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新建的院子。四周绕着雕花铁栅栏,底部砌着兰色细条瓷砖,两扇锃亮的不锈钢大门立在院子的转角处。虽然已是盛夏,院落里还弥留着春的气息。疏疏落落的几个花床排列地错落有致,窗前的花坛里种着最常见的西红柿,一眼望去,这虾子红的果实藏在零星顶着小黄花的绿叶间,煞是可爱。
我坐在院子一角的一棵香樟树下,白白的日光穿过叶子泼洒下来,在身上印下了好多个光圈。踡在奶奶平常坐的一张藤椅上,我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块空地,昨天奶奶还躺在这儿放置的冰棺里,今天什么也没有了,只是空地。
远远的云端上,我捉摸着有一片云特别像奶奶的模样,她还是和平常一样,坐在香樟树下的藤椅上,慈祥地看着我,就像我现在一样,坐在她的藤椅上哀伤地看着她。
七月三十日早上六点,我和妹妹准备出门。按照昨天的分工,妹妹负责去奶奶家和堂弟煨中药,我负责去药店取白蛋白,小叔负责去请医生为奶奶挂能量。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是幺爷(我姑姑)打来的电话,她哽咽着奶奶走了。
妹夫开着车,拖着冷静的妹妹和早已涕泗横流的我来到奶奶家。小叔立在奶奶门前,眼圈红肿,强忍着悲伤告诉我们再也没有奶奶了。
我们冲进房间,看着躺在床上没有了痛苦一脸安详的奶奶,所有的感情在瞬间爆发,我搂抱着她被病痛折磨的瘦削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嚎啕不止。妹妹比我内敛,无声地哭泣了一阵,问起一旁立着的幺爷奶奶是什么时候走的。幺爷哭了起来,因为她确实说不出确切的时间,只知道奶奶不舒服,几分钟便要坐,几分钟便要躺,几分钟便要按摩,她是凌晨三点半才睡的,早上六点一醒,奶奶已无声息地走了。她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沉浸在懊恼中。
妹妹是法医,她冷静地掀开奶奶的衣服检查身体,"估计走了两个小时了。"亲人们陆续赶来,一时间悲伤的声音此起彼伏。
奶奶的衣物工整地摆在一旁,听幺爷说,这都是她老人家生前自己准备好的。亲人们为奶奶擦洗一番换上了衣服,泪眼婆娑间我看见奶奶胸前的扣子上挂上了一个小瓢,拿起一看,镂着七个眼。奶奶脖子上系着纱巾,手上拿着手帕、钱、梳子被抬进了冰棺。我呆呆地看着她,无法想像她准备这一整套行装时的心情。
我是知道的,奶奶并不想死。她每年都会因心脏问题住回把院,每回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前一天她还告诉我想快点好起来,拄着柺杖院前院后地走走。
我的第六感常常让自己讶异,奶奶走前的先一天我已通知她所有的孙子孙女从深圳、长沙、武汉赶回了家,我们聚在一起,陪她挂能量,奶奶是个幽默的老人,孙女婿跨进门便喊奶奶,她一个个地叫岀他们的名字,我坐在她的床边,摸着她松垮垮的脸,笑眯眯地叫她"大熊猫奶奶"。的确,奶奶虽然四十岁开始守寡独自拉扯五个孩子长大,尝遍了世间艰难,然而老运非常好,她的五个孩子七个孙子孙女把她简直当作宝。
哀乐响起,陆续有很多乡亲赶来悼念。租住在附近的很多朋友一起焚香作揖下跪,有几个妇人干脆哭了起来,"再也吃不到她郎包的棕子了。"我想起不久前的端午节,这几个妇人提着米和棕叶来到奶奶家,一边拉家常,一边看着奶奶手脚麻利地为她们包棕子。奶奶一个人住在祖屋里,门前的院子便是附近人们聚集的最好场所。她温和热情,附近的人都喜欢到这个轻松自在的地方坐坐。
院子里搭起了灵棚,我们七个堂姊妹聚在一角给奶奶准备五七的包袱,时间像静止一般,大家低着头默默地分拣纸钞、衣服,大人们帮着接待前来悼念的客人,蓦地小雪讲起了奶奶房间今年安空调安迟了,去年夏天曾见过奶奶因为天热打开冰箱吹冷气的事,我们面面相觑,都以为老人怕吹空调,平时问她老人家总是说吹电扇就蛮好了,我们开始怪小雪为什么去年不跟我们讲,我们甚至脑补了这些年奶奶开冰箱吹冷气的画面,片刻的宁静顿时化作一种凶犷的悲哀,伴着压抑的哀乐出力交缠、挤榨,悲哀无限制扩大,终于胀裂,灵棚下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其间饱含着无尽的自责、负疚、悔恨。
岀殡的前一晚,也是奶奶呆在家里的最后一晚,儿辈孙辈都打算陪她老人家最后一夜。我们坐在院子里,沐浴着如水的月光,经过两天的宣泄,心情平静了很多。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姑父大喊了一声,"好神奇,从任何角度看,奶奶都好像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呢!"我们试了试,果真如此。爸爸开始绘声绘色地忆起了往昔,说到早年丧父、母亲一人拉扯他们长大的艰难,竟是过尽千帆后的轻松。
我独坐一旁,想起小时候奶奶带我到灯光球场看杂技表演,带我到戏院看戏,带我到剧院看露天电影,想起上学前的很多个夜晚我总在奶奶的故事声里进入梦乡,想起无数次在爸爸妈妈那里挨了霉后在奶奶怀里寻求抚慰,想起自己作为最大的孙子独享奶奶几年的宠爱,想起小时候和奶奶在河里捉小鱼小虾⋯⋯奶奶的脸在这些片断中若隐若现,虚虚实实,如幻梦飘散。
出殡的日子到了,奶奶被抬上了灵车,幺叔抱着奶奶的遗照带着我们缓缓地走了一遍奶奶身体好时每天的必经之地,送行的车队停在北门转盘,我们上了车,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幺爷作为奶奶唯一的女儿不住地在哭泣,我以为自己没哭,两颊却不停地有泪水无声地滑过。
奶奶被缓缓推进悼念大厅,静静地躺在苍松翠柏间,四个英姿挺拔的护卫站在棺木的四角,随着《天空之城》的旋律幽幽地响起,悼念仪式开始了。简单的生卒介绍后,亲人们列队默哀、瞻仰遗容,四个护卫脱帽致哀,护送着奶奶向焚化炉走去。
最后一次见到奶奶大约在二十分钟以后,我们被通知来到炉前,奶奶已躺在了传送带上,炉前的小桌上安放着奶奶的遗照,摆放着色泽鲜艳的水果,焚着香,三个小酒杯盛满了酒,我们儿孙们跪在地上,听司仪的指令做着最后的叩拜。仪式很快结束了,随着电纽按下,传输带运转,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大家爬到焚化炉前,哭着喊着,恨不得以头抢地耳。炉门关闭,像海上的闪电把天空劈作了两半,这最神秘的破碎、最难解的灭绝剜掉了我们所有人的心。
早上十点我们安放好奶奶的骨灰盒,在碑前化纸。天气不热不冷,我们尽量近距离地蹲在火堆前像是最后一次亲近她老人家,酷暑难耐,可是奶奶逝去的那个七月三十日,化作尘埃的八月一日,元三的八月二日天气陡降几度,谁都说,奶奶人好,连老天爷也格外对她慈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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