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画画的老师说,画画是很主观的东西。
这句话我想了许久,尽管明白它的意思,但主观是什么?
看到自己的画,以前就能感觉到的某种东西,小心翼翼的,规规矩矩的,从不敢越愈的东西。
所谓“主观”已经被我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因为害怕,我从不敢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人告诉我犯错是可以被原谅的,不靠谱的想法和行为也可以被原谅。
我羡慕那些一脸无所谓、勇于犯错误的人。
我很小心,很谨慎,因为一旦犯错,就要被放到手术台解剖,就要分析出无数个原因。
我渴望被宽容、被接纳。
结婚前,我就反复的强调,希望他能够无条件的“包容”满身是缺点,到处都是漏洞的我。可惜,他没做到。
他给不了我我想要的安全感。
我蜷缩在他看不见的透明空间里,只是无助的接受他的指责和谩骂。
有能力去改变也不愿意去改变。
房间变得乱糟糟的,灰尘越堆越多。
水槽里积满了污水。
没有人清理。
东西坏了,我们宁愿忍受“不便利”,也不愿去修理。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逃离了。
空气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
我小时候就喜欢沉浸于长时间的“思考”中,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三岁时大家骗我说你是从稻草垛捡来的,你亲生妈妈是个疯子,她现在还躺在稻草垛里,没吃饭。我眼泪就“咔吧咔吧”直往下掉。
我“思考”了一上午,终于做出决定,我小心翼翼的跟妈妈商量,我说我不吃中午饭,把我的饭送给稻草垛的疯子吃好吗?
即便很小,我对自身也有清晰的认知。我生活在这个家里,是爸爸妈妈给我吃的、给我穿的。然而真正属于我的、更够供我支配的只有一天的三顿饭。
初中时,上学路上有两个乞丐,每次放学路过他们身边我都要停下来站许久,我想把我的衣服和吃的全部给他们,但又惧怕这样做会被人笑话,我甚至在大脑里构想过趁天黑没人偷偷摸摸来送东西,但我太贪睡了,竟然一次都没实现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这种“悲天悯人”渐渐消失,我的心变硬了。看到乞讨的,既不会难过,也不会施舍。大家都告诉我,那是骗子。
我经历过许多次这种“变化”,我自己也能察觉到的,身体中某些部分发生了改变。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我无知且无畏,四岁和妈妈途经竹园,遇到蛇我要去抓。
妈妈花很长时间给我解释,蛇是一种危险的东西。它从此在我心中种下恐惧的种子。
小学我做梦梦到了一种圆头的蛇,很小,灰色的,住在地下,地面只留一个小小的圆洞。人经过洞口时,圆头蛇会突然蹿出来,吃掉那人,地面上只会留下一滴血。
夏天大家坐在大门口乘凉,我和双双在地上发现了圆头蛇的洞,我贴耳朵告诉了妈妈。妈妈面色突然凝重,告诉大家赶紧走。
于是一群人刚刚还在悠闲自在乘凉的人迅速撤离,只剩下我老妈,她还在搬椅子,刚刚乘凉大家坐的椅子是她陪嫁的。
我清晰的记得梦里我站在廊檐下,圆头蛇蹿出来,把老妈吃了。潮湿的、长满青苔的地上只留下一滴血。
堂屋很快挂起了丧布,大家端着祭奠死人的白水面从厨房走出来。道士们拖着长调子在唱歌。
那个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信圆头蛇是存在的,我不敢回家,我不想看到老妈被圆头蛇吃掉的现实。
小学三年级,我突然对现状感到不满。我觉得的姥姥家遍地都是鸡屎很恶心,我吃不下饭,我在厨房盛饭、端起饭碗往堂屋走到餐桌坐下,希望途中不要看到鸡屁股拉出屎。
我不明白这种情感。甚至无法给它一个明确的定义。
现在想来应该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吧。
就像一个一直闭眼睛的人,突然有一天,眼睛拉开一条缝隙。我站在比之前高一点的位置看见自己。之前看不到的人和事,突然变得能看见了。
如果真要说的话,还是看不见时更好,那时无知且无畏,生活才惬意。
能看见了,我就变得不快乐,胆小怯弱,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初中第一次开始寄宿学校生活,和大家一样,我很迷茫,傻乎乎跟着许多人翻山找到一口井去舀水,刺骨的冷水冰得我屁股长了一个大脓包,我不敢告诉妈妈。
每天上课,下课了同学们肩并肩贴在教室门外的墙上,冬天暖洋洋的太阳光照在身上。
也就是那时,第一次知道外界是以瘦为美的,很惊奇。小时候姥姥每年立夏都给我们称体重,从去年到今年我只长了三斤。姥姥骂,你饭都吃狗肚子咯,还比不上我家的猪娃子。
那之后妹妹也常拿这句话笑我,说姐你比不上我姥家的猪娃子。猪娃子每天吃的是糠糟,一年还能长一百多斤。而你每天吃的是白米干饭,一年才长三斤。我很郁闷。到了初中,听说外界是以瘦为美的,我就更加郁闷了。
我小学四年级时出事,脑震荡。妈妈说,为了让我左边的脸和右边的脸一样大,医生给注射了激素,身体一下子“胖”起来。而当时的彭就是典型的瘦女孩。那年代,从大山走出来的,几乎没一个胖的。彭是那种站在瘦人中也算瘦的,瘦到皮包骨、大腿如木棍、裤子都撑不起来。下课时她嘲笑我胖。我很愤怒,希望她不要戳我痛处。
我跟彭是小学同学,实际上我五年级才转回本村读小学,同一个生产队。升入初中就顺理成章同睡一张床。
那时的日子也简单,每天就上课吃饭睡觉,每天睡觉前洗漱,躺在床上相互交流班级的事。我很纳闷,明明跟她是同一个班,为什么每天还有这么多八卦可以交换。
事情的改变是在某天吧,像往常一样。我和彭交换八卦时,因为某件事争了起来。
我一下子醒悟过来,对这种每天吃饭睡觉上课、交流八卦的日子感到厌烦,突然觉得彭很庸俗。我不想再和她一样了。
那天夜里,我和彭大吵了一架。当时寝室通连的,一个寝室有三间屋那么大,住了初中一年级的三个班级。
因此夜里我们吵架的事全寝室都知道了。
女生们白天在班级、食堂议论纷纷,男生们也知道了。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羞耻,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抬头,初一这三个班的同学包括了我的亲戚小孩,我害怕她告诉我姥,我姥再告诉我妈。
我在公共水池子洗碗时,一个漂亮学姐批评我,说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时至今日,我回想不起来吵架的细节,我被一种无名的怒火牵引。但是那天吵架确确实实、原原本本是我挑起的。
我的认知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改变,她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就是无理取闹。
我想,她大概会在心里质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对彭愧疚起来,但越是愧疚,我越是难以开口跟她讲话。那天之后我俩虽同睡一床,但不睡在一头了,也不说话。
记得初中我视睡觉等同生命,来例假了,半夜醒不来去换卫生巾。一觉睡醒,到处都是血。大片大片的,浸湿了被子。
我们睡的床铺是自带被子,底下铺的是她的被子,上面盖的是我的被子。也就是说,我把彭的被子弄脏了,染上了大片鲜红的经血。
我不敢面对她,起床铃一响我就害怕得躲到厕所,一直等到上早自习,大家都去班里,我也去了。我俩不讲话,也就避免了她对我的指责。这件事她没吭声,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法发生过。
直到学期结束,她妈妈帮她把被子运回家,在河边遇见我妈,她妈才把一肚子苦水倾倒出来,你女儿把我女儿的被子都弄脏了,一直染到棉花,里面的被套都染红了,没用了、连我女儿的内裤都染红了。
我妈回来跟我确认,我羞得无地自容。这件事困扰了我许多年,我没脸见她。
上初二时,开学班里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大家私下商量着外出打工,说反正考不上大学,在学校呆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早一年出去打工,早挣一年的钱,及早补贴家用、减轻父母负担。
彭加入了外出打工的浪潮,而我选择继续留下读书。尽管爸妈和老师反复强调你是女孩子,我供你读书已经不错了,给我营造出巨大的沉重感。但我是麻木的。
彭的事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她们打工的工厂在郊区,住的是员工宿舍。她上完夜班一个人出去买东西,回来十一多点了,宿舍大门锁了,门卫不让她进去,她就不敢进去。
她在外面边走边哭,被一个男人拉到附近的田里强奸了。她一时接受不了,疯掉了。他爸妈只好把她领回家。那个犯人一直没找到。毕竟,天太黑了,看不清人脸。
我忘记了得知消息时我是初中还是高中。惊恐,震惊?我甚至设身处地的为她想过,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大概率会和她一样接受不了疯掉吧。
因为我们都一样,是那种在班级里活得小心谨慎、胆小怕事之人。蜷缩在自己的壳里,接受伦理纲常长大,看过的书只有课本,和少量被大人列为“禁书”的武侠小说、故事会、民间传说。直到上初中,也没出过一趟远门,去的最远是自家的小县城。
我只是运气好,在一个傻乎乎的、什么都不会怀疑的年纪。我从不质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像木头一样,成年人给我的,我照单全收。
彭的事我上高中时又听说了,她被领回家时就疯疯癫癫了,即使吃药打针治疗,村里人说,她还是半夜跑到田里仰天长啸。她爸妈也没办法,赶紧给她找了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嫁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因为性侵身价暴跌,被迫嫁给四十几岁的男人。我觉得她这一辈子都完了。
我跟彭的人生道路分开了,并且越偏越远。在此之前,我们走在同一条道上的,同一年生、小学同桌、初中同铺,同呼吸、共命运。
但是我中途变异了,我们分化成两个世界的人。
我上高中,读大学,又经历了许许多多事。惊险的、刺激的、血腥的、可怕的、恐怖的,在这个过程中,我原本狭小逼仄的世界观一次次被摧残、崩塌、重组。我了解并接受了这个世界的丑陋。
我再回头看她时,就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上大学时,妈妈说,彭的家庭真可怜。她有个弟弟,在县城读高中,学习好,乡下少有的考名牌大学的苗子。可是他上学期间突然腿疼,一检查出问题了,需要截肢。这样的话,他大学没法考了。
妈妈跟我说这话时,也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轻描淡写的。
现在看来,是那些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本能的在逃避痛苦。妈妈是经历过事的人。
我最后一次看见彭是2008年,暑假,我和我妈在乡下跑保险,到她家。
那天她也在,坐在院子里,正常人的安静表情。我没法进去,甚至没力气走完她家的15级台阶。我在台阶的倒数第二级蹲下,肚子疼,疼得天昏地暗,冷汗直冒。也顾不上形象了。
她跑出来凑到我旁边,开心的同我打招呼。我没理她。
不是不理,是根本没力气说话了。
眼前交叉出现白的和黑的世界,我老早哀求妈妈不要再跑了,我疼。我是靠毅力支撑着不要倒下,但妈妈不顾及我的感受。
那天回到家里我就跑厕所,蹲在路上吐了。我支撑着走到屋里,觉得衣服压在身上如同千斤阀,我把它们撕扯掉,不顾形象了,就那么一丝不挂的在妈妈卧室。
外面有人喊妈妈打麻将,妈妈走了。但她临走非常贴心的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搁在床头柜。
等我有力气去拿时,那杯水早已变凉。
我从没觉得杯子有千斤重,差点儿跌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我一直想把这种痛苦写出来却怎么也写不出来。跟彭一样,我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如此痛苦?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要遭受这种不幸?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痛恨我们女人的身份。如果说,生命等同于罪恶,那么这些混合着血与泪、孕育生命的女人是有原罪的,活着就要接受无休止的痛苦。
不过我比彭幸运,我的自尊早已被压到最底层,只剩下薄薄一片,我即使被侵被暴力也不会疯掉。我所有的欲望只剩下动物的本能——活着。
现在,我甚至觉得彭的结局挺好的,嫁一个对她好的人,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不用再被外界伤害。
但我不行,我还得在俗世中挣扎。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赎罪。毕竟,我无数次走过需要帮助的人身边,却从未施以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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