清楚事实后,晚上集合时点名对“魔兽”提出批评。会后又把“魔兽”叫到了自己房间。指导员也跟了过来。
阿欢关上门,亲切地对“魔兽”说:
“来来来,先喝杯水。部队讲条令,做错事嘛肯定要挨批评。现在关上门没有外人, 咱们按江湖规矩来切磋切磋?只要打倒我, 以后在连里你做啥事都好商量 ;不然就得依规矩办事。好不好?”
“魔兽”目露凶光,呼吸急促起来。
阿欢说完,很随意地脱掉军装,活动活动臂膀。白背心下一堆堆雄健的肌肉隆起游走。
“魔兽”的嘴巴张大了 。以前只见过副连长豹子般敏捷地爬战术,跑越野,没见过这身变态的肌肉啊,吓死人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算了吧?
指导员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副连长是搞军事的,你肯定打不过。要不换个容易的试试?打倒我,也算数。”
“魔兽”的眼睛再次亮起来 。可是等指导员将外衣脱掉,他的嘴巴又张开了。只见指导员也是一身变态的肌肉,两手一绞,粗大的关节叭叭作响。
“兄弟啊,”阿欢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是从士兵走过来的。过去,第一年叫新兵蛋子,第二年是新兵,第三年是个兵,第四年才是老兵。现在你们才服役两年,眨个眼就过去了。趁这机会,学点本领,留点念想,多好?
“军人跟老百姓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是纪律。当过兵的人永远跟人不一样。我们就是烧成型的砖,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关键时刻摸出来就可以砌成铜墙铁壁。要磨练自己,善待兄弟,这才是我们一辈子最骄傲的财富啊。”
“魔兽”低下了头:“对不起。指导员,副连长,我表个态,以后你们看我的!”
第二天开始,“魔兽”像变了个人一般,干活冲在最前,训练坚持到最后。他本身底子就好,很快又成了尖子兵,退伍前还给连队扛回一面锦旗。
一年后,连队再破天荒,有两名战士考上了军校。落后连队变成先进连,吸引得将军都来视察,拉着阿欢的手畅谈带兵之道。阿欢被破格提拔为代理连长。
八
夏天,阿欢回乡探亲。父亲老队长头发白了许多,哥哥阿喜在家种田,已经生了第二个孩子。妈妈天天催阿欢找个好媳妇带回家。阿欢嘴上答应,心里却是酸涩难言。女朋友阿冰已经半年不接电话,也不回信了。
回部队坐的是慢车。绿皮车“咣哧咣哧” 摇晃着一路北上,进入中原大地。一阵猛烈的震动后,停靠在站台上。车厢口突然传来骚乱声。一名壮汉手持扁担,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人堆用力一推,众人马上东倒西歪。后面一人肩扛巨大的蛇皮袋,遮挡住视线。再后面跟着十几个空着手的男人使劲往里挤。
火车启动了。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我的包被割了!”马上又有许多人跟着叫:“ 我的衣服也被割了!钱包丢了!”女人们开始哭喊。
大家东张西望,都怀疑是刚才这拨人搞鬼,但是一瞅他们凶神恶煞般瞪着眼睛,没人敢再多看他们一眼。
阿欢早已冷眼旁观,觉察出这是一伙惯犯。他盘算了一下,上车时曾留意过,附近昂首挺胸气质熟悉的“小平头”应该还有七八个。人手少了些,召集起来勉强能对付吧。
阿欢挽起袖子,从口袋里掏出军官证,起身踩上自己座位,大喝一声:“大家听我讲!”
人群一下安静下来。
阿欢将红色的军官证高高举起:“我是解放军连长,车上还有没有当兵的!请举手!”
马上就有四五名穿军装或便装的年轻人从各个方向站出来,右手高高举起:“有!我是空军的!”“我是海军的!”“我是武警!”
阿欢大声说道:“好!车厢两头的兄弟请向旁边车厢传话,通知那边的军人也过来集合;其他兄弟向我靠拢,听我指挥!”
人群突然一阵惊呼,眼睛直瞪向阿欢背后。阿欢早有防备,右眼余光瞟见寒光闪过,马上侧身,恰恰躲过刚才打头那壮汉手中的匕首,人群齐声长舒了一口气。
见对方出手这么狠毒,阿欢也就不客气了,居高临下揪住那壮汉衣领,将身一扭,就势一膝顶在他下巴上。“喀嚓”一声,那壮汉都没来得及叫出声,嘴角冒血,当场昏死。
车厢两头再次涌动起来,又赶来十几名乘车的军人,还有几名农民工模样的退伍兵。阿欢又站上椅子:
“请各位战友听我指挥,保护老乡,抓小偷。现在我指谁,你们就抓谁,然后带到这边窗下。听明白没有?”一二十人齐声呐喊:“明白!”
阿欢目光如电,左手持匕首,右手将早已辨认出的歹徒一一指出来。战友们马上扑上去一把擒住摁倒检查,从他们身上果然都搜出一堆钱包和其他财物。大家将歹徒集中在一摊儿,命令他们抱头蹲下,再组织在场的乘客们过来认领失物。乘客们没想到这么快能拿回自己的财物,个个都兴高采烈,感激不尽,对解放军竖起大拇指。
汽笛长鸣,火车减速缓缓驶入下一站。还未停稳,窗外突然飞来一块大石,“咣” 地一声将玻璃打得粉碎。随后砖头石块雨点一般飞来,追着砸在这节车厢的窗户上。乘客们抱头四下躲避时,十几名歹徒接连纵身向窗外跳去。
眼看好几名乘客被砸得头破血流,歹徒全部都要逃窜掉,阿欢气愤难当。他冒着石雨猛地扑出,一招“卡脖掼耳 ”制住了最后一名刀疤脸男子,摁倒在地。几乎同时“叭” 地一声脆响,阿欢眼前一黑,脸上一阵剧痛,鼻孔里热血止不住地淌下来。人群里发出一片尖叫声。
鼻梁骨折的阿欢呲牙裂嘴地回到东北。出了火车站,他突然惊呆了。迎接他的军车前,站着一位身穿洁白连衣裙的少女。微风撩起长发,遮住了她半边白皙的脸庞。但那细长的丹凤眼在梦中曾萦绕无数回,多么熟悉。
可爱的阿冰,火热的阿冰,爱生气的阿冰,想死人的阿冰。阿冰来了。
九
阿冰恨这狠心的兵哥哥,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心爱自己。要不然,谁会抛下自己,跑到那么偏远的山沟沟里呢?几个月里,她咬紧牙不回信不接电话,甚至听妈妈安排相了两次亲。但那些奶油小生,身上的香水味比自己都要浓,太不像样了!
阿冰气咻咻地骂着阿欢,却又一遍遍地翻看他的来信。照片上的他又黑了,大眼睛却更加明亮,似乎看透到了她的心里。雄浑辽阔的大兴安岭前,是他宽厚的肩膀。阿冰脸上发烫,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不管了,是分是合,当面了断!阿冰不顾妈妈阻止,按阿欢信上的地址,直奔大东北,刚好比阿欢提前一天赶到部队。
林海飞浪、大气磅礴的兴安岭让阿冰着迷,云蒸霞蔚、七彩斑斓的芳草地又吸引她雀跃不已,只当来到了人间仙境。
两天新鲜劲过后,阿冰晚上陪阿欢登上瞭望哨。向北只望见异国黑漆漆的空旷大地,向南只听见松涛阵阵,那是心爱的人守卫着的神圣疆土。她突然体会到阿欢的付出和无边寂寞。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阿冰依偎在阿欢怀里泪流满面。阿欢抚着她脸上几乎看不出的伤疤,泪水也浸透了鼻上的纱布。
第二天,阿欢特地带阿冰去十几公里外的“夫妻哨”探望。士官老张维护这片大山好几十公里的军用通讯线路,妻子随军来队做了“夫妻哨”,每月领部队一份工资。这会儿老张刚刚回来,见到战友上门十分开心。
这家人过着典型的艰苦地区“夫妻哨”日子:男人黑乎乎,老婆胖乎乎,小孩傻乎乎。男人黑是风吹雨淋巡山晒的;女人胖是照顾家庭只在哨所附近活动养的;女儿小冬瓜除了爹妈,几年来仅有的朋友就是两只兔子。见了陌生人,她只会瞪大呆滞的眼睛。
这一次,阿欢特意将小冬瓜接到单位招待所来玩。阿冰利用这十几天时间,给小冬瓜补习了功课,带她和官兵们玩游戏交朋友,送给她家里加急寄来的DVD播放器和大包的动画片,还有一堆图书玩具。小冬瓜脸上的惊惶呆滞慢慢褪去,眼波欢快地流转,天天“咯咯”笑个不停。
然而离别终于到来。阿冰要回家上班了。
临别前一天,阿欢手捧野花,在一棵千年樟子松下郑重地对阿冰说:
“做军嫂要吃苦的,最苦就是两地分居,有困难得自己扛。不过嫁军人也好比吃甘蔗哈,从梢儿往根儿吃,越往后越甜。跟了我, 我一定会用一生来报答你,让你最幸福。 嫁给我好吗?”
阿冰手托下巴,忽闪忽闪着大眼睛:“哼……那我就……考虑一下吧。”
碧空上四方云动。是否在传唱他们的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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