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馄饨之夏

作者: 劉軍輝 | 来源:发表于2018-09-27 17:45 被阅读2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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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多年的那个夏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现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充满脑海的总是这样的一幅画面:我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如湖泊一样宽阔的马路上,被大片的绿色植物包围,我看到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画下了无数个晃动的月亮。除此之外,我还记起了我在那时常常吃的早餐,每天早上的一碗隔夜冷掉的小米粥,用勺子蒯出来像黄橙橙的奶油,撒上一层白砂糖狼吞虎咽掉,然后去赶班里的早自习,监督学生朗读谋篇狗屎课文。

        从我单调又强烈的两幅记忆画面当中,可以看出来我当时的生活状态——我是一个诗意的人,却过着一种很不诗意的生活。就像后来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老师的身份,去给懒哥从货车上往仓库扛万向节,逐渐地连同那些叼着烟卷儿赤裸着膀子的劳力大哥们也忘记了我的身份,劳力队长懒哥躲在一旁遮雨板下面的阴凉里跟我说:上大学管个屁用,你不还得来给我抗货!

        后来我把这句混账话在脑海当中进行了无数遍的修改与美化,变成了一句让自己能够接受的道理——一段悲惨的人生经历,要比一段富丽堂皇的高峰体验,更能让人品出生命的味道。

        那个时候,我的人生观在诗意与不诗意之间发生碰撞,但我也没有什么好不服气的,实际上我很早就赞同“命运说”,无论是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天注定,在我看来,命运就是一条充满磁力的巨大的腿,我被吸附于上,怀抱着它,走到哪里都是它说了算的。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不舒服的时候总会多一些。所以,我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迅速地衰老。

    2

        我师范毕业之后,听从家里的建议,回到老家当了一名初中老师,可我的母亲却不让我回家住。她说,你以后肯定要带姑娘回家过夜的,我在家里会不方便。她的意思是让我出去自己租房子住,这样的话我才能提早过上鬼混的好日子。她在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刷碗,然后含义万千地跟我挤了一个眼神儿,然后跑回厨房继续刷碗。我原本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一天我放学回家准备休息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的卧室已经被洗劫一空,搜遍整个屋子才发现我的起居用品都被老太太打好了包罗在了角落里。她说,都给你准备好了,明天你就可以走了。说完之后再一次给我挤了一个含义万千的眼神儿。这一次,我深刻地体会到了其中蕴含的内容,包括自由,包括美妙,甚至还有天空和云朵。于是我欣然同意,第二天便拎着大包小包出门了。

        半年之后,除了自由之外,我丧失了鬼混的一切条件。一个月两千元的工资,除去房租,所剩无几。这让我的牙刷半年都没有更换过,听说超过两个月,里面寄生的细菌就能毒死一条好狗。绝境往往能催发一个人的潜能,我天天用着快秃了顶的牙刷还坚强的活着,类似于一九四五年被苏联红军解放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里还存活的犹太人。除此之外,我的床单变成了抹布,光头慢慢地变成了长发,长得能当拖把。为此,校长找过我多次,让我注意师表。尤其是每周一全校师生都参加的升旗仪式过后,他总会把我拉到一边,说得很难听:俺滴个娘来,你怎么不拿头去写对联呢?对此,我从来不当着众师生的面儿反驳他,那么做肯定更会煽动起他的嚣张气焰,因为升国旗的时候是校长一周中脾气最差的时候。于是我常常挑与他单独会面的时候再做理论,比方说在教工厕所遇见,我见他下面毛发旺盛,我也会同样说:俺滴个娘来,你怎么不去写对联呢?然后,我就会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提上裤子走掉。他不会在厕所里跟我发难,因为我长了一副大骨架,手脚粗壮,这也是后来劳力队长懒哥喜欢上我的原因,就算将我放到大马路上,我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看起来绝对不是好惹的等闲之辈。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我带的班级是全校成绩最好的班级,甚至有两名学生的文章在县报及县文联组织的大奖赛上获奖了,报社多次发函请学校校长拨冗参加授奖典礼,给他挣足了面子,这在以前,是学校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他拿我没什么办法,几次之后,再也不管什么师表。

        一般来说,我成了这副模样就很难再有与异性鬼混的机会了,很多人穷困潦倒也能将自己收拾的很熨帖,再自我标榜上清高的标签也没几个人能看出来,这一点我做不到,我想通过此事可以以管窥豹地发现我还是有一些好品质的,比方说表里如一,比方说不畏强权等等。于是,后来出现了几个明事理的好心人,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这让我体会到了做人的成功。

        尤其是学校食堂里的那个打扫卫生的大妈,每次在吃饭的时候遇见她,她先是远远地朝我点头,里面有打招呼的成分,也有几许艳羡的成分,然后就扔掉铁簸箕四顾着蹑脚走过来,拽着我的衣角拉倒一边,跟我说某某某胸大屁股圆的,让我考虑一下见个面。我觉得这个大妈不愧是过来人,她的一句“胸大屁股圆”比我妈那含义万千的眼神更深入适龄男青年的内心,所以我觉得她很实在,能直奔主题将我勾引的火急火燎,这是当红娘的基本素质。不过我觉得她的方式让我有些难于接受,看起来就像是老鸨子在推销小姐,再一琢磨甚至有些低劣,所以每次我都会摇摇头,将长发甩的跟刮风一样,告诉她,我需要考虑一下。那个时候她就会憋着坏笑打我一拳头,然后四顾着走回去拿起铁簸箕继续打扫卫生。

        我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也会数算一下那些被我拒绝过的尚未蒙面的姑娘们,她们有在卫生所上班的护士,有在粮油店卖面粉的小业主,还有在县城里最大的超市里卖化妆品的售货员。我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就忍不住想象她们的样子,直至她们都与某个美若天仙的电影明星快要不分伯仲的时候我才能够安然地进入梦乡,然后每次又都会从梦中惊醒,因为最后映入脑海的都是那个一手拿着笤帚一手端着铁簸箕憋着坏笑的大妈,然后耳边响起她的那句话,胸大屁股圆,胸大屁股圆……后来,我的睡眠质量下滑的很快,眼圈每天都乌黑,上课的时候连拿粉笔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不满一刻钟就需要出去抽根烟才能缓和下来。后来,我再去食堂的时候都躲着那个大妈走,饭也吃不好,人也很快地消瘦下来。

        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次我下班路过那个县城里最大的超市,看到一群身着售货员衣服的姑娘在进行跳绳比赛,其中有一个姑娘很是惹人眼球,两条白皙的长腿上下跳跃着,如同踏着键盘,在我的脑海当中飘起了一段美妙的音乐。我问旁边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她们是那个部门的。那个人告诉我说是卖化妆品的。我顿时就想起了那个大妈,第二天就去食堂厚着脸皮再让她帮我联系一下那个超市里的售货员。这件事情证明我当时在找女朋友这件事上是多么的愚蠢,我犯下了迄今为止最严重的逻辑错误。因为我高估了食堂大妈帮我择偶的标准,因为最后与我联系上的并不是那个跳绳的姑娘,当然,大妈说的没错,她确实胸大屁股圆的,一见面脸上还浮现着与大妈一样的坏笑,大脸盘子上涂着一层浓浓的雪花膏,假睫毛生硬的上翘,跟两个耕地的爬犁一样。后来,她多次跑到学校门口等我,并跟我说她化妆品的销售成绩是最好的,于是我对整座城市的姑娘都失去了信心。最后,迫不得已我让班里的一个学生跑出去给她传口信,向她说声对不起。学生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报喜说任务圆满完成,说她还骂我是个神经病。我说,为什么。学生说,我告诉她我们的切格瓦拉怎么会喜欢上她这种货色。

    3

        我的胡子头发长了一大把,学生们就在私下里都称我为切格瓦拉,这是包括我办公室的几位老师都知道的事情,甚至于我的外号都成为了一种学生们用来表示自己与我关系的暗号。有一段时间,班里几乎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穿起了带有切的头像的T恤衫,甚至于邻班的学生都纷纷效仿。这是一件很暧昧的事情,游走在个人崇拜的边界线上,我发现但凡有人穿着此类T恤走过校长旁边的时候,校长都会皱起眉头。不过他没有提过明确的反对意见,因为我实际上并不是切格瓦拉,而学生们的穿着和流行又是他们的权利和自由,再加上切格瓦拉是全世界都出名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家,政治层面上讲这是一件又红又专的好事。所以,只要是学生不朝着我的方向留胡须蓄长发,校长就只能憋着,更不会在周一升旗仪式上失掉了理性讲出来。由此可见,我跟学生们的交情疯狂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这件事情让很多老师都羡慕不堪,在冗长又无聊的教育岗位上体会一把被学生崇拜的感觉,是每个老师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想的事情。他们都觉得我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问我平常都看些什么书。我想告诉他们,每天只喝小米粥,连凶学生的力气都没有,再将胡子和头发蓄起来,谁这样做谁就是学生心目中的英雄和潮男。不过,我从来都不会参与到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当中,我甚至一天都讲不了几句话,这更加地让他们觉得我很神秘,加重了他们对于我气质的猜测。

        学校保卫科的三腿子也穿着切的T恤衫,每逢我上下班,看到他笑烂了的脸上都透着满满的崇拜,然后拉开保卫科的窗户借机请教我一些问题。实际上他原本是问不出几个像样的问题来的,这一点他自己比我都还明白,比方说彭加木到底去了哪儿,比方说男女之间到底存不存在一见钟情,还是只是冲动的荷尔蒙,等等。我说我只是个语文老师,不是历史老师,也不是生物老师。这样的拒绝往往打击不到他,在他看来,这是没有跟我交上朋友的结果。我离他越远,他就觉得我越高大。但是没过多久,三腿子对我说的话就变得深刻起来,有一次,他甚至能在很短的时间给我介绍男女之间如何才能得到幸福的生活——女孩儿要经济独立,然后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好人家,经济独立是为了不因此将就自己的人生,而好人家也不一定是达官显贵,平民百姓里也有好人家。他刚说这句话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我于是问他,那么男的呢?三腿子朝我一笑,说男的也要实现经济独立,然后做一个好人。

        估计就是在那天,我惊诧的表情给了三腿子极大的自信心,他开始不满足于只是看学校的大门,还兼顾着当上了学校图书馆的门官儿。初中的图书馆一般少有人进去,我曾经去过一次,那里面的图书因为常年无人阅览而布满了灰尘,在里面走路你都会发觉自己的每一步如同踏在火山灰上,整个空间都充满了一股陈旧的气息。以前有个老校工拿着图书馆的钥匙,后来老校工中风回家之后,三腿子就接替了他,然后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将里面打扫的焕然一新。他的行为受到了校长的褒誉,并且宣布,学校的图书馆在周末向社会开放,免费阅读,管理负责人定为三腿子,校外人员的借阅证都要去三腿子那儿办理。三腿子也就趁职务之便,将很多大书摆到了学校门口的保卫科里,从外景看上去,我们的初中十分的汗牛充栋。

        有一天,我推着自行车下班,路经三腿子的保卫科,看到三腿子像往常那样满脸灿烂地起身跟我打招呼,与此同时他还让身边正在办理借阅证的一个女孩儿也跟我打招呼。我看到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嘴上涂着红色的唇膏,身若杨柳,面如桃花,然后看到她朝我微笑了一下。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三腿子曾经问过我的有关一见钟情的种种,也突然明白了荷尔蒙的种种,因为我感到体内有一块儿冰一样的东西开始融化,在燥热的空气当中挥发着水汽,继而慢慢沸腾起来。我跨上自行车的那一刻,脑海里混沌不堪,唯一清晰的是我眼前的一切——如湖泊一样宽阔的马路上,我被大片的绿色植物包围,我看到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画下了无数个晃动的月亮。

        当天晚上,我就去夜市上买了新的牙刷,也更换了新的被套和枕巾,然后好好地洗了个澡躺在了床上。在整个夜里,我都仿似感觉到我的身边正躺着那个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嘴上涂着红色的唇膏,身若杨柳,面如桃花的女孩儿,她发出均匀的呼吸,让我失眠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我赶了个大早跑到保卫科问三腿子:昨天那个女的是谁?我理了发,挂掉了胡须之后,让三腿子面对我时显得很不适应。不过他还是很热情地跟我说明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说他已经仔细地打听过了,那个女孩儿叫蔼蔼,雾霭的霭,很难写的霭,是县艺术学校的音乐老师,借了一本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对此我不再表示出惊诧,一是因为三腿子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二是我曾经跟当时的老校工沟通过这些书的来历,都是数十年间由几代老师捐助而成的,良莠不齐的老师们出几个对不伦之恋感兴趣的也不足为奇。不过我还是说了一句,为什么借了这么一本书。三腿子立马问我,咋了。我说,读起来像本黄书。三腿子突然就表现的很失望,然后又兴奋起来,跟我说他知道艺术学校的教工宿舍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她的手机号码。不过三腿子并没有将那个姑娘的手机号告诉我,我也没有拉下脸皮去翻看借阅记录,我第一次感觉到“师表”这个字眼儿的压力。三腿子最后不无遗憾地跟我说,你不该把头发剃了,把胡须刮掉。

        为了安全起见,为了不让三腿子捷足先登,我开始在上课之前,课间休息,放学之后等等所有的时间段里都跑到保卫科里去待着,为的是等待那个红衣姑娘的出现。三腿子人不坏,但不懂的人与人的交往需要保持一定距离的。自从我如此频繁地进出保卫科之后,他就自认为是我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不断地跟着我混吃混喝,除了开始笑话说我过得猪狗不如之外,还借了我的钱去买了一条牛仔裤。按我以前的脾气,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可我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没有拒绝这个家伙,有时候有事离开,还会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实际上是在打探他的活动。不过三腿子不这么认为,我甚至看到他开始每天都对着一个小镜子拉自己的头发,拽自己的胡须,他说他要变成我以前的那个范儿,他觉得自身原本就有这样的条件。这让我感到很害怕。

    4

        事情的进展看起来很顺利,我最后等到了她的到来,不过,从她借书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那天放学之后,我照例坐到了保卫科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抽烟,三腿子煞有其事地趴在桌子上翻看一本《电工手册》,那本小册子他已经看了数天了,我发现他两只手掌下压着的两面书的厚度却没怎么变化。等到蔼蔼进门的时候,我就立马将二郎腿放了下来,然后坐得很端正,心脏砰砰地跳起来。我原本对这样的再会是做过多次模拟的,在我的练习当中,我应该非常绅士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怀抱着几本教科书,非常沉稳地跟她邂逅,然后说一声: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可当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甚至于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坐在那里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以前我总觉得爱神丘比特是那个长着一对儿小翅膀飞来飞去的白白胖胖的孩子,那一天,我才知道,丘比特也可以是像三腿子这样的皮肤黝黑不修边幅甚至还有点精神错乱的保安。三腿子跟蔼蔼说,哎呦,你可终于来了,这位等这本书都等了半个月啦!三腿子所说的“这位”指的就是我,我在恍惚了片刻之后,突然领会到三腿子的灵光,立马点头如捣蒜。蔼蔼看了我一下,说以前好像见过你,是吧?三腿子很兴奋地回答,是的是的,他就是上一次长头发,长胡子的那位。蔼蔼就捂着嘴笑起来,切格瓦拉?哈哈哈哈。然后就衣袂飘扬地走到我的面前,将那本《儿子与情人》递到了我的手上。就算在那一刻,我都没有站起身来。我的两腿灌了铅,她身上的香味落到我的脸上,头上,肩膀上,压得我更加动弹不得。等她在桌子上填写还书表格的时候,我才幽幽地站起来,站在一边隔着老远搭话:这本书……好看么?有很多时候我都想把自己掐死,我在毫无准备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情,比方说就在那一刻我问的问题,类似于我问看毛片的朋友好看么里面所包含的意思是一样的,尤其我问的是一个姑娘,实该千刀万剐。令我想不到的是,蔼蔼听到我的声音之后,便抬起了头,将垂着的长发拢到耳后,然后一边填表格,一边回答我说,她一般都看不完一本书,这本也一样,没翻几页,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与其说是看书,不如说是在打发时间更准确一些。

        后来蔼蔼与我一起回忆当时相遇的场景时,跟我说,她当时给我的定义是我是一个老实人,而在她看来,老实人往往都靠不住,所以才没答应我坐我的自行车回家。我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因为她是个女孩子,知道有时候女孩子会无理取闹闹分手,有心眼儿的男生会想尽各种办法哄她开心将感情挽回,而老实的男生却只能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不说话,直到假戏真做,分手成真。我问她,那为什么最后又跟我一起走?她说,因为她不会总是无理取闹,大部分时间还是正常的,所以大部分时间要跟一个呆头呆脑的在一起会更好一些。她还说,不是她要跟我一起走的,是我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着她一起走的,只不过比尾随稍微好一些罢了。

        那天下午,蔼蔼没有借新书,因为不是周末,所以简单跟我笑了一下就转身走了出去。情急之下,我跟上去,问她,远不远,要不要坐我的自行车?她看了看我,表情有些惊讶,然后摇摇头说她喜欢走着。我当时想,她说她喜欢走着,意思就是不喜欢坐我的自行车,但并不表示不喜欢跟我一起走着。所以,我就推着自行车与她一起走进了那天的晚霞中。

        路上不免有些尴尬,我们只是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她告诉我她是教音乐的,她喜欢教小孩子唱歌,每当听到小孩子们一起用童稚的嗓音唱出一段旋律她就会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快乐。我说,你唱歌很好听吗?她说,有机会来听听我的课不就知道了吗?我原本也想告诉她,有机会也来听听我的课,可转念一琢磨又觉得不妥。因为我平常上课基本上都懒得讲话,都是让学生背书,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学生们学语文的昂扬斗志完全是源自于对我那种不言不语的神秘感的盲目崇拜。现在我连长发和胡子都没有了,学生们正陷入一种崇拜缺失的混乱当中,看起来都像是丢掉了学习的理由,人心大散。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后来,我问她,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她说,嗯。我说,那你是哪里人?她哼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笑了。我说你哼哼什么。她说,问的这么明白干嘛?南方的。我说,你南方的来我们这个小县城干嘛?有亲戚?有对象?还是什么?她说,你什么座儿的?我说,不知道,教师节出生的,所以才做了教师。她说,难怪这么龟毛。我虽然不知道龟毛的含义,但从意象上感觉,并不是很积极。所以我就不再说话,就像以前那样不再说话,一个“龟毛”给我当头一棒,让我清夜闻钟,原来我是可以说这么多话的,这在以前是很少发生的事情。她看到我不再说话,就说,以后再告诉你吧,我要从这里转弯了。我说,好的,再见。蔼蔼看得很准,我确实是这样的一个老实人。

        我将长发和胡须剃掉之后,班里经历了一段不大不小的骚动,很多学生不再专心背书,而是暗地里思考背后可能隐藏的原因,后来他们一致认为我是在校长那里受了什么委屈,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将切格瓦拉的勇武之气抹掉了。所以他们为了表示支持,竟然在某一天,全班都穿上了切的T恤衫,上课的时候,放眼望去,相当地激进。这件事情,校长当然看在眼里,然后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在周一升旗仪式上丧失了理性,青筋暴露,唾沫星子乱飞。他吼着底下的所有人,强调校服是唯一正式的服装,其余的一切都算是奇装异服。他讲这些话的时候,我也在旁边,我看到围在国旗周围的几个学生方阵不时地传来哄笑声,这笑声有传染性,由南到西,从北至东,直到笑了一圈才停下来,最后笑起来的是外围的各班的老师。我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这么说,内裤也是奇装异服,校长从来不穿内裤。

        奇装异服之风是从我带的班里传出来的,校长自然要给我小鞋穿。校长一直强调初中的学生是不能早恋的,我承认,这一点我抓得不严,因为我看到花季雨季的男孩儿和女孩儿牵手走到一起就觉得很美丽,再考虑考虑自己的身世,就会觉得很悲惨,两者对比一下,我就打心底里更加地不愿意打破这种我所无法企及的美好。有一天他在课间操的时候,从学校的小树林里抓出了两个我们班的学生,说她们是早恋的典型,然后先将他们带到了校长办公室,等叫来了他们的父母之后,才将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一股脑儿地塞到了我的办公室,扔下一句:你看着办吧。我知道,他这是明显针对我来的。因为我是我们班学生的一级负责人,要不要叫家长应该是我说了算的。我没有办法,只能通过我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我就问双方的家长,你们觉得自己的还在谈恋爱可以吗?他们说,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我说,早点儿比晚了要好,你们看看我,我还是个老师呢,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双方家长都啧啧成一片,都替我感到难过。最难过的是我们班的两个孩子,他们两双眼睛十分悲伤地看着我,同时眼神里又流露出某种要好好爱下去的倔强来。家长们说,那样会不会影响学习?我说,你们要相信你们的孩子。两个学生都狠命地点头。我告诉我的两个学生,下次考试要不要提高成绩?他们继续狠命地点头。我就跟双方的家长说,你们看到了吗?我说,爱是天性,也是动力,你们永远也不要做扼杀天性阻碍动力的事情,要做就做顿好饭给孩子们吃,他们学习很辛苦!家长们不断地点头,双方互示友好。我说既然大家都搞明白了,就回去吧,没有什么事儿了,然后就送双方家长出门。路上,他们一直央求我晚上一起坐坐吃个便饭,那个时候,我发现了站在学校门口的校长。他明显是在等待家长们会怒气冲冲地揪着孩子们的耳朵出来,然后他会趁机讲一番老掉牙的大道理,让父母回家好好修理一顿我们班的学生,不料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双方家长热情洋溢地跟我握手,并且争相表决心一定要当一个开明的父母,只字不提孩子们早恋的事情。而我的那两个学生,跟在我们身后,牵着小手,腼腆地走着。

        正因为如此,在不久之后学校选拔去教育局参加评优大会的教师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当时我心情变得很糟糕,因为我跟老太太说,我那天可能会上电视,让她在晚间新闻上注意找我抱着奖状的影子。原本我觉得,我无法从两千块钱里再省出太多来给老太太花,起码也得给她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吧。可惜我还是没能做到这一点。于是,我连假都没有请,就自顾跑了出去。我记起来,蔼蔼跟我说过,有时间要去听她的课,我想此时我正有时间,我不想去做其他的事情,我只想看到她的样子。

        我从艺术学校的一楼,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摸索着,最后在二楼拐角处的一间教室里看到了蔼蔼。她正坐在讲台上给孩子们弹着一架鼓风钢琴,红色的连衣裙覆盖在不断踩着踏板的脚上,长发垂到耳际,就像一株随风摆动的芍药花。我从门口的玻璃窗向后慢慢地退去,让孩子们不能看到我,而我却正好可以看到她的陶醉宁静的模样。我想,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倘若真的会留下永远也磨灭不去的美丽时刻的话,那一刻肯定是了。我靠在走廊的另一边,看着她的样子想了很多事情。我想,假如生命中不曾遇见她,我就还是原来的那个我,浑浑噩噩或是奔奔波波地活下去,然后我的生命就会在这样的无声无息中被淹没在这座小城市里。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第一次见到就让我感到温馨,继而回味不已,等到第二次相见,我已是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我的到来,让蔼蔼感到很是惊喜,这从她的表情中就能看出来。但我们一时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她就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你不是让我有空就过来听你的音乐课吗?她笑着说,那你听到了吗?我说,没有听到,看到了。她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音乐课没有听到却看到了。我说,看起来更美。她说,你这就开始了?我说,开始什么?她说,算了,有什么安排,我下午也没课了。实际上我不知道该安排什么,因为在这座小的可怜的城市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地方可供人游玩。所谓的动物园里空空如也,早在十几年前就没有了动物,里面荒草丛生,像是植物园。所谓的体育场,连跑道都是煤渣铺的,走得多了,鞋底的纹路里就会刻进去许多的黑色石头,抠都抠不出来。所谓的游泳馆,我也去过几次,发现竟然有人抱着自家的狗一起跳水,水自然就干净不到哪儿去。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合适的地方,最后还是她说,我来到这所城市,还从来都没有去过电影院呢。于是,我就带她去了电影院,心情忐忑地走进了那所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老建筑里,然后看了一场喜剧电影,我俩都没有笑。看完之后,蔼蔼跟我说,跟你看电影真没有意思。我说,就是,这里不会放什么好电影的。她说,不是电影,是你太老实。

        事后,我多次回想起那天晚上在电影院里发生的事情,我根本就没有在看电影,而是一直在黑暗中看着她,我发现她一直在正襟危坐,十分的端庄,又像是等待着什么的到来。蔼蔼说的不对,我在那天晚上表现的很不老实,我的手怀抱住了她的座椅,只是她没有发觉而已。

    5

        蔼蔼说她跟我看电影没有什么意思,但后来我们还是经常会去,一旦有机会我还是会抱住她的座椅。然后在看完电影之后,我们都会散着步回去,一路上会聊好多事情。

        有一次蔼蔼跟我说,其实原本她不会来到这个到处矗立着小烟囱的县城,毕业后有很多机会可以去到大城市工作。只是在毕业的那一刻突然觉得,要随机去一个陌生的小县城里生活一段时间而已。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我说,蔼蔼,你很浪漫啊。她说,浪漫一些有什么不好吗?我说,浪漫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想知道你以后会不会离开这里。她就看着我不说话了,过了好久之后才开口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说,蔼蔼,我怎么突然有一种感觉呢?她问,什么感觉?我说,在你说可能会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也想着要离开这里呢,要知道这里是我的故乡。她说,那你要是离开这里的话最想去哪里?我说,我不知道,我很喜欢戈壁滩,沙漠,荒山野岭之类的地方,可是在那种地方会吃不饱肚子,又不知道该怎么生活。她就看着我笑了,然后跟我说,是啊,浪漫终究抵不过现实。我说,那你喜不喜欢去那样的地方?她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假如这辈子到了那样的地方也就是到了,若是没有机会去到那种地方,我也不会遗憾,因为我们不可能去到所有的地方。我说,蔼蔼,你说得对,可为什么我听到你的话的时候会感到有点难过呢,总觉得你像是要走一样。她就笑起来,我可没说我要走。

        蔼蔼没有说过她要走,也没有说过她不会走,走或者不走对她来说都有可能,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已感到是两重天。后来,蔼蔼让我谈点高兴的事情,我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令人高兴的材料来,只好跟她说,你平常都是用看书来打发时间的吗?我怎么不会打发自己的时间,每天去教书却只有两千块的工资,让我连馆子都下不起,早上喝小米粥,中午食堂,到了晚上一般都是吃路边的野馄饨。蔼蔼顿时就笑了,然后看看着眼前的夜色阑珊说,要不你带我去吃一顿野馄饨吧!

        野摊儿边上的三轮撑着一杆橘黄色的白炽灯,我们就挑了一张方桌坐在了一片狼藉之中。野馄饨端上来了,两块钱一碗,里面漂着七八个拇指大小的玩意儿。我说,蔼蔼,这个不贵,两块钱一碗儿,我一个月能买一千碗,够便宜吧?吃吧。蔼蔼看着我,掉下了眼泪。可能我真的被她言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实的像头笨猪。我给她递过去几张纸巾,她捂着脸没有接,然后泪眼婆娑地跟我说,是不是你们家里人不要你了?我说,不是不是,只是我赚的钱少。她就继续哭,提高了嗓门告诉我,那你就去赚钱啊,要是以后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就拿赚钱来打发时间吧。

        如果一个教语文的被别人说教要去赚钱,说教的人就很容易被教语文的定义为一个俗人,但那天蔼蔼是哭着跟我说的这些,我就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当天夜里,我一晚上没睡,觉得赚钱于情于理都是一件好事,对于蔼蔼的话,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第二天中午放学之后,我便一个人走到了大街上,直到银行门口才停下了脚步,然后叼着烟看那些手拿成捆现金的人。我在想,他们是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呢?我当天中午没有想明白,在一辆特殊勤务车开过来之后,我就离开了。第二天中午,我又去外面溜达,再次在那个银行门口站住了脚步。当特殊勤务车再次开过来的时候,从上面跳下来的那个哥们抱着枪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我于是熄灭了烟,快步离开了那里。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跟蔼蔼见面,我想她跟我说的话我总要实现一次给她看,要是连打发自己的时间都做不到的话,还能干些什么呢?于是,我一有机会就会考虑该怎么赚钱。学校我就不指望了,我总是在空闲的时候跑到外面去找寻赚钱的机会。后来的一天晚上,我依旧坐在遍地狼藉的地摊儿上吃着野馄饨,脑海当中全是蔼蔼哭得样子,就觉得很伤心。几天下来,我没能找到赚钱的办法,我不能私自班语文辅导班,一是学校明令禁止在职老师办辅导班,而是办了语文辅导班也不会招来几个学生。我也不能去根那些老太太一样去进些针头线脑,我连鞋垫儿是多少号的都分不清楚,也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货。我更不能去卖野馄饨,我没有那种包馄饨的手法。最后我发现,我只会熬小米粥,可惜我又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会在这样的茫茫深夜里来一碗果腹,按理来说有这个可能性,只是客观上讲,小米粥不如馄饨来的口感饱满一些。正当我找不到思路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几个人正在哗哗哗地点着现金,然后哈哈哈地笑着,最后咕咚咕咚地喝起了啤酒。

        就在那天晚上,我认识了懒哥,他带着一群身宽体胖的专门为一间大仓库装卸万向节。那天晚上,我先听到他们讲一晚上就赚三百块,这个月白白黑黑地接活,每个人都分了一万多,然后我就端着那碗野馄饨怔在了原地,心里迅速地算了一笔账。最后,我鼓足勇气走到那群人的旁边,问:你看我能干你们的活儿吗?

        县城很小,那个仓库虽然离着我们学校有段距离,但是我跑着也能过去。所以,但凡我没课的时候,我都会去等活干,白天这样,晚上也这样,只有到了周末我才会休息一天,然后收拾好了去找蔼蔼。领头的懒哥很照顾我,对我要比对别人好一些,其他的劳力半个月结一次账,而懒哥对我就像某种含义晦涩的小广告上写的一样:高薪日结。我对此很满意。除此之外,我十分清楚里面的原因。一是我长得五大三粗,一副大骨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劳力,自从我赚了钱连早上都吃肉包子的时候,我就变得十分的有力气。同时我跟其他的劳力不一样,我不爱发牢骚,来的货越多,我越不吭声,我在那个时候十分地明白,只要有力气,干的越多就会赚得越多,生活也就越充实,也就越能接近蔼蔼的期待。所以,有这么多的好处啦,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把这些心里话告诉了懒哥,他就问我之前是做什么的。我说,老师。于是他就常会坐在阴凉地儿,叼着茶壶嘴,看着我汗流浃背的身影,叹息人生。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若是在此之前他还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遗憾的话。在我出现之后,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就都圆满了。

        懒哥经常开我的玩笑,说上大学管个屁用,还不得给我抗货。我却听得很难过,但也不曾反驳,因为他说得对。有时候我也给他那个满仓库拉屎撒尿的儿子辅导辅导功课,懒哥就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然后常常在饭点儿请我去吃一碗野馄饨。按他的意思是,他那儿子指不定以后能考上初中,到那个时候还需要我照顾照顾。同时,他还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那就是能将大饭店吃成路边摊儿的关系才算是真正的朋友。我觉得懒哥算不上我的朋友,因为他的野馄饨没有从大饭店开始,所以我也会告诉他,什么初中初中,上学管个屁用,长大了还不得扛货!

        我开始请蔼蔼下馆子,可是她并不知道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她这都是打发时间挣来的。我估计,除了三腿子之外,没人知道我每天从学校里跑出去是为了什么。那天深夜,我们一行人刚刚卸完一整个集装箱的万向节,然后聚在地摊儿上吃饭,正好被同样来吃饭的三腿子看到了。他看到我满身油污地坐在马扎上喝着啤酒,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最后,他走过来跟我说,你不该这样,你是一个老师。那个时候,三腿子的头发虽然没有我之前那样长,不过已经足够能迎风招展了,除此之外他嘴角上的胡茬子也冒出了浓密的一层。隔着深夜里薄薄的雾霭,仿似是真的切格瓦拉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觉得没有说什么的必要。这让我忘记了一件事情,我忘记了蔼蔼还是时常会去三腿子那里借书看,而三腿子之所以叫三腿子,就是因为他的那张嘴比他的那两条腿跑得还要快。

        没过几天,我就接到了蔼蔼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来过我的宿舍吧,要是有时间就过来一趟。当时,我还蒙在鼓里,我甚至觉得我的好人时代就快要结束了,所以我在电话里很兴奋地跟她说:You are my super star!她说,你说错了,那首歌是女的给男的唱的,因为歌的最后还有一个Boy……

        蔼蔼的话让我顿时幸福的无边无际,我想我不要再做一个她不喜欢的老实人,我甚至想要做一回畜生,我要让蔼蔼知道我是靠得住的。于是我兴致冲冲地洗了个澡,然后飞也似地跑到了艺术学校的教工公寓下面,然后打电话问清楚了她的房间。我在推门的那一刻,心脏骤停,血脉喷张,想象着无数种将要面对的画面,而在这些画面当中,最后占据我脑海的还是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涂着红色的唇膏,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然而,在我推开门之后,我却迅速地从一股火热当中彻底地冷却下来。我看到蔼蔼连头也没抬,连个招呼都没打,就那么静静地一个人坐在桌子边上。我慢慢地走近,才发现在她的面前是一副跳棋,她正一个人在对着虚空博弈,走一颗对面蓝色玻璃球,再走一颗自己面前的红色玻璃球。

        她示意让我坐到对面,然后跟我说,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喜欢自己下下跳棋。她说,我觉得爱情就像跳棋一样,刚开始的时候看不到硝烟,两个人慢慢地接触,才能最终走到对方的心中,这一切靠的不仅仅是牵线搭桥,有时候也要挥戈弯弓,断线拆桥。

        我一头雾水地听着,然后告诉她,蔼蔼,你好浪漫啊。她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说,你走吧,我今天让你过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些。我说,你什么意思?她说,我没有什么意思,改天再告诉你吧。我说,我请你去看电影啊?她说,不用。我说,我请你去吃好吃的啊?她说,不用。我说,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她说,我想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于是很生气,甩门而去。

    6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联络,直到有一天三腿子抱着一摞书跑过来告诉我,她刚刚还掉了所有的书,同时让他给我捎句话,她走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我拿过她刚刚还掉的书,然后拨打她的手机,无人接通。我一时觉得天地旋转,然后用尽全力将那些书拍到了三腿子那张切格瓦拉的脑袋上,夺门而去。

        我在夏末炎热的大街上发足狂奔,铿锵的脚步声里,我看到那些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画出来的无数个月亮颤抖不已。我大汗淋漓地跑进她的公寓里,门没上锁,里面已是人去楼空,除了桌子上还摆着的那盘跳棋。我慢慢地坐在她的凳子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盘跳棋,手机里依旧是无法接通的忙音,仿似在不断地重复着她说的话——

        我觉得爱情就像跳棋一样,刚开始的时候看不到硝烟,两个人慢慢地接触,才能最终走到对方的心中,这一切靠的不仅仅是牵线搭桥,有时候也要挥戈弯弓,断线拆桥。

        在我的面前,蓝色棋子已经完全占据了红色的国,而红色棋子却因为这占据被分隔到了四周,零零散散的,再也找不见能够凭借的力。

        蔼蔼走了,她选择了挥戈弯弓断线拆桥,在她的国里留下了全部的我。

        她想要回到过去,因为在过去,我不会因为她而过得辛苦。

        一个月之后,我给校长递了辞呈,他只看到信封就笑了,不过笑得很难看,他说他知道为什么我交给他的不是辞职信,而是辞呈,因为辞职信还有商量的余地,而辞呈只要呈上去就行了。我觉得校长虽然平时死板,但也不是太死板,不过归根到底,我都是无话可说了,因为里面确实什么都没写。

        我走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泪眼涟涟地走出学校送我,全班人一起将校服拉开,齐刷刷地露出了里面带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衫,而与此同时从保卫科走出来跟我挥手致意的三腿子却不知什么时候理了发,看起来稳重多了。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懒哥,因为我跟他没有什么旧账可算,我一直是高薪日结。

        在离开县城之前,我去路边摊吃了最后一碗野馄饨,七八个拇指大小的玩意儿我却吃到了半夜,因为还是无法忘记蔼蔼捂着脸哭的样子,然后我又去艺术学校坐完了整个的下半夜。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安静地照在树叶上的时候,我起身离开了那里。

        我随身带着蔼蔼留下的那盘跳棋,然后在火车上铺开,我手执蓝色的棋子面对着红色的国开始博弈。可无论我怎样牵线搭桥或是断线拆桥,下到最后,都是红色占据了我的心。蔼蔼下最后一盘棋的心情是否跟我一样,我已不得而知。

        就像在那火车通向的远方我是否还能再次见到她那样,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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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野馄饨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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