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的双臂紧紧地箍着我。
他的唇覆盖着我的嘴巴,力量中揉合着思念,吻得我要喘不上气来。
我的指甲陷入他背部的肌肉中,心脏紧紧贴向他的怀里,似乎这样便能永远与他融为一体。
可是我却看见了杨圆圆。她从身后的镜子中走来,一伸手就把我和陈阳拨向了两边。
那天我遇到杨圆圆的时候,是高二某个百无聊赖的放学后。她当时被几个女生围住,整副身体不停地收缩,似乎要把全身的器官紧紧抱在一起。她的双眼越过面前的人盯向别处,涣散的如同丢失灵魂的小鸟。
我走过去,穿过那些人围城的阵地,直接把她拉了出来。
“余声,你不要太嚣张。”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女生看我的眼神,愤怒,嫉恨,还有心虚。
她认识我。那她应该知道,学校里的任何人都不能威胁到我。我示意杨圆圆跟我走,经过那个女生时看都没看她一眼。
那天我和杨圆圆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开始的时候,她语无伦次的对我表示了感谢。我“嗯”了一声便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开始对我讲一些班级里的事,是我们班级的事。
我和她同在高二四班,在以前,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实际上,我和我们班大部分同学都没有说过话。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想听课就听一下,不想听就塞上耳机,老师也不会找我回答问题。下课的时候,我要么去操场上溜达,要么趴在桌上睡觉,也没有人会拉我一起上卫生间或者去小卖部。
“你浑身都充满了拒绝人的味道”,很久以后杨圆圆对我说道,“不过却令人更想接近。”
从小到大我身上那股“拒绝人的味道”赶走了很多人,可是却没有赶走杨圆圆。后来我才发现,她是一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人。那天我明明已摆出一副不想继续理她的面孔,她却依然絮絮叨叨的把最近班里发生的几件事都谈了一遍,还时不时地问一下我的看法。大概是被她追问的烦了,我居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她。
从那之后,杨圆圆开始强势入侵我的生活。课间她会拉我跟她一起去卫生间,上体育课她要等我一起下楼,考试后发完试卷她会跑到我的座位上看我的分数,她买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也会跑来跟我展示一下。
我并不是没有拒绝过。平常我不耐烦地看一眼我家的猫它都知道赶快躲起来。可杨圆圆似乎大脑真的是有问题吧,她总是听不懂也看不懂我的意思。
杨圆圆大脑有问题,其他人都这么说。她总是疯疯癫癫地问别人一些不想跟她聊的问题,总是和别人正讲着话就不理人了,别人正经和她谈事的时候,她总是东拉西扯,就是不跟人说到点子上。
她整个人都在飘着,搞不懂她每天想干什么。其他人这么说她,也包括我们的老师。可奇怪的是,她和我们的老师关系很好,班主任动不动就会喊她帮忙去办公室里抱作业本、拿试卷,也会和她一聊就是一节课。但是我看到过他对她讲话,和颜悦色的脸孔背后,藏着和班级中那些同学没什么不同的神态,觉得可笑,又带着嘲讽。他不过把她当成一个好玩儿的解闷对象。
然而,我跟他们也没什么不同。我渐渐接受了杨圆圆存在于我生活中的这个事实,但是我的内心并没有把她当成我要好的朋友。我接受,只是因为我习惯了她每天来烦我而已。虽然我并不需要好朋友这种物种,可是有个人整天在身边叽叽喳喳的,也并没什么不好。
我和杨圆圆开始走近这件事,让我们的老师和同学都大跌眼镜。大概在他们的印象里,杨圆圆就是要被人孤立的,而我,则是要孤立任何人的。我们这两个怪人走在一起让彼此都显得更怪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感觉到周围同学在背后对我投来的欲说还休的目光。
时间是种可怕又温柔的力量,渐渐的大家和我一样,都习惯了我们走在一起。只是他们再谈起杨圆圆的时候会揶揄的说她是一个还蛮有手段的怪人。
杨圆圆的手段在于,可以拥有很多同学当时不屑却又想得到的能力。可以和每个教过自己的老师称兄道弟,也能够和对什么都冷漠的余声做朋友,更重要的是,可以把很多人心目中的那个少年,唤作陈阳哥。
杨圆圆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提起过陈阳,我也不止一次不耐烦地打断过她。但是她那副想让人知道又怕人知道的神情,确实让我记住了陈阳这个名字。
杨圆圆和陈阳在高一曾坐过前后桌。他们在那一年也神奇的成为了朋友。不同于我的是,陈阳是真心把她当成好朋友的。
学校的时间表上,下午第二节下课后有长达30分钟的休息时间。这一段时间杨圆圆时常会“抛下”我,上楼去高二七班找她的陈阳哥。他们站在七班外的走廊上,讲着一些彼此身上发生的琐碎又自觉值得探讨的事,不时地发出些笑声。
有时他们的谈话会被陈阳的同学打断,或者是她过来影响了陈阳和他同学们的谈话。有时是男生,有时是女生,他们和陈阳讲着自己班级里的事,也笑着只有他们才明白的梗。此时站在旁边的杨圆圆尽管插不上话也是不会先离开的,除非等到上课铃响。
很多陈阳的同学都不喜欢她,尽管谁都会有其他班要好的同学来找自己,但是只有杨圆圆会让他们觉得她似乎在和他们“争抢”陈阳,似乎她侵入了七班,知道了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但是也有许多陈阳的哥们因为时常看到她,而和她变得也熟悉了。时间长了,杨圆圆的身上就牢牢的贴上了“陈阳”这个标签。
我和陈阳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某个依旧无聊的放学后。我挎着书包走出教室,杨圆圆跟在我的身后。兴许是那天的事使她有了阴影,她放学后总会等我和她一起走。
我正要下楼,突然就听到了杨圆圆在后面脆生生的叫了一声“陈阳哥”。
“嗯。你回家么?”我听到了男生的声音。
音色很低。
我停下脚步抬起头,看见他正从上面的楼梯走下。他一只手抱着篮球,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清瘦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细长的眼睛里流淌出温柔。
还剩最后三个台阶的时候,他一下子跳下来,空着的那只手伸出来摸了一下杨圆圆的头。
我看见了杨圆圆羞涩的两个酒窝。它们应该在她发自内心快乐的时候才会出来吧。
“嗯,我回家。我和余声一起回去,就是我常常对你说的余声。”杨圆圆看向我,我又看到了她想和别人分享宝贝时的神态。
“余声,这是陈阳。”
陈阳冲我笑笑,标准的对陌生人的客气的笑。我回给他一个“已阅”的眼神便扭头下了楼。
下了三个台阶我又回过头来,他们站在楼梯口正要一起下来。
“你们喊的哥哥妹妹是情侣间的昵称吗?”我盯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问。
他看向我,我的脸色一本正经,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调侃朋友的样子。
“不是,我们是好哥们。”他的脸上依旧有淡淡的笑,但却能让人感觉到语气很坚定。
“就是。余声,不是跟你说过陈阳比较照顾我,就跟我哥一样。”
“哦。”我扭过头继续走。
实际上杨圆圆常常对我说的是,陈阳比较宠我。我当时以为她说的“宠”,是情侣间的宠溺。可我也知道,杨圆圆的话听过了就算了,我也并不想就字眼上的问题和她过多讨论。
这以后我才发现“陈阳”这两个字在我们年级同学中,尤其是女生口中,确实是个高频词汇。
我开始时常见到陈阳。
有时杨圆圆会拉着我去看他打球。作为他们班的体育委员,实际上他的球技很烂。在他投不中球时,他会懊恼的撇一下嘴。因为球技烂,他会经常撇嘴,我看的无聊时就会在旁边默默统计他做这个小动作的次数。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偶尔会过来和杨圆圆讲两句话,也给我一个陌生人的微笑。
有时我和杨圆圆会在图书馆碰到他。图书馆是我拉杨圆圆去的。我上课时的大部分时光都是靠这里的书打发的。我还记得他看见我手里抱着《百年孤独》、《基督山伯爵》等大部头书时眼里闪过的惊讶。我想他之前肯定认为我只对时尚杂志感兴趣。后来他会让杨圆圆来向我借书,因为学校书籍有限,很多书我开始自己买。书返回来的时候,我时常会感觉原来我画过线的地方颜色又深了一点。
有时我会参加他和杨圆圆的约会,并不是指他们的下午30分,而是碰上某个没有课的下午,在学校的假山旁或者操场上,进行的很“深刻”的谈话。大概是学习好的学生都爱说教,陈阳经常鼓励杨圆圆要好好学习,努力考上好大学,他也时常拿着各种试卷杨圆圆讨论功课。
这时候我与陈阳已经很熟了,如果从见面的次数来算的话。但是从讲话的次数来算,我们还是陌生人。通常的时候,要么是他和杨圆圆在讲,要么是我和杨圆圆在讲。我们两个之间,似乎总也没有共同话题。
或许是,我们都没有想刻意去使两个人变得亲近。
多年以后每当我穿着跑鞋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时,我都会想起那段让我喜欢上跑步的日子。
那时候学校在第二节课后安排了课间操,课间操并不做广播体操,而是全校的同学一起在操场上跑四圈。上午十点,阳光把每个人的面孔都映照的青春飞扬。我的心情每到这时候便会出奇的好。
所以课间操成为我唯一不会逃的集体活动。
而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晕倒就发生在某天的课间操后。
我醒来的时候,意识到我躺在学校的医务室,旁边站着陈阳和杨圆圆。看到我醒来,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余声,你还疼不疼了?”杨圆圆问我,“你怎么痛经还跑步啊?”
这时候我下腹的疼痛感才开始在体内苏醒,疼痛让我浑身无力。可是杨圆圆当着陈朝的面讲我在痛经这件事,还是让我气到想跳起来揍她。
当时看到他我心里很是惊讶,对于他来说,我应该不值得让他专门跑来探病。后来杨圆圆说是他背我来医务室的,我晕倒时课间操刚结束,大家三三两两的往班级里走着,大概我当时刚好晕倒在他旁边,而他刚好“认识我”。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透过窗户看到陈阳出现在了我们教室门口,没等他开口喊,杨圆圆就蹦蹦跳跳地出去了。我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等,直到看见他走了才出去。
杨圆圆把手中拿的衣服递给我。是一件男式上衣。
“陈阳给你的。你看你身体不舒服还穿那么薄。”
那天下午突然下了阵雨,空气变得很冷。可我依然闻见了阳光的味道。陈阳的衣服很大,也很厚,它盖住我隐痛的小腹,从上面传来的淡淡的男生气息让我在和杨圆圆讲话时不停的走神。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的第一次去了七班。我拿着衣服一路走,感觉经过我的同学都在盯着我看,我开始懊恼,衣服确实应该交给杨圆圆来还的。
我站在七班的门口,一眼就看见陈阳被几位同学围在中间。他们都站在桌子旁,笑嘻嘻地讨论某个时政热点,陈阳的话不时地引来一些赞同。我看见他眼里神采奕奕的光芒,那是我从没机会见过的样子。
我记得当时他们班的人很少,我抓不到去帮我通信的人。我试了几次,也始终不能大声喊出“陈阳”这两个字。于是我径直走进去,把叠好的衣服放在陈阳面前的课桌上。我的突然出现让讲得正兴高采烈的同学一下子怔住了,陈阳也怔住了。
“谢谢。”我闷声对着他说,然后就转身离开。
走出他们教室的范围我突然就松了口气。
然后正准备下楼,就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当初拦住杨圆圆的那个女生。
“余声,你们为什么要和杨圆圆玩在一起?”她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你应该只想知道陈阳为什么要和杨圆圆玩在一起吧?那你应该问他啊。”我已经知道她是陈阳的同学,在陈阳的篮球比赛上,我见过她来为他加油。
“她没你们想的那么蠢。你们最好长点心眼儿,尤其是你。”
我白了她的背影一眼。杨圆圆不蠢,那我在她眼里是有多蠢?
那之后我突然就对学习有了兴趣。我开始上课认真听讲,开始在陈阳为杨圆圆讲题的时候自己在旁边默默做笔记。碰到不懂的我会问杨圆圆,如果她也不懂,她会喊陈阳过来帮我。神奇的是,无论多难的题,陈阳只要一讲我就有了思路。
“你人还蛮聪明的嘛!”他第一次给我讲题后喊道。
“我除了学习不好,有哪点表现得不聪明了?”我想怼回去,可是我看见了他神采奕奕的脸庞,还有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如果他们在谈人生理想之类的话题,我还是很少插话,对于那些遥远的未来我实在是没有概念。这时候我就会去操场上跑步。操场就在假山旁边,跑到对面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他们在山坡上谈笑风生的样子,跑近的时候杨圆圆会朝我挥挥手,陈阳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的班主任对我喜欢上跑步这件事一度很欣喜。他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为我成绩加分的道路。可我却拒绝了他。我告诉他我不想每天去参加苦哈哈的体育训练。
“可我看你挺喜欢跑步的啊,不发挥出来可惜了。”他说。
“那不一样。”
“那你每天在跑什么?”他问我。
课间操跑步的时候,我跑在班级中靠后的位置,也跑在队伍的最左边。带队的体育委员们也在队伍的最左边。我们班快要经过操场拐角时,刚好可以看到七班的队伍跑到了另一条跑道。四个拐角,四个大圈,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到他十六次。于是我喜欢上了跑步的感觉。
是秘密,我说。班主任被我气歪了脸。
我和陈阳的关系似乎近了点。可是当然没有近到像他和杨圆圆那样可以互开玩笑的地步。就连讲题的时候,他都会说圆圆你听懂了吗,余声你明不明白。圆圆,余声,亲疏有别。
高二考试结束的那天傍晚,晚霞出奇得粉嫩。
杨圆圆站在学校门外的小摊前挑冰棒,我站在她的身后随处看。
我一抬眼就看见陈阳走了过来。
他喊了声圆圆。“你们在买什么呢?”他问。
杨圆圆看见他乐了,“看见你真好,本来我们要放弃了!快借我五毛钱!”
杨圆圆挑来挑去,最后算下来总是差五毛,我掏出一张一百的,阿姨又说找不开。看到陈阳来了,她立马又去重新挑拣起来。
“没事,我请你们。”可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就只摸出来五毛钱。
他尴尬地笑了。我也笑了,然后又立马恢复了神色。
杨圆圆弓着身子在冰箱里翻腾,冰棒撞击的声音与她的声音混在一起从我和陈阳的身后传过来:“不用你请我们。你拿五毛钱给余声就行。”
陈阳的手朝我伸过来,五毛钱的硬币安安静静的摊在他的手心。我伸出自己的右手,指尖摸到硬币的时候也触到了他的掌心。像是摸到了炽热的烙铁一样,我只想快点离开。可是在要离开他掌心的那一刹那,我的手指却被他握住了。我突然感觉不到任何外界的东西了,包括手指的温度,还有眼前的陈阳。
我记不清他握了多久就松开,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有那一刹那。因为关于最后这一刻的记忆是模糊的,以至于我常常怀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可是如果没有发生,为什么我指尖的余温却持续了一个暑假?
高三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六下午,学校组织了一场家长会。
大礼堂的墙壁上贴满了高考的标语,家长们在标语下个个表情严肃。学生们因为没有老师上课则在教室里撒开了闹。
我周围还是那帮同学,学校在高二文理分科之后就不再分班了。杨圆圆还是常来烦我,她也常去找陈阳,但我和陈阳自从开学后还没有见过面。
那天我爸第一次来参加我的家长会,也是除了高一开学那天他第二次出现在我们学校,尽管中间有很多次老师都要求过他过来。
我本对他说不用来,反正以我的成绩老师就算再开十次动员会也够不到好大学的分数。可他说,再不来就没机会了,一眨眼你的高中就要上完了。他只是想扮演好他的父亲角色,我知道的。
杨圆圆那天出奇的安静。她的妈妈当时也坐在大礼堂中,我以前零星的听她提过,她是怕她妈的。
教室里闹翻了天,我感觉呆的闷,于是便自己去校园里跑步。
跑到经常和杨圆圆待的假山旁,我看见两个家长模样的男女在那里争执。
“凶手”、“不得好死”、“冷静点”,这些字眼传入我的耳朵,瞬间让我的记忆复苏了。
我认识那个男人。三年前他曾出现在我爸的酒局上。不,应该说我爸,还有我,曾参加过他组的酒局。
我也认识那个女人。那天送完我妈去出差,我和我爸坐在车里路过他丈夫被撞的地方,看见她和她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可是没想到第二天我爸就被撞到她丈夫的人请去吃饭了。餐桌上还有我认识的几个叔叔,他们有的是我爸的下属,有的是我爸的朋友。
那个男人就是我爸的朋友带来的。桌上的酒菜很好,他不太会讲话,在我爸那个朋友的明示暗示下不停地向我爸敬酒。
“局长,哥们!我这兄弟他真不是故意的。”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进去了也是要把他那个家毁了。”
“您跟下边说说,双方责任划分尽量照顾一下。”
……
大概是因为有我在的缘故,我爸没有承诺什么。他知道,从小到大我所有作文中的榜样都写的是他。可是没几天,我就又看见了我爸的那个朋友来约他出去,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很轻松。
他笑盈盈地对我打招呼,还说今天不能带你一起去。他笑的太得意,以至于我把那对母女那天哭泣的样子深深的记在了脑海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跟我爸在外边吃过饭,而他也从来没再喊过我去。
他们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想我得尽快离开这里。我得去拖住我爸,我不能再让他和那个男人见面。或者我得去把杨圆圆喊过来,让她赶快把她妈劝走。
对,杨圆圆,那个在马路上因为失去爸爸和她妈抱着一起痛哭的女孩是杨圆圆。我在进到高二四班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她。
我慌忙的转身,却一下子和别人撞了个满怀。
他衣服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陈阳定定的站在那里望着那两人争吵的方向。他眼睛里的忧伤顷刻将我的整个身心淹没。
我们两个都没有动。就在那里看着杨圆圆的妈妈痛斥那个男人,痛斥他的爸爸。 污秽不堪的话飘荡在校园里,也落进我们两个的心底。
直到保安过来将他们劝走。
陈阳说当年出事的第三天他就见到了杨圆圆。他和他妈跑到杨圆圆家附近,听着街坊们谈论她家的悲伤,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去安慰她们的悲伤。没多久他就从大门中看到了她,她胳膊上别着白花,安静地坐在嚎啕大哭的妈妈旁边。
那天之后,他妈再也不拉着他去了。他们卖了房子赔了钱,然后租住到了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陈阳没想到会再见到杨圆圆。他们换了住处后,那件事成了他们家的禁忌。可他知道,越是不说,他爸妈和他的心里越是沉甸甸的。那是一条人命啊,他还记得刚出事的时候,他爸妈没日没夜的抱在一起哭。
所以发现和杨圆圆成了同学之后,他开始想拼命的对她好。如果他做的足够多,那他爸妈心里的苦和杨圆圆生活的苦会不会就少一些?
“那你知道你爸当初拖了谁的关系吗?”我问。
“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命运挺可笑的,我刚刚遇到了杨圆圆,就得知那位余局长的女儿也在这所学校,更没有想到后来你们会成为朋友。”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朋友。陈阳,我注意她,让她接近我,不过是想让自己安心点。我们都一样,根本没真心对待过她,我们甚至连那些常常光明正大挖苦她的同学都不如。”我的情绪突然崩溃了。
“我们可真坏啊”陈阳痛苦地说。他颓败的脸庞上找不到一点往日的风采。
突然亮起的灯光透过缝隙洒过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黑透了。
我们默默的站在假山后,只听得见风的声音。
我胸腔里突然生出一股怨气。一直以来其实我都期盼有人发现我的意图,哪怕他是陈阳,是杨圆圆。可现在我的秘密终于被人撞破了,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儿轻松。
为什么陈阳不能只是个完美的好学生?他是同学和老师最喜欢的班干部,是真心照顾杨圆圆的哥哥,是我放在心上又不会去接近的少年。他只要是这样就好了啊。
“我要走了。”我说。那股气让我很难受,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我迈出步子,却一下子被他拉住,“别走,这儿太黑了。”
他把我抵在假山上,脸朝我靠过来。
我们吻得很用力,两人的嘴唇都被对方咬破。血液混合在一起,渗入彼此口中,到达对方的身体,像极了歃血为盟的仪式。
在每个人都开始埋头学习的紧张氛围中,杨圆圆没有发现我和陈阳在刻意疏远她。
杨圆圆似乎并不知道她妈妈那天骂的人就是陈阳的爸爸。她依旧每天开开心心的去找陈阳,依旧会对别人说起关于她陈阳哥的事。
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才让我与陈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到很压抑。
秘密只属于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还能不动声色的去使自己的内心保持平静,可一旦两个有共同秘密的人走在一起,彼此的内心就会充满悔恨、心虚和猜忌,因为对方就是你的影子,他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你的邪恶。
我们开始不约而同地逃避杨圆圆。
幸而她也开始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学习上。
那一年我和陈阳也很少见面。面对高考,往往成绩好的人压力会更大,所以我很少去打扰他。可是放学时人流拥挤的楼梯间,跑完步后人头攒动的操场上,排着长队等着还书的图书馆里,甚至是在杨圆圆转过身去买饭的餐厅里,他都会趁人不注意时握一下我的手。那些时刻就是属于我们的约会,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
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和陈阳选了B城的不同学校,以前我对人生、理想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想法,但是以后陈阳要去的地方就是我的方向。杨圆圆在陈阳的建议下选择了留在家乡,她的成绩去本地口碑不错的C大很有优势。
不过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和她不在一起了。
这一年来每次她和我们开开心心谈笑时,我和陈阳的内心都会在不停地翻腾,有无数次我们都想告诉她真相,但是却都没勇气。到最后,我们只想要远离她。
可是录取结果出来,陈阳却也进了C大。这个结果让我们都无法相信。虽然当初陈阳选的几个第二志愿中有C大,但是明明他的成绩要进B城的那所大学绰绰有余,怎么就会被C大优先录取了?
可即使心有不甘,我们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去了B城。
我和陈阳开始了异地恋,也把我们的事告诉了杨圆圆。杨圆圆说她特别为我们高兴,还说早就认为我们很配。她还说要帮我看着陈阳,因为学校里打陈阳注意的女生太多了,我笑着说好。
刚迎来大学第一个冬季的时候,我和陈阳第一次吵架了。
那些天他越来越忙,每次打电话说不了几句就会挂掉,发短信隔好久才会回,我时常会失去他的消息。但是杨圆圆永远知道他在做什么。她给我传他参加活动时的照片,给我讲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些同学,给我说他兼职时的遭遇,甚至告诉我他每餐都吃了什么食物。她对他的一切知道的那么清楚,常常把我的感觉拉回到他还只是她的陈阳哥的时候。
我开始没理由的和他生气。气到最后,他疲惫不堪的对我说:“余声,我不像你,想要什么都会有人捧着来给你。”
我再也没烦着他。我突然意识到他和别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一样认为我只是个会靠爸妈的寄生虫。
我开始赌气出去找兼职。那些时候我经历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被老板骂,第一次被人占便宜,第一次知道有人的付出是那么不值钱,我才知道一直以来他的压力有多大。后来我终于谋得一份在艺术画廊做引领的工作,而那时,我和他已经闹了一个月的别扭。
在我要把我也能够挣钱的事告诉他的时候,却先收到了他的短信。
他说:“阿声,我没有爸爸了。”
陈阳的爸爸命运般的也死于车祸。尽管他早已不再开车,平时见了车也是躲着走,但还是在路口等红灯时被抢道的大货车压在了车底。
我看着陈阳礼貌得体地接待客人,看着他平静的安慰他妈妈,发现他比我想象中成熟的多。又或者他是一夜之间才成熟的。
可是当他爸爸的骨灰安放好,当所有人都离去的时候,他坐在长椅上,抱着站在他面前的我,像商场里那些与爸爸走失的小孩一样放声痛哭。
那一天我们把身体交给了彼此,我在切切实实的痛感中感受着他内心的苦闷、伤痛,还有解脱。我们第一次经历了死别之痛,也第一次尝到了人生欢愉,我们一起长大了。
那段时间他在兼职的那家软件公司越做越好,我也开始能对画廊的事应付自如,他会抽空来B城看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描绘毕业后的种种生活。他会来到B城发展,我们一起出门上班,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去咖啡馆看书,一起去美术馆看展,我们对未来充满着期待,期待着一起度过每一个平凡又幸福的日子。
可是所有的期待都随着我爸人生的坍塌而终止。
这些年我爸的位置越坐越高,欲望也越来越大,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平静的接受。我进门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然后又低下头去端他面前的茶杯。
“你回来了?先去洗手吃点东西吧。”他说,就像几年前的我刚放学回家一样。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我放学、放假都不会在家里看到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和他在一起时只剩下了沉默。那些我缠着他打球、缠着他买东西的时光就那样不见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慢慢的把那杯茶饮完。
“我妈会不会有事?”我问。
“不会。”他放下杯子,把一些资料推在我面前,“和你妈妈去新加坡吧,还是之前帮你申请的那所大学,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去。”我果断地说,“两年前我不去,现在也不会去。”
“余声,你以为今后这片土地上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吗?”
“无论怎样我都是你的女儿,你风光也好,落魄也好,该我承受的我都得承受。”
“只怕你承受不了。”他叹了口气,“有些事是控制不住的。”
“就和你的欲望一样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原先那些坚毅的东西,看不见了。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说:“你是大人了,以后照顾好你妈。”
“知道了。”我说,然后起身准备去楼上看我妈。
“阿声,”他像小时候那样叫我,“让爸爸抱抱你吧。”
他拥抱着我,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像在哄我入睡一般。
“也照顾好你自己。”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爸因贪污和渎职罪被判刑10年,而我妈则因为我爸一口咬定所有的事她全不知情而毫发无损失。
但是无论如何她的人生也回不去了。因为生的漂亮,从小到大,她都被人捧惯了,可现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她很快被单位找借口辞退了,曾经围绕在她周边的朋友也一下全消失了。
但是不仅如此,她开始连续收到威胁信。有的是市民们寄来发泄的诅咒信,有的则是我爸在位时得罪的某些势力发来的恐吓信。她开始神经过敏,只要一有点风吹草动她就会拉着我满屋子的找地方躲避。她也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每天必须要我睡在她的身边。
我开始成为她的依靠,出事之后明显我比她冷静的多,她有时会感叹我的成长,她说没想到我已经变得这么坚强了。其实我知道她更想说的是没想到我变得这么冷漠了。我爸出事后我一滴眼泪都没流,无论是为他,还是为我们。我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对人生的好与坏都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她没对我提起过要和我一起去新加坡的事。这些年他们俩都变了很多,但是他们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变过。在她心里,只要她和我爸还在一片土地上,两个人之间就还算有联系。
陈阳那段时间经常来陪我。有时候他会帮我买些蔬菜和生活用品带过来,有时候他会帮我买些花束,我们家因为他的到来而继续像个家。渐渐的我妈也开始期待他的到来,甚至还会开我们俩的玩笑。她说你俩还挺配的,结婚的时候往舞台上一站,肯定让下面那些亲戚朋友们羡慕死我。她说你俩以后生出来的小孩儿肯定会特好看,到时候你们去努力上班奋斗,孩子我来帮你们带。
那是我和陈阳第一次想到和结婚有关的东西。大概以前觉得结婚离我们还太遥远,所以从来不曾幻想过这些事情。我们都说过想要一辈子一起,那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一辈子在一起的意思,是像我们的爸爸妈妈那样,一起生养孩子,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照顾爸妈,一起承担家庭的兴衰,一起做生命中所有琐碎的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到时候怕你和我妈抢起来。”我听到陈朝说道。
“那你们不会生两个吗?”我妈问他。
“我会。”陈阳一本正经的回答。
然后我用抱枕砸了过去。
事情发生两个月后,我开始回学校上课。大概是早就看到了校内网上的那些帖子,我对今后在学校的生活也早已有了预期。陈阳时常给我打电话,他总怕我孤单。我告诉他在没遇到他和杨圆圆之前,我是特立独行惯了的,这种生活难不倒我。
杨圆圆在我爸出事后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她很关心我。其实我很怕接到她的电话,她对我的关心,对我家的关心,就是命运对我们最大的讽刺。
在我回到B城两个星期以后,我妈摔倒在了玻璃渣上。趴在床上的她浑身都缠满了纱布,她的双脚、双腿,还有背部都是深浅不一的伤口。
我和陈阳站在我家的客厅里,看了很久撒了一地的碎玻璃、碎瓷片还有碎砖头。我们看的很认真,就像看我们的人生一样。
当夕阳斜照进来的时候,我说:“陈阳,我要离开了。”
风从破碎的窗户中闯进来,呼呼的,吹得人直打寒噤。
出租车向机场行驶的时候,我妈趴在窗户上认真看着城市里的每一处景致。我和陈阳,还有杨圆圆坐在车的后排都沉默着。
杨圆圆知道我要出国的消息,非要和陈阳一起来送我。这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那天我看出她的头发比以前留长了许多,耳朵新打了耳孔,人也安静了许多,脸上还不时地流露出小女人的神态。
汽车走到机场高速路口时,陈阳握住了我的手。自从我决定带我妈离开,我们从未开口谈论过我们的未来。其实那时候我们内心都是害怕的,害怕一开口,我们之间便会结束。
“护照带好了吗?”他问我。
“带好了。”
“衣服呢?”
“带好了。”
“你喜欢的那个小熊呢?”
“带了。”
他问着我一些细小而微的问题,就像他每次送我回B城时一样。
我开始难受的喘不上气来,我意识到以后有很多事我们不可以一起做了。
“我会去那边找你。”我听到他说。
我疑惑地看向他。
“我会认真准备那边学校的研究生考试,再过一年我就过去了。”
“哦。”我扭过头,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我才不要让他看见我哭的样子。他任由我不看他,手却握得我更紧了。
出租车到机场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了。
我和我妈刚下去车,还没站稳,后面的一辆车就拼命地朝我们撞了过来。我妈惊恐地叫了起来,我瞬间明白车里的人和砸掉我们家的人是同一些人。我拉着我妈的胳膊迅速闪到一边,然后又跑向候车厅,旁边的保安听到动静也慌忙地过来掩护我们。
我妈开始全身颤抖。
然而,我觉察到一件更可怕的事。陈阳和杨圆圆还在车里。
透过大厅的落地窗,我看到那辆车从我的眼前开过,几位警察追在车的后边跑,还有一些人涌向出租车那边,我没看到陈阳。
“妈,我得去看看陈阳。”我摆脱她的手臂。
“别去。”她拉住我的手,“你不能出去,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们已经走了。”我挣扎着,她却更用力。
争执间,几位警察过来要带我们去询问情况。我把她推向他们,“你先去。”
我趁机跑出门口,一眼就瞥见载我们来的司机站在外面正和警察讲着什么,还有一些人围着汽车忙碌着。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的传过来,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我仓皇的跑起来,却被人叫住:“阿声”。
那是陈阳的声音,他好端端的站在我的身后。看样子他刚刚进去找我了。
“你有没有事?”他抓住我的双手上下打量我。
“我没事。你呢?”我焦急地问。
“我也没事。圆圆的腿受了点伤,现在我要跟救护车去医院,不能等你上飞机了。”他说。
“我去看看她。”
“来不及了。”我们看到救护人员把杨圆圆从出租车里抬出来,“她被门夹了一下,意识很清醒,应该会没事的,你还是按照计划上飞机,到了那边就和我联系。”
杨圆圆被抬进了救护车,陈阳抱了我一下便飞快地跑过去。
我留在原地看着救护车呼啸离去,又看着周围的人慢慢的散去,突然对人生充满了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我妈拖进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把我拖到了飞机上,直到到达新加坡我还是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我妈倒打起了精神。下了飞机她自己看地图、叫车、找房子,一个人把我们俩安顿的很好。她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家长,开始事事都为我打算。在机场面对警察询问的时候,她坚持说那辆车是不小心撞过来的,自己和车里的人不认识。其实一听到她的名字警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她为了能顺利带着我离开而坚持不报案。
刚到的那两天我一直联系不上陈阳和杨圆圆。我猜想应该是杨圆圆的伤势很严重,我很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看一眼,也后悔抛下他们自己一个人离开了。那段时间我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酷,我的内心其实无比依赖着他们,也无比想念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两天后陈阳和杨圆圆都给我打了电话。他们说杨圆圆小腿骨折休养一段时间就好,我松了一口气。之后便把精力都放在处理我上学的事上。
我妈也开始去找工作。当时交完了一个月的房租之后我们便身无分文了。为了下个月有地方可住,我妈先去了对工作经验没什么要求的咖啡厅做服务生。我也在入学之后出去找兼职,幸好以前有过经验,我很快被学校不远的一家美术馆录取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我妈的生活才步入了正规。我妈因为喜欢上咖啡厅的热闹而决定留在那里,我也开始协助别人策划画展。
陈阳也开始正式实习,我们都开始忙碌起来。我们常常不能接听到对方的电话,通常都是发信息,只是我们有空回彼此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我们俩对这样有时差的聊天方式也感到非常开心。
慢慢地我很少听到他对我提关于准备考新加坡学校的事。
再后来他对我说他不想继续读书了,这些年他妈一个人支撑着他们家,很辛苦,他想早点挣钱帮她。我在电话这头点头说好,我已经明白,我们的命运是被推着走的,有很多事情是不会按照人生的期待发生的。
一年之后陈阳和杨圆圆都毕业开始工作,而我选择继续读书。陈阳没有去B城,他依旧留在了当地,说这样方便照顾身体不好的妈妈。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可我知道一直以来他都想看看外边的世界。如果他永远不离开,那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会永远藏着他爸爸的影子。我一直都知道他和杨圆圆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愧疚感还是会从心底涌出来,尤其是我离开了,似乎我俩的负疚感都留给了他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对我说他和杨圆圆越来越少联系了。
可事实上,我们两个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了。他正式进入公司之后作息越来越不规律,我也摸不清他什么时候有空,打过的电话他越来越少回,发给我的信息也越来越简短。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什么东西横在我们中间了。
我和杨圆圆也联系的越来越少。我到新加坡后,她很少主动联系我。我给她发信息她要么不回,要么只回答我的问题。她对我的态度和那个曾经去哪儿都缠着我的人完全是两个人。我倒不觉得她是因为我们家出事了才这样,我知道是时间和距离把一切都改变了。她也好,陈阳也好,都是这样。
我在新加坡过第三个新年的时候,收到了陈阳的分手短信。
那时我拿着手机盯着屏幕看,耳朵听到我妈从厨房里吼叫的声音:“我再给你下点饺子好不好?”
“好。”我吞下嘴里含着的那一个回答道。
话音刚落,我的手一滑,手机便掉到了地上。我捡起来一看,摔坏的只有外边的手机壳而已,那是一年前陈阳来看我的时候,我们在街头一个小姑娘那里买的,我一个,他一个。
我是下了飞机才给我妈发信息说我回国了。这些年她总怕我偷偷回来,然后再也不回去把她自己丢在那边。我想这一趟的回国之旅结束,可能真就再也不用惦念着这里了。
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我发现要回来也没这么难。仇人、时间,在爱的人面前其实都是渺小的。只可惜,我和陈阳要结束了我才明白。
我回来的事并没有告诉他,分手的事我也没有给他回复。每当我翻看他写的分手短信,我内心都痛的不能自己。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已经变淡了,原来并没有。也许只是我没有变,我对他还有那么深的眷恋。
所以我回来,想要挽回他。可假如我们的感情真的走到了尽头,那么也应该当面告别的。
我按照他之前给我的地址,找到了他租的房子。按响门铃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和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时一样快。
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的人却是杨圆圆。
她看到我满脸都是惊讶,可她带给我的却是震撼。她坐在轮椅上,双腿无力的放在踏板上。
看到我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杨圆圆反倒恢复了平静。
“余声,你终于回来了。”她对我笑着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语无伦次的问。
“腿是三年前坏掉的。”她淡淡的说,“就是你走的那一年。”
“难道就是当时在机场受的伤?”
“没错。就是当时被你家的仇人撞的。你逃开了,我却成了这样。”
我无力地靠在门框上,脑袋变成了一片空白。
“你很好奇我和陈阳为什么不告诉你吧?”杨圆圆说,“因为他和我做了交易啊。你想不想知道?”
我抬眼看她,这才发现其实她平静的表情背后藏着对我深深的敌意。
“我答应陈阳,只要他留下来照顾我,我就不把受伤的事告诉你。”
“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为什么?因为他想让你无忧无虑的生活啊。他不想让你这一生对我心怀愧疚的活着。在他眼里,不,在所有人眼里,你就应该活得很酷、活得没有包袱。”她冷笑了一声。
我无法消化掉她告诉我的信息,这么多年来陈阳为了让我开始新生活不告诉我杨圆圆受伤的事?这也是他和我分手的理由吗?
“你应该知道陈阳在我心里不仅仅是一位关心我的哥哥。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
我看向她,她的双眼含满了泪。
“别说你从没有感觉到,你只是从来都选择看不见而已。”
“你们不能在一起的。”我说。
“因为他爱的人是你?还是因为他的爸爸是害得我们家支离破碎的那个人?”她的泪水终究涌了出来。
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明白了她是什么都知道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撞死自己爸爸的人长什么样?那样的恨意,是要把他的家庭,他的子女,一辈子刻在自己心里的。
“可他是第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啊。”她开始放声抽泣起来。
我回过神来,把她推进了屋子。
我从桌上的纸盒中抽了几张纸递给她,她伸手接了过去。然后我靠在那张摆着我和陈阳合影的桌子上,点了一支烟听她继续讲下去。
烟是从陈阳桌子上拿的,他没告诉过我他开始抽烟了。我吐出了一个烟圈,想象着他一个人皱着眉头在烟雾缭绕中沉思的样子。
杨圆圆说她爸刚去世的时候,她见过一个女人拉着她的孩子徘徊在他们家门口,等到后来她妈把撞人那家的情况打听清楚,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在学校遇见他的时候,她本来做好了敌视他的准备,可他却处处都很关心她。他们就那样成了好朋友,她痛恨自己,可又控制不了自己。
“那我呢?”我呛了一口烟问道。
“你是能保护我的人。”她说,“没有你,我还要忍受很多无缘无故的白眼和欺负。可我没想到你会抢走陈阳。”
“你是高中就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吧?”我说。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陈阳关心我,并不等于他爱我,他对我好就只是为了弥补他内心的愧疚。”她凄然一笑,“就像现在一样,他愿意照顾残废的我,也只是为了你而已。我知道你无论离开多久他都不会爱上我。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来向他表明你舍不得和他分开吗?来带走他吗?余声,真正不能在一起的人是你们。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安稳的生活,亲密的爱人,你已经不是公主了,凭什么还都应该得到?”
我的烟抽完了,于是试图再抽出来一根,可是手却因为哆嗦怎么也抽不出来。
“我再对你说一个秘密,就连陈阳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直直的看着我说,“是我主动跟医生说放弃做手术的,本来我的腿是可以好起来的。”
我不可置信的看向她,决绝的表情刻在她的脸上,我仿佛看到她当初做决定时的样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陈阳站在门口,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只看得见疲惫。
我推开陈阳,拿着从他口袋里摸到的烟和打火机,走到了落地窗前。
烟点着后,却被他抢了过去。
“以后别吸了。”他说,然后把那根烟放到了唇边。
“我们以后怎么办?”我问。
烟雾一缕一缕的飘在我们中间,让这房间的空气显得特别厚重。
“我们不能把她丢下的。”
他把烟扔在烟灰缸里,用他的双手捧住我的脸。
他的唇又覆盖住我的嘴巴,只是这一次没有停留太久。
“阿声,你以后要快乐一点。”
门砰地一声被他带上了,一瞬间就没了声响。
他哒哒的脚步声很快也消失在酒店的长廊里。
包裹着我的他的气息也迅速被空调的风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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