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地方传来鸡鸣声,声音在密密麻麻的建筑空间里传播,分不出到底是哪个方向的人养了鸡。街道上铺满金褐色落叶,虽已是深冬,他会觉得这是某个深秋的下午。
这点秋韵的错觉,发生在深冬,如此真实,又不是事实。事实上,也没什么事实存在。
尤其是这个城市的食物彻底伤透了他的心,味觉在长期得不到满足后,连同性欲也消失了。女友说,你不爱我了。
哪个是事实呢?这个城市真的没有美味存在吗?他真的不爱女友了吗?性冷淡真的是因为没有吃到美食吗?什么才叫美食?
此时,鸡鸣声规律地在某个方位发出,传到他耳朵的时候,他正愁着晚饭该吃什么。
最近他看了一本书,书上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存在着一个微生物群。它们的欲望也很重要,如果某种微生物想吃点什么,会向大脑发射信号,人就会突然好想吃点什么。
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他和他的微生物群组成的一个生命共同体。他把这个震惊他的生物知识分享给女友,女友一把搂过他的头,说,来吧,我们来交换下微生物,听说接吻超过十秒钟,大概会交换八千万个微生物。
女友就是这么一个行动力大于思考力的人。而他只会瞎想,对现实没有任何用处的胡思乱想。其实,女友的工资早就默默超过了他。不知何时,女友的气味也变了。可是他无法测量,女友到底和谁交换了微生物。
他沿着那条铺满落叶的路,转入一条寂静的小巷。鸡鸣声更明显了,他寻着声音,终于找到鸡鸣声所在。一个铺满梧桐落叶的小院里,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人正在杀鸡。
院子里有一个藤条编织的鸡笼,里面还有七只鸡。他不知不觉走到院子深处,女人注意到他,吼,你干嘛?吃饭还是住宿?
那吼叫声里有乡音的元素,他凭直觉就认定了她杀的鸡一定是来自山野里自由奔跑的鸡。他问,老乡的?
“问这个做么事?”
“我就晓得你是嘛。”
“过去,过去,我要杀鸡了。”
“我帮你按着头?”
“你哪也会杀鸡?光七差不多。”
“我小的时候次过我妈杀的。”
“光孬次有某用,真刀干才行。”
“你港的对,我怕杀鸡。”
女人边说边手脚麻利地把鸡一刀割喉,鸡血滴在地上的碗里,暗红色的血腥味散发开来,混合着深冬落叶的燥香,他突然很想吃用瓦罐煨的鸡汤。他问,怎么次这只鸡。
女人说,一开始我只是买了一个锅,买完了锅,我又去买了一只鸡,买完一只鸡,又跑回老家,从我妈家扛回来八只鸡。
现在她一身鸡毛味。
“你也七不惯这里的东西?”
“这里管么东西都难七,七饱而已,要不然俄怎么会自己杀鸡熬汤?”
“汤多少钱一碗,我买一碗喝喝。”
“十块。”
“那来三碗。”
“多了没有,就一碗。”
他似乎听到微生物们欢呼的声音,几个月来,它们难道不是在盼着这一天吗?这些味道也是微生物们一直怀念的故乡的味道。
他这么一想,爽快地扫了扫女人的付款码,滴一声后,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汤要用碎炭火熬一夜,他又住进了女人的民宿,又花了三百八十八元房费。炖鸡时,他站在边上和女人聊天,都是琐碎,没有惊奇。
他发现,他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很多事要用夸张的方式渲染,才显得他真的经历过。
“你做某事到这里来?”
“为了混口饭吃。你呢?”
“哪个不是混饭吃?”
“你一个人搞店,累不累?”
“谁说这店是我的?我就是过来炖鸡七,我朋友不敢杀鸡,我敢杀。”
“那你是做么事的?”
“你问那么多做么事啊?”
“不港算了,鸡汤某会能喝?”
“困一告起来,就能喝了。”
那天晚上,女友正式提出分手。
他没有追问为什么。一段关系结束的就像从未开始。他忍不住伤心起来,很确定的是,他不是为了失去女友的爱而伤心,那到底为什么如此伤心呢?他不知道。
半夜,他再次听到鸡鸣声。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四点半。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点醒来。他觉得他赚了。
时间从梦里弥漫而来。他下楼,楼道里飘散着鸡汤的浓香,里面还有股草药的气味。
“起来了。”
女人站在楼道的中央,穿着睡袍问他。
“被鸡叫声吵醒了。鸡汤好了?”
“还有一哈子。昨晚困得好不?”
女人这么一问,他才发现他昨晚睡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晚上都要好。我真无情,他想着。
他跟着女人来到灶下。这是一间仿造农村土灶又具有现代化功能的智能柴火灶。
女人戴着隔热手套从炭火堆里拿出一个黑乎乎的瓦罐,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油香扑向他的鼻子,松动着身体里扭结的神经。
他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你哭么事啊?”
“不是我想哭,是我的……”
他本想说,是他身体里的微生物想哭,觉得掉书袋,又改口为“是我的胃在哭”。
“哎哟,怎么这么矫情。这个瓦罐和我死去的奶奶一样大了,一年又一年的炖汤,里面生长出独特的气味,独特的微生物群,只认这一种鸡,只会炖出这一种味道。”
“这就是乡愁的味道吗?”
“不不,不是乡愁的味道,把愁字去掉,这是年轻的味道,因为它唤起你童年的时光,这段时光变成你的一种身体本能,你就是会觉得小时候吃过的东西最好吃。”
女人从消毒碗柜里拿出两只碗。他听见汤缓缓掉落碗里的声音,汤色碧绿,就像煮沸的溪水。他趁热吸了一小口,烫得舌头发麻,苦涩的味道膨胀到舌根,他本能地吐了出来,这完全是另一种味道。
女人时而普通话,时而故乡话。
“每搞得哟?”
“不好喝啊。”
“所以乡愁到底在愁什么?”
“我再试试。”
“别试了,何必断了臆想。”
女人不再说家乡话了。她喝完了整碗汤。
天亮了,他离开了小院,踩着比昨天更厚的落叶,一直到走到巷子口,已经没有落叶可踩了,还是觉得身后一直回荡着踩落叶的哗哗声。这一切真实吗?他无法确定了。
这样的事可以验证什么呢?这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吗?如果那些可以验证可以复观的事是科学,那他的一次次拜访就是迷信,因为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杀鸡的女人。
他和女人的朋友,慢慢也变成了朋友。女人的朋友熬鸡汤喜欢放很多枸杞,汤味甜得发腻,这是本地做法,他不爱喝。
他想再次喝到女人熬的苦绿色的汤。他的嘴巴渴望着这难以忘却的苦涩。他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性欲在苦绿色的回味里,回归正常,甚至回到了少年时代那种无畏的渴望。
杀鸡的女人覆盖了臆想中的乡愁,成了新的乡愁。他从未如此渴望见到一个人。
他告诉自己,保持这种渴望,永远不要去满足。结果是,他开始接受了这座城市。
他像是找到了这座城市的情感色调,苦绿色是基调,无论混合多少种色彩,都将被苦绿色覆盖。旧的孤独是融不进去一个新的城市,新的孤独冒出芽来,他找不到一个可以拥抱在一起度过冬天的人。
可是为什么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呢?他在工作中渐渐变得像一台机器,突然就不如机器。
有一天,他在超市里遇见前女友。他远远看见,来不及躲开。身体躲不开,眼睛躲开了。女友推着购物车过来,问,不认识了?
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就静静地笑,言辞几乎荒芜。
女友说,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我知道有家餐厅,菜的味道很好吃,好吃到飞起来。
女友的生动就像一面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的古板和机器化,脑子里就莫名其妙蹦出来一个人在极其疲倦的时候才会产生的疑惑,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他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了,于是他说,嗯嗯,好的,好的。
到了店里,他觉得他还能说点什么呢,他为自己不能说点什么表情变得生动起来。
前女友说:“最近过得好吗?”
一言难尽。他想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吃菜。菜很难吃,为什么前女友会觉得好吃呢?他不可理解地望着前女友,像是看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她的脸上有了黄气和腮斑,显然没有化妆。她终于和这个城市里的人混为朴实的大地色,都顶着一张未经修饰的自然脸逛超市。
“你话变得好少,也瘦了。”
“是吗?”
“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的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只活在我想象中的人。”
“靠!”
前女友生气了。可是他并不在意她到底为什么生气,也不想继续说点什么,甚至对自己刚刚说的话也困惑起来,仿佛有个神秘力量塞给他那样的词汇,为了并不明确的目的。
“你这样很好。现在的我,对还能不能遇见一个十分适合我的人失去了兴趣,我只想多存点钱,走遍全中国,甚至全世界。”
他笑了,为了前女友不经意间的天真。
“所以她到底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无法确定了。”
“你……”
“我没病。”
“我知道。我想说的是你后悔跟着我来到这个城市吗?”
“不后悔。我要走了,你保重。”
前女友说:“你也保重。”
他和女人的朋友每个周末都见面。女人的朋友大概不知道他认识那个杀鸡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她。他期待着她总有一天会提到她,可是他不太了解女性之间的友谊,这位朋友似乎遗忘了那个过来杀鸡的朋友。
整整三年,他都没有主动问过。有一天,女人的朋友说,你有女朋友吗?
他说,没有。
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好,很能干,一个人养大孩子,做生意,真了不起,要是我,早就垮了。
那你会和我结婚吗?
他本能反应,事情不该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他不讨厌她,可是这点够结婚了吗?
你和我结婚后,我们就再开一间山边的民宿,你就不用天天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还要和机器比效率,这样的生活你向往吗?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都三十七岁了,我绝对是认真的。
婚后,他彻底融入到这座城市。
山边的民宿靠着一条山坡,每年春天,山坡上会长满马兰头,他和妻子喜欢挖野菜,每年都会上山挖野菜,采蘑菇。
有一天妻子拿着五年前的照片,笑他从一个瘦子变成一个大胖子了。妻子说,你现在像弥勒佛了,我要把你供起来。
妻子边说边笑着,突然想起什么,说,这个周末我要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葬礼,你要一起去吗?他说,谁啊,我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妻子说,很久没有联系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她来送鸡,又帮我杀鸡,另外找我借了一些钱,我想她是真的遇到困难了,以前她是个特别骄傲的人,这样的人,到底是难成什么样,才肯开口找人借钱呢?
他什么都没听进去,胖乎乎的身体仿佛不存在了,有滚烫的气体压抑着喉咙,语言再次退化到荒芜的地步,只会机器地说,远吗?
妻子说,很远,要坐飞机。
杀鸡的女人死于一场旅行事故,从山崖边不小心滑进海里,打捞了几天,不见踪影。
第七天,人们发现她的尸体漂浮到沙滩上,一个早起到海边跑步的大妈发现了她,哭着先打电话给120,又打了110。
葬礼安排在她生活了五年的城市,一个男人,不是她的家人,也不是丈夫,忙前忙后安排她的丧事。妻子穿一身黑,哭起来。
他盯着鲜亮的墓碑,上面写着:我曾真正地活过,所以死了只是一件必然的事。
记忆中的清晨已经模糊,其实他早就忘了女人的样子,唯有那种接近灵魂深处的温暖感和鸡汤味,还在层层叠叠扭曲的记忆里。
他看向妻子的脸,如此陌生。他觉得他终究淹没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
至于人生还有没有另一种选择,他已经不关心了,他为自己没有真正生活过而愧疚,又为成为别人的丈夫而感到荒唐。
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虚伪,扭过脸,走到墓园的尽头,肉身沉重,又觉得委屈,这个地方空无一人,可是他已经不想哭了。
一开始妻子只是妻子,后来妻子变成了杀鸡的女人,他给妻子装上想象中的灵魂,完成一次又一次自私的性爱。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无限重复下去,直到女人再次出现。那么现在呢?他确切地知道女人不会再出现了,灵魂是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东西,失去它,又有什么关系。
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他已经失去思考的活力,麻木才是他的本能,麻木地适应一切,主动淹没自己,就像那只炖起来味道苦涩的山鸡,炖出来的味道也能淹没活着的人类,还有人的感情。
他逃不开生命的设定,他要一直活着,活在人群里,活到他有勇气说出:我曾真正地活过,所以死了只是一件必然的事。
第二年春天,妻子怀孕了。孩子出生后,他用家乡话和孩子交流,孩子两岁时就学会了故乡话,孩子会说,伯伯,家来七饭了。
有一天,他和孩子在山里挖野菜。孩子拿着草棍在泥土里找虫子,孩子喜欢猫,喜欢在山上给猫找食物吃。
远远他看见一顶帐篷边围着一圈时尚达人,说说笑笑,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向他走来。
“嗨,不认识了?”
他看了很久,才认出来,长得很像前女友。
他说:“你怎么变得比从前更年轻,就像从前的自己生了一个未来的女儿。”
前女友说:“哈哈……你怎么这么会说话了,不过,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这也能认出来?”
“我厉害吧,这是你儿子?”
“嗯……叫阿姨。”
儿子不在意,又跑去抓虫子去了。
前女友说:“我们终究活成了一个庸俗的人,结婚生子,工作谋生,并为这些既定的东西付出大多数时间和精力,不能说心甘情愿,又不能说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没有说什么,前女友变得像个哲学家了,也许这就是她的能量,一种冻住时光的能量。这种能量他是不会有了。最近他发现他想问题想得越来越少,只活在一个个瞬间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他从中获得了一种接近幸福的平静,接着依然是沉重的肉身和这个肉身每天要存活下去的一切行为总和。
“你走遍全中国了吗?”
“你还记得这个,当然没有啊。”
他笑了,儿子问他笑什么,他说,爸爸笑你的脸上都是泥土呢。儿子也咯咯地笑了。
前女友又突然问,我们分手的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他有多久没有回忆起那个晚上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像那个晚上那样,睡得像死了一样干净,一觉醒来,没有任何睡梦的痕迹。也许他真的死过一次呢。
他什么都不想说,静静地笑着。前女友不再追问,慢慢走回属于她的世界,那个每个人都穿着时髦,充满生机的世界。而他就这样顺应时间,耐心地活着,直到突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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