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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最高明的道理,可以是灵光闪现,而不能穿凿硬说。古圣先贤留下来的残缺不全的记录,反复吟唱,背诵下来,过段时间就会遗忘。但是,有一些街头巷尾、乡间道路上听到的歌曲,不小心听到,就会终身不忘。天下的道理,越强求越迷惑,不期而遇的反而是高明的。高明的道理是心灵的火花,无意间碰到,不期而至,油然而生,即使我心里有,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当然更没办法强求了。如果想通过刻意强求来达成目标,即使有一定的道理,却已经不是最中正的了。日常生活的穿衣吃饭,都包含着最深的道理,如果我们一定要把每一件事的道理都表现出来,那么,就会有得有失,一边得到一边失去。深挖细节,极尽思考,力求尽善尽美,强行赋能,却不知道天下道理就在我的面前,我却不能灵光闪现,这并非不努力的错误,而是错在刻意强求。天下人都知道不用力的坏处,却不懂得刻意强求的坏处。如果真的懂得刻意强求是不值得依凭的,那么就会放下人为的蛮力,这样就会达到无为的高明境界,这就差不多得道了。
古代圣王(炎帝黄帝,尧舜禹)的《尚书》,伏羲、周文王、孔子的《周易》《周礼》的仪章,《乐》的节奏,《春秋》的褒贬,都是为了表达天下的道理。但是世人不把六经当成理,而把六经当成经,支解的破碎支离,粉饰雕绘,穿凿附会,最终把六经都曲解了。圣人对此表示担忧啊。总揽天地之间,鸟叫在春天,虫叫在秋天。男男女女悲欢、辛劳、安逸、发火、悲哀,触动天机不能停下来,就用诗词歌谣反复咏唱。于是他们舒发胸臆后,高兴地说:“天理并没有改变,这些歌谣就是天理。”这就是匹夫匹妇心里的六经啊。于是,就把这些诗歌从其他五经中抽出来,编成《诗经》,与《书》《易》《礼》《乐》《春秋》并列为六经。把这些普通百姓写的诗歌,与尧、舜、禹、汤、文、武六个圣王的格言大训放在一起,而不区分谁轻谁重。圣人的意思是,用百姓胸中的《诗经》,来补救已经被片面理解的五经,让后来的学习者懂得,所谓的《诗经》,来自于田间地头,街头巷尾,在结构、韵律、义理、字句等方面不必有太多要求。一次吟唱,一个讽刺,街头说唱,从容不迫,有感而发,每句话都生龙活虎,充满人世间的意味,懂得这个,其他五经就很容易融会贯通了。这就是说,圣人想用《诗经》的平易来补救五经的支离破碎,岂料后来的人们却用五经的支离破碎来破坏《诗经》的平易。我们可以看到,春秋时期,诸侯之间的外交,都赋诗来表达情形,诗是为记事而写的,并不是为了写诗而做事;事也表现在诗歌中,并不是为了做事而写诗(事与诗是一体的)。意境就在一句句话语之中,事迹却非常简略。一段段的分析其中的含义,偶尔可以体会其中的精神,却不能够用言辞表达出来。那些读书不化的人,拿着书本、字典、教条不放,最终都是最失败的啊。春秋时期,最懂得《诗经》的人大盖是这样的。后期,随着时代的推移,被项羽烧掉了,被汉人误解了,被齐国鲁国不肖子孙篡改了的,被野蛮文化冲动了的,被北方蛮簇搅乱了的,被门派耽误了的……一点点的毁掉,一点点的破坏,哪里还有《诗经》?唉啊,又怎能拿春秋时期的《诗经》打比方?
《东莱博议·赋诗》
至理所在,可以心遇,而不可以力求。断编遗简,呻吟讽诵,越宿已有遗落。至于涂歌里韵,偶入吾耳,则虽终身而不忘。天下之理,固眩于求,而真于遇也。理有触于吾心,无意而相遭,无约而相会,油然自生,虽吾不能以语人,况可以力求乎?一渉于求,虽有见,非其正矣。日用饮食之间,无非至理,惟吾迫而求之,则随得随失。研精极思,日入于凿,曾不知是理交发于吾前,而吾自不遇。是非不用力之罪,乃用力之罪也。天下之学者,皆知不用力之害,而不知用力之害。苟知力之不足恃,尽黜其力,而至于无所用力之地,则几矣。
二帝三王之《书》,羲、文、孔子之《易》、《礼》之仪章,《乐》之节奏,《春秋》之褒贬,皆所以形天下之理也。天下之人,不以理视经,而以经视经;刳剔离析,雕缋疏凿之变多,而天下无全经矣。
圣人有忧焉!泛观天壤之间,鸟鸣于春,虫鸣于秋,而匹夫匹妇欢悲劳佚,悲怒舒惨,动于天机不能已,而自泄其鸣于诗謡歌咏之间。于是释然喜曰:“天理之未凿者,尚有此存。”是固匹夫匹妇胸中之全经也,遽取而列诸《书》《易》《礼》《乐》《春秋》之间,并数而谓之《六经》。羁臣贱妾之辞,与尧、舜、禹、汤、文、武之格言大训,并列而无所轻重。圣人之意,盖将举匹夫匹妇胸中之全经,以救天下破裂不全之经,使学者知所谓《诗》者,本发乎闾巷草野之间,非可格以义例,而局以训诂也。一吟一讽,声转机回,虚徐容与,至理自遇,片言有味,而《五经》皆冰释矣。
是圣人欲以《诗》之平易,而救《五经》之支离也;孰知后世反以《五经》之支离,而变《诗》之平易乎?盖尝观春秋之时,列国朝聘,皆赋诗以相命,诗因于事,不迁事而就诗;事寓于诗,不迁诗而就事。意传于肯綮毫厘之中,迹略于牝牡骊黄之外。断章取义,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求。
区区陋儒之义例训诂,至是皆败。春秋之时,善用诗者盖如此。火于秦,杂于汉,别之以齐、鲁,汩之以谶纬,乱之以五际,狭之以专门,铢铢而析之,寸寸而较之,岂复有诗?噫!安得春秋赋诗之说语之?
【附评】
朱字绿曰:理可以心遇,而不可以力求;诗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求。形容自得之妙,痛摘破碎之失,皆中甘苦,非亲身阅历人,不能道。机致飞舞,不可控御。 理固可以心遇,然非力求之后,无忽然而遇之理,诗固可以心遇,然非知言之后,无惝然而遇之神。穿凿附会者失之,率臆捕捉者亦未为得也。圣人之教,必先博而后约,贵好古敏求,而不慕生知。致力于“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而不矜不思不勉之能中,是故卓尔之既见,而后叹其欲从末由者有之矣。若谓才不必竭,而徒听高坚前后之自呈,此必无之理也。东莱乃欲比《五经》于途歌里咏,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是岂可得哉?羲、文之《易》,孔子且欲加数年以学之,至老犹韦编三绝而不厌,圣人力求如是,况学者乎?《仪礼》节文之繁,《周礼》制作之备,《乐》则器数音节,终藏不能窥其藩,《春秋》则字异文殊,历世不能得其要。惟二帝三皇之书,约略易究,然上则历象星辰,下则沟涂封城,以至《洪范》之奥,《商盘》《周易》之诘屈聱牙,又何一可以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耶?且《六经》之删定也,其前后不可知,顾谓《书》《易》《礼》《乐》《春秋》为鄙儒所破坏,圣人忧之。然后得《诗》为喜,用匹夫匹妇之胸,救《五经》之破裂,是何据而去然也?不亦伤于诞欤?
且匹夫匹妇之歌谣,在《诗》亦止于《风》而已耳。若《雅》《颂》则圣君贤臣之所以治天下而理万物,仁人孝子之所以通幽明而合神人,皆于是乎在。力求之且未易以穷其蕴,岂可偶然入耳而遂神遇于无言之表乎?呜呼!彼读《北山》之诗而疑舜可以臣父,读《小弁》之诗而谓宜臼不可以怨者,皆自信其神遇而不以言求也。陆子静谓六经皆我注脚,王伯安用其说以底朱子,大率类此。盖未有不入于禅悟,而以不立语言文字为法门者矣。张明德曰:《六经》皆圣人治世之书,然不能平心观理,而求之过深,未免写穿凿附会,弊病百出。况《诗》之为教,原令人优游涵咏,精意自呈。历观古人引用篇什,原属活活泼泼地,未尝拘泥。俗语说诗支离破碎,先生痛惩此弊,对症发药,故尔云云,非靖节不求甚解之意也。先儒谓秦世焚经而经存,汉世穷经而经亡。先生本此立意,实为当时破坏《六经》者痛下针砭,故借题发挥,千古读书人,自当知其言之不谬。诗本人情,赅物理。东莱言断简残篇,呻吟讽诵,越宿已有遗忘,至于途歌里咏,偶入于耳,则虽终身而不废,洵是实情实理,确有所见之论。试观乡中蒙馆村童,终朝呻吟咕哔,而不能背其昨日所读之书者,甚至逃学而受父兄师长之严责。迨其闲时诵述,向者所得之歌谣,则信口而出,初非有所传习,继非有所谩理,其所得时也无而相遇,无约而相会,所称可以神遇而不可以力求,殊不诬也。然则东莱所谓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乃经中之理耳。《五经》皆所以形天下之理,天下之人不以理视经,而以经视经。故《博议》中有言《五经》即言《五经》之理,若言《五经》不言理而泥言《五经》,宜东莱乃有欲比《五经》于途歌里咏,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是“岂可得哉”之说也,非即东莱所谓“刳剔离析,雕缋疏凿,以经视经”者乎?夫如是之谓力求也。论本言赋诗断章取义,可以神会而不可以言求,盖欲人会心于《五经》中之理,而不必屑屑于章句之末,以支离而入于凿,故约而一之以理,归之以神遇,而不必力求于义例训诂之末,欲人之探本也。何言末者偏曰节文器数之繁,以及盘诰之诘屈聱牙,又何一可以“偶然入耳而终身不废”耶?
视赋断章取义之诗为全诗,辨而别之以《雅》《颂》;视赋诗断章取义,可以神遇不可以力求之理为《五经》,以为不力求则入于禅悟。噫!吾知之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如斯言,是周无遗民也。至论用匹夫之胸,救《五经》之破裂,为云无所据而伤于诞,曷不返而一思之乎?匹夫匹妇胸中所存者性情耳,其实一理也。《五经》所载,皆所以形下下之理也。则《五经》所破裂而不全者,非不全此理乎?以理救理,何云乎据?何伤乎诞?公馀翻阅所及,爰书此以待质。
附:《赋诗》
《左传》所载赋诗之事凡十馀条,今以文多不复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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