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尹雪艳第一次见到王琦瑶是在“上海小姐”的评选台上——前两场的粉红与苹果绿在红白色的康乃馨中，不张扬明艳，但妥帖无比，像是专衬着她一般。
身旁的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也不免夸了两句，“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位小姐，倒是出落得标致”，又马上转过头，“当然和尹小姐是比不了的，尹小姐哪里是有人比得上的”。
尹雪艳吟吟地笑着，也不出声，斜靠在沙发椅上。
王琦瑶一场场地走来，粉红的旗袍、苹果绿的西洋装、白色的婚服，衬着红白的康乃馨，如花蕊一般，小小的一簇，有不争不抢的意思，却是整个舞台的中心。
气氛在最后一场到达了高潮，王琦瑶穿着婚服从台后走了出来。
聚光灯闪烁着，红白的康乃馨被随意地抛入花篮，观众欢呼着，感叹着，声音细细碎碎，穿杂在摩登的音乐里，王琦瑶的心乱了。
她是端庄的，是天真的，也是有一分哀怨的。
婚服的白，也是丧服的白，这场舞台像是她最后的告别。
王琦瑶低着头，泪水蒙上了眼，但闪烁的灯光又提醒着她这场竞选还未结束。
她抬起头，往台下看去，眼神不经意撞上了一位穿素白旗袍的女子。
尹雪艳噙着笑，朝王琦瑶点了点头，眉眼子弯弯的，带着一丝妩媚。
不知道为什么，王琦瑶的心忽然平静了。
她的眼前还是缭乱的花海，一朵又一朵的康乃馨被扔上了舞台，但她却再没有了孤立感，仿佛找到了漂泊的陆地。
王琦瑶简直要再落泪了，但这次却是快乐的。
二
竞选结束了，王琦瑶得的第三名，俗称三小姐。
得了名，邀约的人也多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恭贺。
王琦瑶却心里茫茫然的。
成了三小姐之后呢，该是怎样，又说不上来。
程先生表白了心意，但自竞选后，王琦瑶的心总不在谈情上面，为了友谊却也没捅破最后一层纱。
蒋丽莉却是在知道程先生的事后，与她撕破了脸。
蒋家也住不下去了。
该去何处呢，是回到弄堂里的闺阁么，那当初搬出来又算作什么，上海的繁华世界才刚展现在眼前，就要回到深深的弄堂里吗。
且就这样搬出蒋家，实在是落了面子。
才过几天，王琦瑶搬出蒋家的机会就来临了。
三
虽只是得了第三名，但王琦瑶的名字却是在那群五陵年少中传了个遍。人总是爱有新鲜感的，而王琦瑶正走进了他们的心上。
上海满是“王琦瑶”式的女子，但却都没有这个王琦瑶让人觉得温婉从容。她的美是甜蜜的，善解人意的，让人觉得妥帖的美。
但这群人平时聚的什么地方，邀请王琦瑶反倒有些不伦不类。
大少们聚在百乐门，聊着刚结束的上海小姐竞选。
刚挽着尹雪艳从舞池出来的王贵生听到，倒是有些气：“倷来百乐门，谈论什么三小姐？”
“尹小姐被侬带了去，我们谈谈上海小姐，倒要被侬说不对了。”洋行的少东家郭伟成话朝着王贵生说，但眼睛却是看向尹雪艳，还抬了抬手上的雪茄示意。
尹雪艳倒是不在意，手虚虚地搭着王贵生说道：“郭先生说的这位三小姐，我有幸也见过，确实好看，不过邀请伊来我们这，总是有些奇怪的。”
“能让尹小姐说漂亮，这个三小姐倒是想让人见见了，上次评选错过还真当是可惜啊。”中兴企业公司的李董事长有些惋惜，但又想起来，“正好我有一幢百货楼要开业，请她来剪彩罢，之后再开一场便宴。”
“那我们便沾沾李先生的光，一睹三小姐的风姿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李董事长摆摆手，却是转向了尹雪艳，“不知道这次开业，能否邀请到尹小姐出席呢？”
“李先生邀请，自然是要去的。”
尹雪艳笑吟吟道，眼神却有一丝飘忽，但又马上回过神来。
歌舞厅里，音乐、灯光轰炸着，谁也没发现她的一次走神。
这场聚会就此算是定了下来，请柬也送去了王琦瑶那。
四
请王琦瑶出场剪彩的请柬，正是王琦瑶离开蒋家那天送到的。
请柬送到王琦瑶的手上时，那蒋家的老妈子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她也没了心思去拆开。弄堂里静悄悄的，人烟俱无，王琦瑶的心也茫茫然的。
三轮车使出了弄堂，马路上的叫卖声忽的迎面袭来，一下子走入了人世间似的。王琦瑶这才打开了请柬，见是百货楼开张，请她去剪彩。
这消息没怎么叫她兴奋，反有点稀罕。她想，她这个陪衬用的三小姐，能为开业庆典增添什么彩头？左不过是请不到第一第二位，便让她来敷衍罢了。
到剪彩那日，王琦瑶穿的是竞选决赛的第一套出场服，粉红缎旗袍，皮鞋是新买的白色细高跟，头发因为长了，也没减烫，只是临时去理发店做了个略显老气的发髻。
她是敷衍的，但又是有细考量的。
到了地方才发现，这百货楼竟是这几日报纸和无线电大作广告的那家。庆典声势浩大，花篮也排了几十个。王琦瑶有些激动，但又落寞了下来，再大的辉煌也还不是兜个圈子回到原点？
参加庆典的有许多要人，但不知为何，王琦瑶总觉得有人在看她，后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区区一个三小姐，又还有多少人记得。
不知怎的，王琦瑶想起了决赛时看到的那双眼睛。
那个女人是她从未接触过的类型，像电影里的人物，明明就在眼前，却总碰不到一样。她是艳丽的，红玫瑰一样的角色，从容华丽。
但她又没有玫瑰的热情，她是冷静的，明明处在喧闹的舞厅里，她却带着疏离感。可若是有人与她说话，她又是笑吟吟地看着来者，让人觉得熨帖。
当王琦瑶看到她，看到她那双眼睛时，她忽然就觉得安稳了。
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女人，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却给她带来了这样的力量。
王琦瑶走了神，在这同样喧闹的庆典里，她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女人。
如果她在这里，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觉得紧张？不会觉得这些热闹格格不入？
接下来的便宴，一大半要人走了去赴公事，留下少数。
若是王琦瑶熟悉，便知道这些人就是经常混迹在一起的一些纨绔子弟，也有些身居要职的子弟，但同是一批玩得要好的伙伴。
但王琦瑶不知道，且她只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子。
五
尹雪艳爱上了一个女人。
说爱一个人似乎有些不稳妥，尹雪艳只是爱她率真的笑，她天真的模样，她骨子里的上海闺阁小姐的气质。
那些她曾经拥有的，现在却看不到痕迹的东西。
尹雪艳曾也是上海万万千的“王琦瑶”中的一个，她和小姐妹们结伴去看电影，到照相馆拍小相，提着花书包在街上打闹。
直到家里再也负担不起她的生活。
堂屋的光线暗沉沉的，煎着药的壶发出一声声喘息，父母偷偷谈论着如何把她“卖”给一个好人家。
尹雪艳知道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于是在一个夜晚离开了家里。
上海弄堂里少了一个“王琦瑶”，百乐门舞厅里多了一个尹雪艳。
从此，不管人事如何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她浅浅地笑着，却勾住了每个人的心。
六
尹雪艳从未想过回到过去。
直到她看到了台上的王琦瑶，看到了曾经自己的模样。
她挽着王贵生，一起看着台上的竞选。
眼神忽的与王琦瑶对视到，她依然镇定地微笑着，但心却被王琦瑶勾着，泛起一丝涟漪。
也就看到这一回了罢，尹雪艳心想，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和我有其他的交集了呢。
离开了竞选的舞台，在同样夜深人静的闺房里，尹雪艳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粉红色的身影，心里莫名有产生了悸动的情绪。
再不会见了，尹雪艳摘下耳坠子，叹了一口气，抬手熄灭卧室最后一盏灯。
七
但之后李董事长的邀约却将两个人又重新聚到了一起。
王琦瑶被请了来，坐到了李董事长的身边。
她的心里惴惴的，倒不是因为李董事长身上令人敬畏的气势，反而是另一侧女子带给她的紧张。
那另一侧正是尹雪艳。
尹雪艳今日着实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却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儿。
“今日，李董事长倒是好福气，两边美人作陪啊。”来客端着酒杯笑呵呵地朝李董事长，“难怪不肯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喝一杯了。”
李董事长穿着一身崭新的纺绸长衫，也抬起自己的酒杯：“哪来的话，都是承蒙看得起，你今日怎么也来参加了，平日喊你都不来。”说着，站起身来，欲和来者畅谈一番，步履渐渐远了。
座位上只剩下了王琦瑶和尹雪艳。
王琦瑶的心里惴惴的，不由猜想：旁边的那个女子是什么身份，怎么像是都认识？猜了半天的身份，却也终究觉得和她的气质不符。
王琦瑶低着头，胡思乱想着，尹雪艳倒是先同她搭话了。
从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聊到最近登样的绣花鞋样，似乎没有什么是尹雪艳不知道的东西。哪里有好看地道的绍兴戏，哪条弄堂里藏着地道好吃的桂花汤团，她都能一一说来。
王琦瑶听着，身子也不由向着尹雪艳的方向侧去。
八
晚宴后，尹雪艳俨然已是王琦瑶的姐妹。
“明早，我们一起去吃桂花汤团。”尹雪艳为王琦瑶打开车门，说着最后一点体己话。
王琦瑶点点头，身子已半边进了车，却又重新钻了出来。
她呆看着尹雪艳，嘴里似是嗫嚅了两句，却没叫人听清。
尹雪艳也笑吟吟地看着王琦瑶。
“那，明早见。”
王琦瑶惶惶地点了头，又被送回了车里。
九
王琦瑶站在自家大门前，望着车一溜烟驶出弄堂。
轰隆地汽车声逐渐消失，一切就像梦一场。
尹雪艳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但安静的弄堂里只有徐徐凉风催着她进屋。
尹雪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她曾经永远不会接触的人，可命运就是这么有趣。
王琦瑶回到自己屋里，思绪纷飞，一时有些睡不着。
她躺在床上，想着明早的见面，想着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发型。
她敏感到尹雪艳对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或许同她现在的感情是一样的。
或许，正是她了。
王琦瑶侧着身，望向窗外，心里有些憧憬。
十
以后的几天，尹雪艳几乎天天同她在一起，吃饭或者看京剧。
尹雪艳陪她游遍了上海。
明明每一条街都是熟悉的，但王琦瑶却有着不一样的欣喜。
她们像大街上任何一对闺蜜，手挽着手，相视而笑，但笑里又藏着些别的味道。
王琦瑶知晓了尹雪艳的工作，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再没有人像尹雪艳一般懂她，爱她，关怀着她的一切。
十一
于是，一周后的一个下午，王琦瑶搬进了尹雪艳的房子。
房子在离百乐门很近的斜对面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的短弄里，名叫爱丽丝公寓。
它离尹雪艳工作的地方很近，近到晚上卧室熄了灯，王琦瑶似乎能隐隐听到那里传来的歌舞声。
王琦瑶侧倚在窗台，望向对面，汽车的鸣笛声，灯光彻夜地明亮，热闹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除了等待，王琦瑶什么也不能做。
但她的心里念着尹雪艳，便觉这漂泊的大海中有了一艘停靠的小船。
当墙上的钟响过十二声，百乐门的热闹又过一个轮转，尹雪艳的身影出现在纷杂的人群中。
王琦瑶知道两人的关系不为世人说道，她只能看着商行老板或者董事顾问，又或是某家主管，挽着尹雪艳，将她送上楼来。
钥匙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分明，门吱嘎地打开。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客厅的灯被“啪嗒”地打开。
随后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寒暄了几句。他没有进门，尹雪艳便同他道了别。
门被关上了，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逐渐靠近。
又是“吱嘎”的开门声，王琦瑶转身站起来，在黑暗中扑向来者。
十二
若日子总能这样一成不变，倒也是件好事。
可这是一九四八的上海。
纵然王琦瑶不看报纸，不听广播，纷乱的消息还是随风漂进公寓。
连“世外桃源”的百乐门都在这样的时局中，不得不关了门。
但来找尹雪艳的人依然不在少数，他们进了这个公寓，进了这个房子，劝说尹雪艳同他们一起去台湾。
一批批人来了又去，最终留下的只有王琦瑶和尹雪艳两人。
“你想去台湾吗，”尹雪艳靠在王琦瑶身上，“或者是香港。”
王琦瑶哪里都不想去，她不想再在夜晚寂静地等着尹雪艳回来。
或者现在的上海就很好，尹雪艳就在她身边，他们都是匆匆而来的过客，只有自己是陪在她身边唯一的人。
尹雪艳似是明白王琦瑶的想法，但还是不同意。
“上海太乱了，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那回苏州吧。”王琦瑶开口，有了这一句，后面想说的话也变得容易起来，“我们先去苏州，再坐船去邬桥。那里是我外婆的娘家，动乱到不了那里。”
“这么快就让我见家长了吗。”尹雪艳直起身，笑吟吟看着王琦瑶的眼睛。
王琦瑶别开眼，低头，假意梳理头发。
“那你，去吗？”
“去。”
十三
王琦瑶和尹雪艳回了邬桥。
船从苏州慢悠悠地荡回邬桥，王琦瑶的心才真正安定了下来。
她从前一点不喜欢邬桥。
这里太悠闲安静了，连时间在这里都放缓了脚步。
可现在，她却觉得一切都是顶好的。
外婆抱着的陈年八古的手炉是好的，水鸟唱的一成不变的调子是好的，连河岸旁洗衣女人毫无新意的花样的包头都是好的。
王琦瑶坐在尹雪艳身边，看船穿过一个个桥洞，想着以后的日子，眼里浮现出笑意。
尹雪艳半搂着王琦瑶，看着她眉眼弯弯，似乎又看到了当初竞选台上的王琦瑶，也是一样的天真温婉。
又想起每个昏暗夜晚，扑向她的落寞却激动的身影。
或许她再不是百乐门那个迷人耀眼的“尹雪艳”了，但她将会是王琦瑶“永远的尹雪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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