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2月28日，加勒比海上发生了一起海难。事故发生一个月后，唯一的幸存者路易斯.亚历杭德罗.贝拉斯科找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当时所在的《观察家报》，事故的原貌得以完整呈现。1970年，凭借《百年孤独》成为当红作家的马尔克斯，拥有了不可小觑的影响力，他将十五年前的纪实报道集结成书，《一个海难幸存者》就这样出版了，被遗忘的海难故事再次回到人们的视野。
(一)
故事以贝拉斯科的第一人称讲述，从港口启航，到海难发生，眼睁睁看着伙伴们消失不见，再到独自一人一筏在海上漂泊、艰难求生，最后命悬一线时孤注一掷，获救后成为英雄，整个完整的故事呈现眼前。
看惯了马尔克斯的虚构小说，没想到他的非虚构作品也让人上头。老马一如既往地把谜底提前揭开，所有的噱头、卖点、关键情节，通通在序言部分“故事背后的故事”告知读者，没有比老马更大方的作者了。
1955年的马尔克斯还没有开始他的作家生涯，记者是他的职业，真实报道是工作要求，魔幻还没有成为他的标签。海难是真实的新闻事件，幸存者根据真实的经历进行叙述。没有多少空间给老马发挥，按照时间顺序的撰写也与技巧无关，可年轻的马尔克斯愣是把为期十四天的连载报道写出了现实的魔幻意味。
(二)
海难事故发生以后，当时的主流新闻媒体狂轰滥炸，很多细节被反复深挖和渲染，贝拉斯科因为历经不吃不喝的十天海上漂流经历被捧为民族英雄。马尔克斯在进行连载报道的时候没有重复大家已经熟悉的情况。
引起社会轰动和当权者镇压的原因，是报道揭露了当局极力掩盖的真相：军舰走私超载，救生筏没有按要求配备救生物资，没有及时救援遇难水兵。这不是一起因为暴风雨引发的海难，而是人为因素造成的本可以避免的惨剧。但马尔克斯没有在报道中对这些政治和道德沦丧进行直截了当的指责，而是以贝拉斯科的第一人称进行平淡客观的讲述。这样的克制，反而激发了民众的怒火，当权者“皇帝的新衣”被揭穿，恼羞成怒的专制当局进行疯狂反扑。
详尽彻底的挖掘给他们带来了海难以后的又一场人为灾难：幸存者路易斯.亚历杭德罗.贝拉斯科从英雄人物的神座上跌落，荣誉和前程尽毁；加西亚.马尔克斯被迫离开故土，开始了异国他乡的流亡；《观察家报》被专制机关弹压报复，最后关张了事。
这些血雨腥风，如果不是马尔克斯在序言“故事背后的故事”中讲述、不是他在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详细透露，事过境迁，我们很难从清晰扼要的报道记述中发现和感受。
(三)
如果说有哪个奇幻历险故事值得反复咀嚼，在园子心目中，《老人与海》、《鲁滨逊漂流记》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统统让位给了《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整整十天的海上漂流，没有刻意渲染的惊险刺激情节。那烈日灼心的白天和月凉如水的夜晚、希望的一次次出现和一次次幻灭、无穷无尽的孤寂和自我怀疑否定，像极了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的现实。
从在最佳的救援时间内满怀希望的等待，到看着身上仅有的手表提醒你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辽阔沉默的黑暗中，你是会心中充满对未知的恐惧，还是抬头仰望星空寻找可以安慰孤寂心灵的星星。黑暗过后的第一缕阳光往往带给人新生和希望，但在海上，这意味着又在孤独中过了一天，意味着生命面临的危险又增加了一分。如果那一缕光是港口的灯火，即使是黑夜，也是生的希望。这样看来，绚烂热烈不一定是好事，黑沉寂静未必是坏事。
在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伙伴没有方向的绝境中，人的生理极限一再拓宽，心理极限却时时面临崩溃。最先夺人性命的，往往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孤独绝望。即使如此，大概没有人愿意孤身三十个小时以后看见的第一个活物是鲨鱼。每天如约而至的鲨鱼群，带来死亡威胁的同时，也带来了生命的抗争。与鲨鱼抢食物、想要报复鲨鱼这样疯狂的行为只有在饿到极限时才会发生。救生筏倾覆落水以后还能不抱怨命运，也是因为翻船的时机避开了鲨鱼出现的时间，庆幸没有被鲨鱼撕成碎片。寂静到只剩天空的海面，热闹鱼群后面游曳的鲨鱼，哪个是更糟糕的境况？
如果生活就是大海，命运是那操控生命之筏的风，我们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它去向何方。孤独绝望陷入幻想时，你会见到谁？又想见到谁？那个人是安慰鼓励你坚持下去，还是引诱你放弃以获得解脱？对待命运，是无力控制偏要对抗，还是逆来顺受以待时机？没有标准答案，唯一的答案取决于你摆脱绝境的愿望是否强烈。
(四)
《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之所以动人，是贝拉斯科在毫无反抗之力时，在心灰意懒之时，总能从身边的事物中找到支撑点让自己活下去，不管它有多么微不足道；是他在令人痛苦的漂流生活中不断调整自己，努力理清思路，想方设法解救自己，即使他内心充满绝望；是他在缺水缺粮时依然保留人性，为无端杀死小海鸥心怀愧疚，对陪伴他的老海鸥心生怜悯，哪怕他已经饿到感官失灵思维迟钝。
如果贝拉斯科识时务地闭紧他的嘴巴，仅仅活下来就已经让他名利双收，但他最终选择把海难的真相说出来，自嘲那些被夸大的英雄壮举。十天的海上漂流，他唯一的努力是让自己活下去；二十天的讲述则是为了让自己真实的活下去。多年以后人们早已遗忘那个孤独的海难幸存者，而他在远离喧嚣以后依然能够沉着安详的生活。
这一场海难及其背后的故事，不是人与大自然的对抗，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是自己与自己的较量。活下来的幸存者，战胜的是人心，彰显的是人性。
原创文章，转载须经作者园子东角一棵树同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