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眠眠透过车窗,神色淡然地看着城市灯火阑珊。突然手机屏幕亮起,是父亲发来的微信。
“家里有一封你的信,寄信人:陈锦年。”
眼睛盯着屏幕上陈锦年三个字,她有些恍惚。
车厢里,驾驶台传来陈奕迅那首“好久不见”声音低沉而伤感……
2012年秋天,阳光中夏日的余威还在,十六岁的陆眠眠穿一件米白色的长袖衬衫。
中午食堂吃饭,陆眠眠端着一个银色的铝制饭盒,饭盒有两格小格子,一边乘着白粥,一边放着花白馒头。
她束着低马尾,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袖棉质衬衣,深蓝色的粗布长裤,黑色白底的布鞋,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
顶着阳光陆眠眠径直往操场上走,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填饱肚子,头微微低着,表情有些僵硬,目光落在手上,身旁经过三位女同学,走到她身边突然发出一阵笑声,那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觉得是嘲笑,头埋得更低,身体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有一股热意直往头顶蹿,整张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子。
突然脚下一滑,只听“砰”的一声,她坐在了地上,滚烫的白粥倾倒在她大腿上,馒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布满尘土。
周围的人瞬间围上来,密密麻麻,人群之中发出一些讥讽。
“你看她那穷酸样!”
“是啊是啊,你看她穿的是什么啊?皱皱巴巴的,该不会是在哪家回收站去捡的吧。”
“她脚上穿的是布鞋吗?天啦,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穿这个。”
“她是穿越来的吗?”
“哈哈……有可能。”
顶着道道凌厉的目光,陆眠眠觉得身体被烫出了窟窿,内心焦灼难受,脸上火辣辣的,头埋到胸前,一直不敢动。直到眼前有人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光滑,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伸过来的时候带着夏天淡淡的茉莉花香,让她顷刻间觉得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围观,却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同她站在一起。
她抬起头,看见了陈锦年。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孩,眸子清澈,皮肤白皙,高挺的鼻梁,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在他身后洒下一大片金色阳光,耀眼夺目,那一眼让她看得有些恍惚。
在人群惊讶的目光中,她内心羞涩地把右手递给他。
陈锦年牵她起来,再次弯下身去将饭盒捡起交到她手中,转身离开,随着他散开的还有人群。
陆眠眠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回过神。
那些年,因为贫穷,她遭人嫌弃,却也有人朝着她的方向奔来,成为落在她心尖上的光,珍藏至今。
“到了,美女。”司机一句温馨提示将她拉回现实。
最终她反复思虑,决定回去,离开阳城多年以后,2021年,时间是苍白的数字,却也是她负重前行的人生。
阳城一中的银杏树围着长方形的操场长了一圈,她还在这里上学的时候,银杏树才刚被种上,瘦弱得厉害,一年到头也没有几片叶子。这一转眼,十年逝去,树干长得比她的身体还要粗壮,叶片一层一层往上叠起,缝隙间,稀松地洒下些光线,在地上划过,光影斑驳,交错在一起,在阴暗处愈加明媚,热意流淌,一帧帧地,她轻轻走过去,仿佛重新走过那些年的青葱岁月。
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跟一个男人走了,走得决绝,仿佛有一道光将她牵引,牵引至幸福的终点。父亲老实笨拙没有挽留,或者他心里比谁都澄澈,知道有些事已无力更改,他的无为只是顺从了命运。
父亲单独养育她,给她食物和深沉的爱,他们极少说话,坐在一起也会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彼此沉默,又相依为命。
她用优异的成绩,回报他,他刻板的脸上会浮现出一丝慈祥的笑意,浑浊的眸子深处,却有融化不掉的寒凉,那些寒凉带着几分凌厉,将他们的父女情深隔绝开。
上高中的时候,她比同学晚报道了一周,只是因为上学的费用没有攒够。
他们贫穷,物质和精神都是。在这座北方的边陲小镇,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出租屋里,一个35平米的房间,父亲用床单挂在中间做成了两间卧室,有窗户的那间给了她,厨房和厕所是公用的,厕所的门坏了,锁不上,有次一个长满胡子的中年男人把门推开,她吓得大叫,父亲惊慌地跑出来。
后来门突然被人修好,但她心里落下阴影,上个厕所也总不能踏实。
因为贫穷,她心里生长着自卑,随着年龄攀爬,无休无止,吞噬她对青春美好的热切期盼。
而认识陈锦年,陆眠眠觉得这是上帝对她唯一的偏爱。
高一的时候,陆眠眠除了学习便是趴在三楼教室门口走廊的围栏上,从那里正好对上学校的篮球场,上午的课间操陈锦年和同学常在那里打球。
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他从头到脚都是洁净的,就连身上的汗水仿佛也浸透了茉莉花的香味。
陈锦年有时抬起头,视线即将交汇的一刻,陆眠眠猛地扭头,转身走进教室,心脏却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地跳动起来,她低了头往座位上走。
班里的同学有些察觉她的小动作,总是在背后一阵嘲讽。
“也不看看自己长啥样,陈锦年是谁?也会看上她,呸。”
“对,我觉得还是咱们的班花杜倩和陈锦年更配,听说他们还是邻居。”
是的,肤白貌美,家世好的文艺委员杜倩喜欢陈锦年,这在他们整个年级应该是无人不知的。
陈锦年是他们那一级的年级第一,家里做药材生意,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集美貌,才华与一体的富二代。陆眠眠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他像阳光一样照亮过她灰暗的人生,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内心亦是满足的。
只是陆眠眠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陈锦年会那样近距离的站在自己身前。
高二分文理科的时候,他们同被分在了一个文科班,陈锦年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由老师领着走进教室的,陆眠眠坐在教室里侧,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课铃声拉响,她摆好书本,等待着语文老师走进教室。
夕阳透过窗户落在讲台上,陈锦年就站在那一片金色柔软的光芒之中,他高高的个子,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湿,黑色的书包斜挎在左边的肩头,右手到腰间的位置夹着一只橙黄的篮球。
他在做完自我介绍以后,朝全班同学行了个绅士礼,引得班里女生一阵欢呼。
陈锦年从陆眠眠身边经过,激起一阵温暖的风,在最后一排落座。
陆眠眠感受到背后热烈的目光,很多天她都没有办法安心学习,直到陈锦年叫她。
“陆眠眠,你可以借支笔给我吗?”
“给你。”
“陆眠眠,你有橡皮擦吗?”
“给你。”
“陆眠眠,我的篮球跑你座位下去了,你踢给我一下吧。”
低头找一下,踢回去。
“陆眠眠,给我张纸巾。”
“给你。”
“陆眠眠给你饮料。”
“我不喝饮料。”
“喝吧,我用了你的纸不能白用啊。”
“好吧。”
“陆眠眠你下课帮我买点东西,我要去打篮球。”
“好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们好像成了朋友,她给他买擦汗的纸巾,运动会上他会把外套递到她手里,衣服上还有他温热的气息。
而他买橘子水给她喝,早上给她放一瓶牛奶在书桌里。
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到现在的心安理得,陆眠眠觉得他们简单的高中生活变得悠长明朗。
“陆眠眠你家住哪里,高三开始要上晚自习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家不安全,我骑车可以送你。”
“不用的。”
“陆眠眠,你不要老是拒绝别人好不好。”
“真的不用。”
高三学业紧张起来,晚自习要上到每天晚上九点,陆眠眠总是等陈锦年先走,自己才默默从教室离开。她不想让陈锦年知道,自己住在这个城市最破败的地方,没有单独的房间,就连一间干净的厕所都没有。
那些日子,她也从没见过陈锦年,那个说要送自己回家的男孩,每天晚上放学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高考结束的那天,从考场出来,天空下着瓢泼大雨,这夏天的雨总是这样,说来就来,让人毫无防备。
大门口,看着一旁的同学都接二连三被家长领了回去,人越来越少,陆眠眠的心中涌起一丝忧伤,她活得很累,像没有家,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她抓住内心微弱的光亮前进,却一路遭受众人的排挤,难道她不配拥有这人间的情感吗?想到这里,眼睛里不自觉地蒙上一层薄雾,扭过头去,看着身后空荡荡荡学校操场。
朦朦胧胧间,瞳孔里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那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
三年了,眼前走近的男孩,是唯一给过她生活的温暖的人,内心的酸楚也慢慢淡下去。
陈锦年撑一把黑色的伞,在大雨中,朝她缓缓走来,那雨滴沿着伞的边沿落下,扯着线似的往下坠,在他的身前筑起一道水帘,看不真实。
陆眠眠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两只手扭在一起,掌心浸出微微湿意。
“我送你回家吧!”陈锦年走到陆眠眠身边,语气柔和地说道,他身上有一股夏天的茉莉花香在风雨之中散开。
陆眠眠微微抬起头,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她觉得身体里热意流淌,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踏实和温暖。
虽然对话只有一句
“我送你回家吧。”平淡柔和。
“我到了,谢谢你。”腼腆羞涩。
站在诺大的操场上,看着被重新修建过的学校食堂,陆眠眠从回忆之中抽出身来,片刻之后轻声冷笑,心底涌起一丝忧伤,眸子里泪水氤氲。
曾经那个自卑,怯弱,敏感的女孩,陆眠眠突然向空气中伸出手,内心生出轻微的疼痛感,如果从小被人拥抱爱惜,或许后来的她就不会因为自卑和怯弱而退宿,爱多好啊:亲情的、友情的、爱情的、他们让一个人从心底强大起来,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抵抗世界的恶意。如果将来她也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她一定要时常拥抱他,告诉他爱比什么都可贵,也比什么都稀有。
毕业这些年,她倒是成长了很多,谈及工作她是佼佼者,关于爱,她始终无能为力。
找了银杏树下的木椅坐下,教学楼那边传来朗朗读书声,青春无限,朝气蓬勃,真好,陆眠眠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随即迎着稀松洒落的阳光,又一次翻出包里的信,一字一字看下去。
陆眠眠
你好!
我是陈锦年,不知你是否记得。这几日我辗转反侧,脑海中时常浮现你的面孔,于是决定给你写来这封信,当是和青春告别,和你告别。
记得初次见你,你在人群之中像只可怜的兔子,我伸手牵你起来,你的掌心触着我的掌心,传来一阵冰凉,你抬起头,素白消瘦的脸盘上,我看见你朝我投射过来的热烈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我心中一怔,仿佛自己身上担负起了一项神圣的责任。
也许是在那一刻,我的心中便落下你的身影和脸庞。
后来我时常梦见你,梦见你在角落里隐忍地啜泣,有时又梦见你在深郁的黑夜之中独自前行,我最多的时候梦见你在满目的阳光下,朝我笑,笑出了声音,朝我奔来,我张开双臂迎接你,你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温暖的,洁净的。当然那是在我们成年以后,有能力,能承担彼此的幸福。
从同学那里知道了你的一些情况,是我来到文科班,成为你的同学以后,我心里隐隐感到一丝疼痛,高三那年,我每天夜里跟在你身后送你回家,一百米以外,我不敢靠得太近,但如果你回过头是可以找到我的,在那些每天变换的人群之中,我比他们所有人都高,只是你从来没有。我有时候想,你如果回头看见我,会不会感动地奔到我怀里来呢?
我看你过马路的时候走在一个老奶奶的身边,和她一同前行,看你把受伤的流浪猫抱回家,看你从兜里掏出我给你的橙子味的棒棒糖递给把脸都哭花的小朋友,可是当小朋友被母亲抱走以后,你却蹲在地上哭了,那样脆弱和无助。
我想上前拍拍你的肩膀,双腿竟像被钉子钉住,怎么也迈不出去。可能是那时候年幼,我也并不懂的如何去拥抱你,只是心中疼惜。
陆眠眠,分享给你一个很好的消息,我明天结婚。她温柔善良,这些年陪伴失落的我,照顾生病的我。
我慢慢也明白了:时间如流水般流走,这流水日复一日的堆积,太过强大猛烈,将人的模样重塑,将未来推进;我们谁都无法再留在原地,在动荡不安的生命之中,好像没有什么比朝夕相处的陪伴更能令人动容。
也不知为何,我曾经总是觉得我赋有带给你幸福的责任,时至今日,我仍对你感到愧疚,流年稀释了我的勇气,再不能跨越鸿沟拥抱你,但我仍想郑重地告诉你,岁月情深,你值得拥有世间一切美好。
陆眠眠,愿我对你所有的喜欢,化作星星,赠你一片盛夏夜空。在未来,在漆黑之中,也要照亮你找到人生的幸福。
我知道你长在骨子里的冷漠和自卑还有倔强,你没有得着什么爱,亲情的、友情的、爱情的、好像都少得可怜,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眼睛澄澈明亮,灼灼热意,那是对世界的期盼,其实你的内心丰盈而美好,你是值得被爱,被喜欢的。
陆眠眠,陈锦年喜欢你。这份喜欢在我们的青葱岁月里亘古不变。
盼安!
你的好友,陈锦年。
眼泪晶莹饱满,落在落款处的名字上面,化开成一朵蓝色轮廓的云,柔软,轻盈,美好,是绽放在她内心荒凉之地的清丽花朵,顷刻之间,蔓延盛开,如汪洋花海。
她终于等来了那个救赎她的男人,却是一场离别。
收起心中的情绪,陆眠眠已经不记得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但这次眼泪划过脸颊,伴着秋天微凉的风,让她感知到温热的气息,是生命的蓬勃。
踩着高跟鞋,在碎石的水泥路板上,发出清脆的“噔噔”声响,和身后的朗朗书声混为一体。陆眠眠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黑色大铁门外面。
她想见他一面,不为别的,至少当面说声谢谢。谢谢他让她知道,青春懵懂时,曾被人热烈地喜欢过,于她而言,何其重要。
陈锦年的家在桐梓街129号三单元201室,这个地址陆眠眠忘记是在哪里看到,或者听人说道,她记在那本泛黄的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最后一行。
桐梓街的房子已经有些老了,独栋楼层的小洋房,墙上的爬山虎过了秋天颜色已经开始泛黄,透着毛绒绒的光晕。
继续前行到大铁门外面,门开着的,她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自己小心地走了进去。即将久别重逢,她内心紧张不安,或许不应该来,神情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迈出步子向前。
昏暗的房间里一位中年妇人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正前方电视机上方的那一堵白墙,她嘴角抽搐几下,泪光迷蒙,身边二十多岁的青年男人面带愁容的在客厅里忙活,将垃圾丢进垃圾桶,将茶几上的杯子放进杯盘,时不时也抬头望一眼墙上照片里的人。
“咚咚咚…”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令屋子里的一老一少惊魂似的回过神来,对视一眼后,妇人慌忙起身,青年紧跟其后。
房门打开。
妇人脸上,一阵欣喜迅速转为绝望,红彤彤的眼睛像刚刚经历了人生中巨大的打击,看着眼前的妇人,陆眠眠心里沉了一下,她的敏感,让她总能多少感知一些别人的痛苦,哽在嗓子眼的话一字没有说出去。
直到妇人摇摇头,机械式地转身离开,在妇人身后青年男子迎上前来。
看着眼前面色憔悴的青年男子,陆眠眠刚想问:“这是陈锦年的家吗?”
不料对方见到她,略微苍白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陆眠眠?”男子的声音在背后昏暗的房间里一阵空灵回荡。
陆眠眠心里一怔,看着对方,那模样清朗起来。
“汪洋?”陆眠眠试探性地问道。
“对,是我,想当初…。”汪洋一阵惊喜,想继续说什么,突然又止住了,眼神暗淡下去,退到门后。
“进来吧,陈锦年的家。”说话间,声音小下去,化在空气里,空气里阳光从南面的窗户照射进来,一束一束的光柱,毛绒绒的,飘荡着细微的颗粒。
陆眠眠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汪洋,他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也是陈锦年的哥们,杜倩那些关于陈锦年的小道消息都是从汪洋那里得来的,但他今天看上去有些奇怪。
没有多想,陆眠眠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手指握成拳头,掌心浸着温热的湿气。
怀着一份忐忑进到客厅正中,阳光刚刚投射下来在她白皙的脸上,度了一层淡黄色的迷蒙微光,像森林里飞出来的精灵,客厅的空气里,扑面而来一股香火的气息,妇人仍旧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顺着妇人的视线看过去,白色洁净的墙面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孩微微一笑。那一刻陆眠眠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秋天,一个男孩朝她伸出手,嘴角上扬,他身上茉莉花的香气还残留在空气里,久久未散。
顷刻间只觉得一切都在倒退,以迅疾的速度被回收,人间顿然失色。
陆眠眠恍惚之中没有缓过神来,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像被人抽掉了灵魂,瘫软地坐在地上。过了半晌,那些眼泪才扯着线似的往下掉。
哭泣的声音很大,嗓子嘶哑下去,那些心情,是对曾经岁月的抱歉和遗憾,是对消亡的所爱之人的悲恸,很多年以后,陆眠眠回忆着那天的的阳光,香火,照片,和沉闷的空气,如果不加克制,她总能在顷刻间,泪如雨下。
有些人,不管离开多久,却仍旧鲜活地像刚刚离开,那一刻真切的痛苦,让我们永远记得。
时间带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却永远无法带走他曾经留给这个世界的美好。
告别妇人,汪洋和陆眠眠一起离开,楼下正好碰上杜倩,那个喜欢陈锦年整个青春的女孩,他们微笑道别。彼此的脸上皆是久别重逢的释然。
北方小城的秋天云层灰蒙蒙的,密集在一起,秋风干涩,吹着脸上的泪痕,空气中,像有什么滋滋碎裂的声响,久久盘旋。
在五彩石公园的椅子上坐下,旁边是颗深绿的桂花树,这里的桂花树很少,淡黄色的花,一簇一簇挤在叶片之中相互依偎,看得陆眠眠内心一阵感动,花香香甜。
“车祸离开的,信是由我代替执笔,但没有想到你会回来,按照他的预期,应该是一个有些遗憾,但不至于悲伤的结局。”汪洋缓缓开口,声音在风中很沉重。
“信中并没有提到车祸。”陆眠眠抬头,红肿的眼眶中泪水涌动。
“是的,这是他的意思。他说,生离总要好过死别,他总想留给你这个世间的希望。”
“好像是这样的。”
“其实,关于爱,我从未有个这样的奢望,他的出现,像突然的光亮,真切地温暖过我。”陆眠眠扭头看了一眼汪洋说道。
“可你消失得很干净也很决绝。”
“是的,但我内心也有过挣扎。”望着身旁的桂花树,陆眠眠想起了蓉城,在那里一到秋天,不管走到哪里的巷子,这桂花香都能随着风钻到你鼻子里去。
她这些年在蓉城上学,工作,渐渐地习惯了那里的一切。那座离北方小城2500多公里的地方,是她那时候倔强的自卑心想要抵达的远方。
而这场漫长的逃离,来源于填志愿那个傍晚,陆眠眠坐在乡下老家的院坝里,天边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陈锦年,生命中的温暖少年,她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眼角弯下去,脸颊上浮起一对梨涡,她在想,陈锦年会去哪所学校呢?听班上的文艺委员说是上海,因为他的父母在那边。
上海?陆眠眠在脑海中反复思索,她也去上海吧,她652分,去上海哪所学校比较合适?陈锦年会报考哪所学校,他的分数应该比自己的高。
正想得入神的时候,身旁的手机突然亮了。
班级群里发出来一张照片,背景是在KTV的包厢,人很多,没错,画面里全部是她的同班同学,只是有两个人在彩色的聚光灯下,他们拥抱在一起,一男一女,放大了仔细看,男孩是陈锦年,女孩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杜倩。
再往下看,是班长刘小发的一条消息。
“恭喜咱们班杜倩和大才子陈锦年牵手成功!”
接着是同学的附和,烟花爆竹一直发地不停。
陆眠眠随即感觉好像有人在她的头顶倒下一盆冰水,盛夏的季节,她只感觉全身冰凉,一颗心沉入海底,脸上的表情瞬间凝结。
那天夜里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做晚饭,怎么吃饭的,只是凭着习惯去做,大脑一直空空荡荡。
直到凌晨三点,她好像突然间清醒过来。
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点进班级群,淡然地再次浏览了一遍消息过后,默默地退出删除群。
那场没有被邀请的毕业聚会,她又觉得庆幸。
第二天填报了蓉城的学校。
“这一晃眼,十年就过去了。”陆眠眠叹声道。
汪洋却有些气愤地从木椅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陆眠眠说道:
“你根本就不了解真实情况,是因为班里同学起哄,锦年不好抹了女同学的面子,两个人第二天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不过没叫你去,确实是我们不对,这一点,我代替全班同学向你道歉。”汪洋说话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陆眠眠片刻失神,而后,只是望着头顶压下来的云层,眼角泪水悄无声息落在时空里。
汪洋抹了把眼睛,叹了口气,看向远方,继而又坐在木椅上。
“那些年,我逃啊逃,为了维护自己那单薄的自尊心。你知道吗?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当你看到一丝光亮想要奔过去的时候,它却猛然将你拽住,拉回黑暗,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需要光,是需要有人走到我们的世界来,与我们同行。”
“或者,等我们长到足够大的时候,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与那股强大的力量对抗,冲破它,回归正常的生活,只是,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人,他们的过去,没有光,也没有丝毫的爱,一生都在黑暗之中彷徨。”
“汪洋,其实我很幸运。”
“现在呢?你现在还会像曾经那样痛苦吗?”
“现在?不会了。现在只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是真的没有骗人。才惊觉青春美好的模样,却发现生命正在加速逝去,留给我们的日子里,那些不可预测的危机隐藏在时光的暗处,准备着,伺机而动。人的生命何其渺小脆弱,又怎敌得过命运。把握好当下吧,陪伴是爱最好的模样。“
汪洋赞同地点头,起身告别,他们朝南北方向分开前行。
“陆眠眠。”走出一段距离后,汪洋突然转身朝陆眠眠大声喊道。
陆眠眠随即转过身去,看见朝自己走近的汪洋,步履矫健,颇有几分青春的活力飞扬。
“怎么了?”陆眠眠看着已经站在自己身边的人问道。
汪洋伸出双手抓住陆眠眠的胳膊,用力朝自己身边一拉,陆眠眠冰冷的脸颊贴上他炽热跳动的心脏,他两只壮实的胳膊将陆眠眠瘦小的身躯圈进怀里。
那一刻温暖持久。
“陆眠眠,锦年曾经说过,他这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就是不曾给过你一个温暖的拥抱,今天我替他补给你,希望你余生顺遂,岁月情深,你值得这世间一切美好!”
说完最后一句话,汪洋微笑离开。陆眠眠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人潮,内心热意流淌,她第一次咧开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中泪水氤氲。
陆眠眠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父亲埋着头在剥花生,他佝偻着身子,两鬓生出浅短的银发,眼睛凹陷下去,两夹的肉也凹陷下去,只剩高高凸起的颧骨。
陆眠眠轻轻走过去,坐在父亲对面。
父亲抬头看她,温柔地道一句:
“回来啦。”
面对眼前,好像是在一夜之间苍老下去的父亲,他的目光中再没有年轻时候的凌厉,一滩浑浊的波光之中,承载着岁月的沧桑,破败,无力,酸涩,这就是一个老年人,一个再也没有办法对命运进行还击的老年人,那一刻,他需要她,像她幼年的时候需要他一样。
她懂他20几年的艰辛养育,懂他无能为力和肆意的悲伤,他们都不会再孤独。
“爸!”陆眠眠走到父亲身边,红着鼻尖,强忍着泪水,那一声爸,像决堤的洪水,穿越时空,爆裂在父亲的脑海之中。
“哎!”父亲抬头,顿了半晌,大声回应,一时间老泪纵横。拉过陆眠眠的手,细细打量着他养育大的孩子。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
低沉地声音响起“是爸对不起你。”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陆眠眠拥抱着父亲消瘦的身子。
“爸,去和我同住吧。换一个地方,那里走到哪里都有好闻的桂花树,有大嗓门说话,但很热情的嬢嬢叔叔,他们可以教你打麻将,和你摆龙门阵。”
“要是你实在不喜欢,我再陪你回来也行。”
父亲颤颤微微地连连点头。
一周后,陆眠眠带上父亲离开阳城,同过去挥手作别吧。
飞机起飞前,手机微信收到添加好友的请求,一看是杜倩。因为她的头像,是十年前KTV的照片,陆眠眠点了通过。
对方只发了简短干净的一句话。
“往事不提,未来常聚。”
“好。”
回了信息陆眠眠抬头,看见父亲定定地看着自己,他神情柔和,眼睛里透着晶莹的光,嘴唇微微张合,小声嘀咕:
“和你妈年轻的时候长得真像,都那么漂亮!”
陆眠眠心中一阵酸楚,那个消失的女人,带给他们一生的伤痛,但从今天起,他们要迎着朝阳出发,去过崭新的生活。
飞机升入上空,父亲扒着玻璃窗,看着满眼的洁白云朵,像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慌忙扭头,招呼陆眠眠看,自己一下笑得像个孩子,眼睛眯起来,脸上的阴云散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