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安然鲜活的存在到病魔悄然缠身,从决心顽强抵抗到难以支配身体的无奈,从接受时日不多的现实到垂死关头的本能挣扎,从亲人的撕心裂肺到整个家庭的空荡。
目睹生命从有到无的过程,我不知所措。
人,像陨石撞击地球带着巨大声响来到世上,却又如烟随风飘离。
狂妄的病魔能在一瞬间就把一个完整的家庭撕咬得只剩残缺一角。
2.
他用头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大力地撞击着医院的墙壁,他在黑暗里蜷缩着,眼泪像水龙头一样,可是没有声音。
那种姿势是与生俱来的,最初是缩在妈妈的子宫里,然后缩在妈妈怀里,而现在,他只能缩在角落里。
从小就认识他,小时候的他很调皮甚至具有破坏力。到了初中,他极度叛逆,像中了魔障一样,没有人能管得住他。
他自己买了一辆摩托车,去跟他的兄弟飙车。他跟别人打架,他爸爸去派出所把他领出来。他把妈妈做好的饭菜,全部打翻在地上。他逃课,白天去网吧,晚上去酒吧。他明目张胆地在爸妈面前搂住他的小女朋友。他夜不归宿,哪里都找不到他。
生活总是这样,我们各自长大各自生活,也不再是童年时的亲密玩伴,生活的轨迹越来越远,联系,也就变得可有可无。
我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来找我,他说他想学做菜。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绝对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我在想他是喝酒喝大了,还是要跑去给他的哪个小女朋友献殷勤。
而后面发生的事,也就是前面所说的那样了。
那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那时的他,也就不到十六岁。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不知道他到底看了多少本菜谱,看了多少本营养书,他做菜的水平比我厉害多了,就算说他是专业的营养师也丝毫不为过。
我看到他偷偷把肉丸埋在米饭下面,我看到他悄悄把鱼刺剔出来。
他在医院、学校和家之间穿梭,再也没有一点嚣张。
我感觉半年前的他不是他,现在的他也不是他。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从一个阳光的小男孩,走到了叛逆到几近疯狂的地步,可是一场绝症,一夜之间就逼他变成了一个男人。
他终于懂得收敛,他终于知道回过头去看看自己的出格行为,看看身后遍体鳞伤的父母,他的眼神中再也没有那种不屑和愤怒,他再也不用故意伸出的触角去攻击爱他的人。
3.
一切,都没有第三种答案,这便是结果。死亡,我近距离地接触了这场死亡,它不是突如其来的。
再坚强的人,在死亡面前也会瞬间崩塌,没有人能分担他的悲伤。
我一直都以为自己还是个依偎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可是看看他,比我还小。
我是忧愁,可是谁又能决定他的人生走向?
“孩子,我的好孩子,你终于回到妈妈身边了。你知道吗,过去的几年,我每天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
“你骂我,你摔掉我做的菜的时候,我很心痛,可那远远比不上听说你去飙车时我的害怕。你逃学,你早恋的时候,我很失望,可那远远比不上听说你打架进到派出所时我的焦灼。”
“你要记住,就算妈妈不在你身边了,你也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可能你未来的生活,我不能参与太多了,可是我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至少我人生中最后的日子,是你陪我度过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我以为我的儿子再也不属于我了。可是现在我被我的儿子照顾着,呵护着。”
“我知道就算是最后一刻,你也一定会在死神面前用力地拉住我,我也会尽力抓紧你的手的。如果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还是发生了,孩子,你不要哭,你不要怕,你就是妈妈身后散发着的光,就算在黑暗里,我也知道,有你在陪着妈妈。”
“孩子,你是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被一场死亡打倒的,你可以放心地放开妈妈的手,妈妈想看到的,是你快乐地生活下去。”
他在妈妈的枕头下发现了这封信,以前都是蹲在医院的墙角默默流眼泪,这一次他突然的声嘶力竭,震得我全身发麻。
他跪在地上,把脸也埋在地上。我能想象到他有多后悔,那些曾经对妈妈说过的很混蛋的话,有多么难以释怀。
4.
我会时不时地想起他,我们的关系说不上近也说不上远,毕竟时间把我们拉远,可他又太需要有人靠近。
他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但他把自己隔得离所有人都很远很远。他给我的反馈总是冷静,那种冷静,让我害怕。他回到学校了,他严肃地,有条不紊地做着所有事情,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其他任何。
其实他一直都在,又好像蒸发了好久,我看不到他的动态。
他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我只听到连续好几声的叹息,还有断断续续的抽泣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根本不用去问他到底怎么了,因为我很清楚,他孤独,可他也放纵不了自己。
去找他的时候,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我没有过那样的经历,也不擅长说什么温情的话,可我想陪陪他,我知道,他妈妈的死,无异于将控制他人生的那根弹簧翻折又扭转。
史铁生说:“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死,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只是不巧地发生在一个最不该发生的年龄,他的叛逆期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戛然而止,他还没找到温暖的家,就要承受没有母亲的悲凉,就要独自面对未来的荆棘之墙。
每个人都是孩子,每个人都是在不知所措中爱下去,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5.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跟我妈说,我以后要当个建筑师,要盖最漂亮的房子给她住。”
“后来长大了,我根本没把小时候说过的话当回事,可我妈当真了,她以为我喜欢,幼儿园她给我买一堆一堆的积木,上了小学她每周去书店给我挑最新的书,不到初中她送我去欧洲参加夏令营接触建筑,她把我当成她的骄傲,她对我有很多很多的期待,她到处跟别人炫耀,她儿子从小就立志给她盖大房子。”
“我把积木扔了,我把书也烧了,到了欧洲我只想着怎么玩,没有把一点心思留给建筑。我真的挺对不起我妈的,所以我回到学校,我想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给我妈一个交代。”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我几乎好几年没有上过学了,我的心已经进不去了,我根本不知道要从何学起,学校里教的东西我根本听不懂,我发现建筑根本不是我小时候想的那样,我也根本不喜欢。我好绝望好崩溃,我觉得我就像废了一样,连我唯一知道的我妈的心愿,我都实现不了。”
我能想象到他的痛苦,因为我也经历过亲人的离去,我也曾经昏天暗地过,我也痛不欲生,但痛,却不只是打马而过,它是在穿越过你的身体而存在的。
曾经我也组织过多么严肃的语言,想要骂醒我面前的那个男孩。
曾经,我不忍心去看他的父母,我心疼他们,他们的儿子像失心疯一样,完全丧失理智,在青春的岔路口,拿着尖刀利刃,手舞足蹈。
而现在说出那些话的他,早就已经不需要我去叫醒了。
他不需要别人告诉他如何去珍惜父母,如何去关心父母。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死死地留在父母身边,做一个乖孩子,无论谁怎么拽都拽不走的,而不是选择那些他所谓的酷,所谓的兄弟,所谓的挣脱的自由,对抗的快感。
可是这机会,谁能给你呢?
6.
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狗血的肥皂剧里,“我要替我妈妈去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 “这是我爸爸生前对我最大的期望,我要去弥补他的遗憾。” “你妈妈在天之灵,一定会看到的。” “你爸爸看到一定会很欣慰的。” 这样的话,这样的台词,我们听得太多太多了。
事实呢?他们真的能看到吗?他们有要求你这样去做吗?真的有在天之灵吗?你做的东西真的能让他们感到欣慰吗?
都没有。都不能。
这些全都是活着的人用来骗自己的,你为了让自己心里稍微好过点,拉上死去的人给你当借口。
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妈妈只要求他健康,平安,快乐。
人生啊,死亡这东西,再也理不清了。
你原本需要的你再也不需要了,你原本不需要的你再也得不到了。
人生就是你活的时候所有东西都缠绕你,烦得你窒息。死亡就是你死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脱离你,冷到你绝望。
人就是这么贱。
所以,在死亡面前,我们到底能做什么?
在死亡面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只能记住“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活着的时候,克制我们的行为,做到不后悔,至少不像他那样后悔。
活着的人,什么都能看见,一旦死了,做什么都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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