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那张嘴一开一合,再一开一合,嗡嗡嗡嗡。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陈小小忍。
“听过来人的话没错,不然吃亏的在后面。”
陈小小再忍。
“他还哭,他有什么好哭的啊,妈宝男!”
“够了!闭嘴!!”陈小小拍案而起。咖啡杯被掌风震倒,浓褐色的液体顺着桌面流向对过,似一个愤怒的箭头,正指着对面那个愣住的女人。
咖啡馆里瞬间安静了。
小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眼泪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东南亚式的吊扇怯生生地在天花板上吱扭着,它听到了,这丫头刚刚离过婚。
原来还是会难受的,所谓的“正确抉择”并没有带来什么安慰。
陈小小和罗萌刚刚去领了离婚证。
他俩相恋10年,一路从早恋走到晚婚。
盛夏的一天,暴雨突至。俩人被大雨逼进民政局外的复印店避雨。看着一对对儿前来领结婚证的情侣,罗萌突然抱住小小:“咱们结婚吧?”
许是周围幸福的笑脸感染了她,陈小小用力点头:“嗯!”
罗萌拉着她就往外跑:“走,回家偷户口本去!”
9块钱的结婚证拿到手,雨正好停了。俩人笑得像个傻瓜。
“咱俩这就在一起啦!你是我媳妇啦!”罗萌抱着陈小满在民政局台阶上转了好多个圈。陈小小咯咯笑着,天空太阳楼房马路围着她旋转,未来在他们眼前幻化出一个美好的轮廓。
可是回到家去跟各自父母通报的时候,才发现未来还离得有点远。
陈小小的父母直皱眉。没等二老说话,她姐姐开口了:“你怎么不跟父母说一声就领证了?什么都没准备,连个戒指都没有!就这么稀里糊涂跟了人家,你不掉价啊?”
母亲也不满:“结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那是要两家人商量的!房子、车子、彩礼、三金、送好。。。事情多着呢,你这先斩后奏的,这后面怎么进行啊。”
陈小小没想到结婚还有这么多条条道道,喃喃道:“那。。。那怎么办。”
姐姐一挥手:“你听我们的,这些规矩一个一个补上,哪个都不能少。少了你嫁过去一定受欺负!”
从小,在该做抉择的时候,总有人给她意见和指导。告诉她该往左还是往右。上什么中学、选文理科、读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买什么衣服、做什么发型。。。陈小小习惯了听前辈的意见行事。他们或者比自己资历深,或者比自己有经验,而且好像都挺有道理。所以每次,她都从善如流。
这一次,她也选择了听话。姐姐已经结婚好多年了,算是过来人。加上母亲也是这个意思,陈小小就乖乖的把一切交给家里人了。
中国式结婚无比繁琐,首先是礼金。
“你们说吧,咱是准备给彩礼,还是给礼金?”
阳光温和的下午,两家人约谈儿女结婚大事。茶馆包房里檀香袅绕,铮铮古琴声在房间里缓缓流淌。一张茶台把两家人划成两边,泾渭分明。这边是罗萌和母亲,那边是陈小小、姐姐和母亲。
姐姐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彩礼嘛,就是单独给女方父母的。现在的规矩起码10万以上。礼金嘛,是给媳妇的,结婚之后她还可以带回婆家自己花。按规矩有一万零一、十万零一,都是好彩头嘛”
罗萌和母亲坐在对面沙发听得一愣。罗妈妈赔笑:“我们给礼金吧,礼金。”
陈妈妈皱眉,姐姐也不高兴:“不是说我们真会要你的彩礼钱。问题是我妹妹就这么不值钱啊?”
罗萌赶紧打圆场:“不是姐,我妈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我家这边刚刚付了房子首付,现在正装修。实在是。。没有能力给的更多。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小小好的!”
陈妈妈端茶轻抿,不说话。姐姐呵呵笑:“那是,我肯定放心啊。你俩这么多年了,感情不深我妹妹也不会连招呼都没打就跟你领证了啊。”
这话说的,陈小小都有点挂不住。罗萌脸上也是一红。
姐姐换个话题:“我们这里有个压箱钱的风俗,你们知道吗?”看看对方茫然,她皱眉:“就是说,婚礼当天我们给新娘放在嫁妆箱子里1万,到了婆家,婆婆就得拿出两万来打开箱子放进去。这钱就是补贴小两口的,婆家娘家都不要。”
罗妈妈点头:“行啊行啊我们放。”陈妈妈说话了:“老姐姐你看,我家姑娘刚工作也没个积蓄。我想着趁结婚多贴补她点,婚后日子能舒服点不是。我打算压箱钱给她放10万。你看行吗?”
10万,那就是说婆家得放20万啊!
罗妈妈额头冒汗,可嘴里啥也说不出。罗萌有点急了:自己父母也就是普通工薪,给自己掏房子首付就花了大半积蓄。装修还没弄完,哪还剩下多少钱。这十万二十万的,不是难为人嘛。
罗萌弯腰给陈妈妈倒茶:“阿姨,您看着我们俩这么多年过来的,也清楚我的情况。我们家里确实不太富裕,20万实在拿不了。您看,2万行吗?”
一场谈判结束,双方都气鼓鼓的。
陈妈妈阴着个脸跟丈夫汇报情况。姐姐就先发作了,她点着小小的额头:“你看看!先领什么证!现在对方就是咬准你跑不了了!方方面面都看不起你,彩礼没有、礼金压价、箱底钱少个零、三金首饰那么点重量!让他们挑给你陪嫁车还是你付装修款,立刻就选买车!也是好面子没实处的一家!”
陈小小本来也别扭,听了这话更觉得有理。一股无名火起,她掏出手机把罗萌拉黑屏蔽了。
罗家的气氛也很凝重。罗爸爸听了妻子的话直叹气:“萌萌,咱家情况没人家条件好。钱,真的是没有那么多。你的新房还没装修完,婚庆酒店啥的都还没整就已经进去这么多了。你和小小私下说说吧,都已经是你媳妇了,怎么也能向着你吧。”
罗萌连连称是。他拨小小电话,打不通。上微信发消息,已被拉黑。
罗家急了:不能真因为一点钱把儿媳妇丢了啊。罗家父母咬咬牙,把一张没到期的死期存折取了现,算是把压箱钱提到了5万。
第一波结束,两家都膈应。女方觉得男方没把自家姑娘当回事,男方认为女方死要钱。
然而,根据中国式结婚的流程,动真章的在后面。
比如装修。
罗妈妈爱操心,总担心儿子考虑不周全。她每天都要专门到新房去监工,经常的还要提点意见。
可是小小就不高兴了,之前他俩说好了,装修的风格都由她定。现在婆婆一掺和,她的方案被改的面目全非。
比如小小想要白色的门,婆婆说白色不耐脏,让装修队给换了黑色的。
比如小小想要铺木地板,婆婆说以后有了孩子不好打理,让装修队给换了地板砖。
罗萌每次都说好。
陈小小觉得很憋屈,跟自家姐诉苦。姐姐一听就蹦了:“罗萌也太妈宝了!他是跟你过日子啊还是跟他妈过日子?房子是你俩住,他妈多什么嘴?!”话还没说完,小小电话响了,是罗萌。
“喂喂媳妇啊!”罗萌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无比兴奋:“我跟妈在安客厅的灯呢,咱妈刚才跟我去挑了一盏特别好看的吊灯,正好有现货,现在就安上啦!下午我接你来看看啊!”
小小一听就炸了:“灯?客厅那盏灯不是说我明天去挑的吗?怎么今天就安上了?!”
罗萌还没察觉小小的情绪:“哦那个啊,正好我妈有空嘛。她说要去,我就带她去挑了呗。”
摔了电话,小小气得直哆嗦:客厅那盏灯她一直空着,就是想找个时间挑一盏出色的水晶灯装上。这下可好!
姐姐也生气,但还是劝她:“别急,你下午去看看。说不定好看呢。”
话音都没落地,微信响了。罗萌发来一张吊灯的照片。
陈小小点开,就觉得全身血液轰一下涌到了脸上:那是一盏60年代式样的吊灯,黑色的仿木金属主枝分散开6个方形磨砂灯碗。挂在韩式碎花壁纸的天花板上,怎么看怎么奇怪。
小小嚎啕大哭。她受够了!那是她以后的房子她的生活,婆婆凭什么做主!!姐姐说的没错,罗萌就是个妈宝男!!!变态!!
另一边,被吼晕了的罗萌方了:不就是一盏灯,至于吗?他有点尴尬,因为他妈就在旁边,全程都听到了。赶紧一回头,却发现妈妈也哭了。
她呜咽着:“我没有坏心啊,就是想帮帮你们让你们省心。没想到小小这么生气……” 她越哭越痛。
两下一起哭,就看出各自在罗萌心里的位置了:一边是养育自己的母亲,一边是未来妻子。
他理所当然选择了母亲。
7天了,罗萌没有和陈小小联系。他想让小小学会尊重自己母亲。
小小的父母怒了:当婆婆的非要掺和小两口的事,儿子还合伙欺负人,这种人家坚决不能嫁!
陈家大姐带着罗萌下聘时的三金和礼金去了罗萌的单位。
罗萌傻眼,抱着陈姐姐扔过来的袋子直抖。他真没想过要离婚,只是想让小小成熟一点接纳长辈的好意。
“好意?”陈姐姐笑了:“一个长辈非要插手小辈的生活,这叫好意?这叫欺负人!”
罗家父母彻底慌神:婚期订了,新房装了,亲朋好友也都通知了。真的退了婚,老两口以后还咋抬头??他们赶快买了礼物拉上儿子去陈家道歉。
陈家父母余怒未消,可终归不愿意女儿这么年轻担上二婚的名声。一通解气的酸话之后,两家父母握手言和。各自押着儿女低头认错。
人在受辱时,多在理的话也是听不进去的。罗萌从头到脚都被屈辱充斥着,他低着头跟小小道了歉,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他双手在口袋里握成拳头忍不住的颤抖。这份羞辱没齿难忘。
世人总希望通过严厉教育改正别人。可实际上,越是成年人,训斥越起反效果。罗萌完全没听进去对方的话,他只认为是自己连累了父母挨骂。血缘斩不断,而爱情是可以变淡的。
婚期还有2个月,罗萌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热情满满了。每天只发个微信告知一下小小今天的进展。该订东西的时候就带她出去订,除此以外,再没有多余的话。
小小也麻木了。父母忙得团团转,做被子啊,找帮手啊,订名单啊。她觉得好遥远,婚礼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繁琐的结婚准备磨光了她的热情,也磨去了两人这么多年来的感情。
离婚礼还剩一个月的时候,小小的姥爷去世了。
姥爷很疼小小,可到底也没等到她出嫁那一天。小小趴在姥爷灵前哭成泪人,罗萌站在后面默默低着头。
哭罢,小小跟罗萌说:“婚期推后吧,我要给姥爷带3个月的孝。”
罗萌扭头就走。
酒店、婚庆、亲朋都订过了,有一部分钱还是父母去找朋友借的,现在你说推迟就推迟?
随便吧,不结最好。
小小没有追他。3个月是最少的孝期了,父母说她不必戴孝,但是小小不。最疼她的姥爷没有了,她戴个孝怎么了?!
又一次冷战。
罗家这次没有登门,陈家也没有联系对方。
陈小小觉得无比的累。从领了那个红本子到现在,她并没有体会到婚姻的甜蜜。相反,涌向她的只有铺天盖地的琐碎,每一件都带着不容反抗的烟火气。这些事撕碎了陈小小的幻想,把真实的婚姻展示在她眼前——婆媳关系、背景差异、性格习惯、柴米油盐。
这,才是婚姻。
远远不是一句“我爱你”能支撑的。
“离婚吧。”陈小小淡淡地对罗萌说。
罗萌低头不说话,陈小小冷笑:“怎么?这也需要跟你妈打个报告?”罗萌恼怒地抬头:“你说话注意点,什么报告不报告!那是我妈!”
又来了,小小心中凄凉。果然如姐姐和母亲所说,一牵扯到他家人就立刻炸毛。这种男人绝不能嫁。
小小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她趴在床上发呆,母亲和姐姐走进来开解。
“你要知道,那个家里只有你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姐姐苦口婆心:“罗萌又不向着你,一旦发生争执,没有人会帮你。”
母亲也叹气:“小小,我是真不愿意让你背个离婚的名声。但是。。。这几个月看下来,罗萌这孩子不行。他妈心疼儿子,我也心疼我女儿啊。真嫁过去,他又不帮你,这以后可怎么办。”
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男人,陈小小突然就想通了。那句离婚的话,她本来只有50%的真心。剩下50%是想唤起罗萌残存的爱意,想要他认个错服个软,保证一下态度。那样的话,这婚姻也许还有得救。
可是现在,看看罗萌那个炸毛护短的样子,她突然不想救了。
“离就离!”
第2天,他们去了民政局。
怕小小扛不住,姐姐陪她去办手续。最后一个章盖上去,两个离婚证被扔给他们。罗萌拿在手里张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姐姐说话了:“这是你家给的礼金首饰,还有我们分摊的酒席婚庆司仪钱。收好,别让你妈认为我家是为了骗钱!”
这句话彻底堵死了罗萌的嘴,他一言不发,接过袋子转身走了。下午的阳光明明很暖,他的背影却显得无比凄凉。
姐姐带小小喝咖啡。她一直在发愣:就这么结束了?10年的感情就这么终止了?
耳边是姐姐滔滔不绝的安慰声,没有用。终于小小还是爆发了,她趴在桌子上哭得停不下来。
从小到大,陈小小容忍了太多人对她的人生指点迷津。结果呢?
到最后没一个导师对她的人生负责,离婚的是自己,难受的还是自己。再正确的抉择也挡不住这切实挨在身上的痛苦。
姐姐看着崩溃的妹妹不知所措。
站在河岸上的人,是不会理解溺水的她到底是什么感受的。
陈小小越哭越痛。
吊扇吱扭扭转着圈,马上又是晚饭时间。对面的小区纷纷亮起了灯,各家厨房迎来自己的主妇主夫,炊烟被油烟机稀释开。从乌木色的窗框望出去,好一副妥帖的烟火市井图。
陈小小擦擦眼泪站起来:“走吧,我饿了。”
她在脸上盖了些粉,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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