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苏老板
“再高一点,这个‘拉’还不准!”
“换一架钢琴吧,都弹了这么多年,难免不准!”
“不换!”
“重新选一架喜欢的,我让他给你送来!“
“千金不换!”
一架红色钢琴分割开了两个人,女人坐在钢琴前,男人站在钢琴后面,女人的一根手指敲击着白色琴键,只敲着一个键,反反复复,男人的一只手全放进钢琴的心脏了。两人一起被唱机放出的歌声包围住了。
小屋里,光线很弱,这架钢琴显得格外鲜明。唱机却在光线没有照到的角落吟唱着癫狂的乐曲,打破了冷清的氛围。
“你不会是舍不得用他的钱吧!”
“我要他还的可不止一架钢琴,再说我苏沁芳想要什么得不到!”
“你呀,和你哥哥一样骄傲!”
“为什么不骄傲?”
男人无心调琴,故意提起另一个人来像是提醒。琴调弄得七七八八,只因为另一个他。她的手指跳跃在琴键上已奏出和乐曲相得益彰的伴奏。
“啧啧啧,好厉害的一双手啊,你猜他是爱你的手呢?还是更迷恋你的脸呢?”
“那你是爱我哥哥的钱还是看中他的脸呢?”
“他的钱和人都是我的!”
“那你说我哥哥爱你什么地方呢?”
“爱我爱他啊!”
“还说我骄傲,最骄傲的是你!”
男人站在一边抱着手看女人弹钢琴,唱机里的乐曲不知变更了几首,但是无论节奏快与慢,女人都能弹奏出和谐的伴奏,她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他也在用自己的色相满足着她的幻想,从他们聊天时说出的粤语便可知,他们谈论和思念的人不在此地。
男人越说越兴奋,滑出舞步,从一张布满食物和酒的桌子上取来两个高脚杯和半瓶红酒。他摇晃着红酒“碰”的一下拔出酒塞,轻嗅红酒散发出来的香味,像一只贪婪的猫儿用鼻子亲吻花瓣。
他嗅一嗅就能分辨出这瓶酒值多少钱。当他再次回到女人身边时,杯中酒已经倒好了。
“来吧,喝杯酒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你哥哥爱我,然后我也爱你哥哥。”
“好像我没什么值得庆祝的。”
“你应该庆祝他为了你倾家荡产,哈哈!”
“靠你?靠我?他打你,你也可以打他啊,他也真够丧心病狂的。”
两杯酒,一杯在他手上,一杯则无处安放,女人没有接受,她继续弹钢琴,消受着“倾家荡产”四个字带来的快感与忧伤。他瞥了一眼男人脸上的伤,语出嘲讽。
男人过分精致的打扮配上他得意到极致的傲慢神情再加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仿佛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某个人的血,这瓶酒是用另一个男人的钱买的,对他来讲,这酒就是某人的血,他不仅要喝,而且要喝得干净。他率先干了这杯又倒了一杯,他仍然想着和女人碰杯,可是女人的手一刻也没离开钢琴,这让他受到了冷落。他下意识的扯了扯领结,皱了皱眉,像一只失宠的猫。
不过一时半会,唱机里的歌曲又变了调子,女人继续以此为乐,可她的酒却被一个突然闯入她两二人世界的小女孩拿走了。
“等等伶儿,碰个杯再走!”
“···”
“谢谢!”
男人转怒为笑,很自然地和小女孩碰杯。女孩小小一个举动给了他同盟者的温暖和可靠感觉。女孩没有说话,和男人一起喝完了杯中酒抹抹嘴笑着跑开了,继续去摆弄她心爱的唱机。
“靠她!你又穿我爱人的衣服了!”
“你不舒服啊?”
“这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你经常要你爱人给我买东西!哈哈!”
“哼!叫你爱人给你买!”
聊天由热转冷,又从冷转向哀伤,女人的态度过分轻蔑,男人则兴奋得过了头。
对话从男人脸上僵住的笑容上结束。外套让男人想到了他爱人。
他们的谈话还在兴头上,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苏老板在家吗?我们是警察”
“哥哥···”
“有人敲门!”
她有问题要问他,她可不管外面谁在敲门,她只关心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可男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提醒她外面有人敲门。
她的手指从钢琴上缩了回来,整个人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陌生人的造访对她来讲是一种打扰。她很想知道哥哥的情况,话在口中没有说,又有人来烦她。
“我去开!”
“不用了,我去!”
男人拍拍她的肩,顺手给她点了一支烟,放在钢琴的边缘,随即走到门边下意识地瞟了几眼腕上的手表。
在他看表的间隙,她粘着香烟,裹紧了身上的黑色大衣,抢先一步打开了门。
“两位有什么事吗?”阿苏开的门,可说话的却是身边的男人
“我们找‘艳舞台’的苏老板!”两位警察很谨慎地扫视了下门口站着的一男一女。
他们直奔着苏老板而来,可他们眼前这位不修边幅的年轻女人和传说中财大气粗的苏老板相差甚远,女人不开口,他们就不敢确认她是否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是我!”她冷着脸,吐了一口烟,淡淡地回复了一句,她不开心,她衣衫不整,整个人完全包在大衣里,衍生出一丝避世的高傲
“有人举报你的场子跳艳舞!”警察才把话说话,“啪”的一下女人把门关上了,警察非常惊讶也很恼火,他们第一次受到如此怠慢,就因为这样的举动,他们才相信,这个女人就是他们要找的苏老板。
正当他们准备好继续敲门,甚至已经做好了苦口婆心说服她开门的打算。
“请进!”她再一次把门打开,然后温婉地笑了,让他们得偿所愿。
原来她是换衣服去了。
给他们开门的苏老板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比起刚才的不修边幅,再次出现的她美得像画片上的时尚女郎。
一头松松卷卷的头发披肩,指间拈着半支烟,一条粉色的裙打底,裙面上细细碎碎的珠片花纹交织一丝藏不住的华丽质感,她懒懒地披着一件白色风衣,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眼波流转间溢出了无限媚意和抹不去的骄傲。
她说话的语气很轻,配合着唇边香烟升腾的节奏,她的声音很轻柔,好听得太过分。她就是人们口中了不起的苏老板。
苏老板是何方神圣,无处兴起的歌舞厅为何只有她的“艳舞台”能把警察给招来?
她的世界流光溢彩,她那以歌舞和大量金钱堆砌出来的“艳舞台”成为近十年小城上的热话,“艳舞台”金装粉饰,那儿藏着最名贵的酒,也有几块钱就可买到的啤酒供人们狂欢,舞台上夜夜唱着听不尽的靡靡之音。“艳舞台”是苏老板花了大价钱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从前那处地方不过是个过时的舞厅,只有两个小时的欢愉时光,里面布置除了几条供给客人休息的凳子连一瓶好酒都没有,苏老板一掷千金,看中了便入手占为己有,花了一年时间重新翻修布置,以“艳舞台”三个字昭告众人,纸醉金迷不再是个梦,而是用钱可以买到的可能。
苏老板财力雄厚,许多下海从商的生意人也未必使得出她这样霸气的手笔,她财大气粗,美艳不可方物,这“艳舞台”除了她没有第二个歌手有幸上一回舞台,博得众人倾慕,乐队是她的,客人的掌声也是她的,那里就是她炫耀自己财富,展示自己美貌的王国。
她给八零年代末刚刚尝到开放清新空气的小城披上了一层颓灿的金雾。
“家里是一家三口吗?”
“哇,家暴啊,先生她打你吗?”
“没有!两位想得太多了!”
他受伤的脸成了警察们的笑料,他们捂着嘴笑,因为他们只知苏老板强势霸道,却未听说过她身边的男人半点风光事,他的隐忍正好将苏老板的狂称到了巅峰。可依旧死守绅士的礼节请他们进去坐。开门,退后,笑而不语。
“不!就我和女儿两个人!来,两位警官随便吃喝不要客气!”
“你居然敢贿赂我们!”
“来了就是我苏沁芳的朋友,难道请朋友吃一餐饭也犯法?”
百闻不如见面,传闻可以有千万种,可人却只有一个,苏老板打开门他们就进去。苏老板的招待他们也没有拒绝,不是不敢,而是不想,进了她的门,见到他的人,听到她的声音,他们就此成了她的客人。
客人的身份相对于他们自觉高尚的警察身份而言却更让他们欢喜,客人的义务是享受。享受什么?苏老板独有的“声”和明艳的“色”。
他们以为这次会和往常一样,坐下来开门见山心无旁骛问完就走,回去就有答案了。可他们小看了苏老板,也低估了这个女人的财力和魅力。那些类似于对付阶级敌人似的强硬在苏老板面前根本没有用,没有人能拒绝苏老板的声音,也没有人会置她的美于不顾,人道纵情声色,他们先被她的声音蛊惑,又臣服于她的色,无论如何,他们今日是要有负于组织的重托了,更何况他们这次面对的是欲望。
他们坐下,那是苏老板家里唯一的桌子。满桌的吃食,有很多他们见都没见过,在那个曲奇饼干比较珍贵的年月,苏老板的餐桌上却出现了奶油蛋糕这样稀罕又美味的诱惑,边上的高档红酒和摞起来的烤鸡冷牛排更是他们有钱也买不到的佳肴。
来了就是客,她自然要让她们吃好喝好,她能活到今天这个份上,所有的奢侈她都担负得起,更何况是一点点酒肉。她坐在他们对面,举杯,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看上去很是恭敬,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自顾自地找自己喜欢的食物吃着,品着酒,水果肉食甜点轮番伺候味蕾。她从来都喜欢让别人束手就擒。她相信不到一会,他对面的两位就会和其他去到“艳舞台”的人一样原形毕露。
苏老板的得意忘形他们束手无策,他们周围是苏老板用来自赏的镜子,镜子里的苏老板,仿若站在舞台中央,似姣花照水,在光的焦点中,姿色万千。她从头到脚都种下了美的种子,只要看她一眼她便盛放一次。镜子里倒映着珠片长裙和尖头高跟鞋的风情,红酒的红,水果的彩色和肉食特殊的深色组成了一场盛宴,还有红色钢琴和昂贵唱机的点缀,镜子里的每一处倒影都让他们领略到小屋主人的优越与风雅。而他们听到的乐曲,亦充盈着纵情声色的狂妄与气焰。
而在镜子里另一头,作茧自缚的他们成了在戒律和规矩里苦行了许久的僧人,制服仿若袈裟,时代和社会的教诲召唤他们六根清净立地成佛。可他们想做人。
“邹,帮两位警官拿两个盘子和刀叉吧。”苏老板看透了他们,区区几招就让他们的戒心和意志土崩瓦解,说到底哪有什么高明的招数,她不过是真正拿他们当人看,享受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的权利,在苏老板面前,坐在苏老板家里,他们真切感受欲望伸手即触的快感,原来活着可以这么美好!
苏老板说来了她的家就是她的朋友,他们可以脱掉袈裟肆意破戒了,也就是说他们解放了。
刀叉在手里,美食在手边,他们别无选择。
“我走了,你们慢慢聊!”
那个西装革履,从头发到皮鞋都打整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对着镜子收紧了松掉的领结,整装待发。从他们进来到吃完东西,他都背对着他们梳妆打扮,他再次面对他们时竟要走。男人礼数周到彬彬有礼,
“他找你?”
“是啊!”
苏老板极其敏感,他猜到男人的行程了。她心里有他,而男人就是她和他之间特殊的纽带。他们用粤语轻声交谈,乡音不改,可这恰恰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等等!先生是要去哪里?你和苏老板是什么关系?不着急的话等我们问完话再走!”
吃饱了喝足了,做事的底气也足了,苏老板让他们脱袈裟,而男人的傲慢和醒目香水味却警醒了他们把袈裟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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